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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葇兮醒了过来,满室清辉,添了一层清冷。往常这样的时节,她总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听着窗外的呼啸,期待夏日快些来临。
昨晚的茶油香依旧萦绕在齿间,她想起一句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每过中秋,阿娘起早贪黑,穿梭于各个油茶林,冬日里所榨茶油,足足比别人家多一倍。可年复一年,她几乎不曾沾油腥。
夜风徐徐,送来阵阵桐花香。
‘泡桐花开农家忙,赶紧下地去插秧’,眼下,家里还有好几亩田尚未插秧,也不知他们二人要劳作到几时,想及此,葇兮不禁泪眼婆娑。
惊寒也闻见了这三月的清幽。他下床铺纸研墨,“月下何所有,一树桐花紫。桐花半落时,相思正决堤。舞剑复写诗,思卿一何深。相思无尽处,天地有穷时。”
写罢,他拔剑出鞘,但见:来如雷霆收震怒,收如晴空停细雨。快时如电闪雷鸣,慢时如风吹柳絮。能添壮士英雄胆,能解佳人愁闷苦。桐花纷纷漫天飞,衣袂飘飘上下舞。
雁府,本没有桐花,两年前才有的。
翌日,葇兮起了个早。巧樨进屋来服侍时,她已穿戴齐整。
巧樨暗暗惊叹,前来投靠的乡下亲戚并不少,可换身衣裳就判若两人的,就只有眼前这位了。
奉姨带着葇兮前去颐年院给罗氏请安,罗氏虽不如谭大娘子和善,倒也在葇兮意料之中。葇兮举止得体,进退有度,谭大娘子和奉姨都松了一口气。
芍药居。
“姨母,方才樟姑姑来,给了我一个荷囊,还有五百钱。”
“给你就收着,大娘子为人和善,担心你在这里束手缚脚。”
“我也用不着,姨母昨日又贴补了阿娘许多,你替我收着罢。”
“好孩子,你自己支配便是,只是,你莫全寄回家去,也需留些防身。”
“姨母,我何时回家呢?”她嘴上这么问着,心里却想着在这里多待一段时日。然而,姨母算不得这里的主人,从种种迹象看来,姨母并无一男半女,如此一来,她自己的身份就更尴尬了。
“既然来了,就多陪陪姨母。你娘那边,我会想办法。”
葇兮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笑敏来到芍药居,一见了葇兮,笑得格外甜,亲切地向她姨甥二人打过招呼,又拿过巧嫣手上的果馔,“好姨母,我一个人闲得没事,过来找葇妹妹与我吃东西。”
葇兮见奉姨示意,方才接过。
她拿出一枚从未见过的干果,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剥了皮,一入口,只觉得甜丝丝,整个人都要被甜晕了。
“这个,叫妃子笑。”笑敏料她从未见过。
“原来竟是贵妃的心头爱,果真美味。”葇兮大胆承认自己没见过世面。
以前,紫槐镇也有人讨论荔枝干,吃过的人总忍不住绘声绘色地描述它的绝味。他们都说,奉大娘曾吃过此物,但葇兮从未听她说起过。
笑敏深得长辈们喜爱,地位堪比雁府的亲孙女。如今,老太太和谭氏更是生了将她留下来的心思,只不过惊寒情深义重,心系故人,此事便没人提起。奉姨对她的印象也很好,葇兮再懂事,终究见识有限,还得有个同龄人从旁提点,她摸了摸葇兮的头,“你们两个在这里玩,我进去躺一会。”
两位小辈站起身来相送,待奉姨进了卧室,笑敏轻声示意葇兮出去。
“听人说,你们老家收成不好,可有什么打紧?”笑敏一脸关切。
“不打紧的,如今家里少了一张嘴吃饭,就不碍事了。”葇兮自嘲道。
“如果你缺钱,就跟我说。”笑敏十分爽朗。
葇兮愣了一下,雁府的人一个比一个好。今日一早,巧樟前脚刚走,惊寒又遣了人过来。如今笑敏不过和自己打过两次照面,竟直接提了送钱之事。
“乡下不比城里,吃的都是现成的,没有用钱之处,多谢敏姊姊。”
“你跟我客气什么?我原也不是雁府的人,姑母膝下单薄,在雁府本就不受重视,姑爹去年又吃了官司,我们三房就更没位置了,如今你来了,我便有了伴,我们要团结起来,莫被他们姊妹低看了去。”
“敏姊姊一番好意,本不应辞,只是你瞧我这样,到时只有你进的,没有我出的。”
“一家子姊妹,提什么进出?我的钱也是姑母给的,我一个女孩儿家,又无用钱之处。如今你家中有急,你在府里也不安生,若我宽了心,也好同我玩耍。我原也不是为你,是为我。”
笑敏春风般舒缓的笑容,真诚的眼神,葇兮瞬间被感动,“姊姊一心为我着想,我感激不尽,将来若有需要,一定管姊姊开口。”
“别的不提,我只说一句,府上姊妹,原与我不同。你穿得素净,她们见来是来投奔的,总免不了以貌取人。我那里倒有些衣裳,颜色鲜翠,不衬我这肤色,横竖占了我柜子。你生得雪白,倒适合穿,若不嫌弃,去我那里挑几件。”说罢,又拿过一个荷囊,“雁府虽好吃好喝,你姨母到底是个小的,你一个女孩子,没点钱傍身怎么能行?我家中时常寄钱过来,姑母也不短我的。”
这荷囊比巧樟送来的,更为精致,外面用金线绣着蝶恋花,栩栩如生。落在葇兮眼里,这却并不是个荷囊,而是一顿猪肉。
“多谢敏姊姊,无功不受禄。我并不是雁府的小姐,有吃有喝就行了,哪还有奢求身外之物的道理?”
“此言差矣,世人总是先敬罗衫后敬人,大不了,等以后你成了我嫂子,再让雁乙兄连本带利还我就好了。还有,妓院中人才被称为‘小姐’,以后不要再用这个词了。”
“什么嫂子?你莫要乱喊!”葇兮面上一阵羞赧。
笑敏取笑她,并非没有缘由。经年累月浸润于贫苦之人,乍一见到富贵公子时,生些妄念,也是情理之中。
葇兮很快平复下来,“‘小姐’竟是这个意思,多谢你指正,不然日后定要闹出笑话。”
见葇兮还在犹疑,笑敏强行将荷囊塞在她手心,“再不拿着,便是不把我谭笑敏当自己人,那我以后再也不敢来找你玩耍了!”
几番僵持之下,葇兮只得道:“敏姊姊如此盛情,倒教我不好应对,待我回头问过姨母,她若应允,我便承了你这番心意。”
“别告诉姨母,她身子一直不好,我们做晚辈的,自己能解决的事,就不要麻烦大人。”
葇兮左右为难,最后只得妥协。
“你今年几岁了?”笑敏问道。
“我开运四年生的,再过些日子,就九岁了。”
“好巧,我也是开运四年生人,不过我已经过了生辰。”
葇兮有些诧异,她见笑敏比她高出半个头,原以为长了自己两三岁,没想到竟是同岁。
“那我们快去看衣裳吧,也好穿得像个‘小姐’。”笑敏打趣道。
笑敏住在佩兰苑偏屋。葇兮跟着笑敏一路穿梁走栋,看着仆妇们恭敬地屈身退让行礼,她忽然想起昨日意欲行窃之举,顿时觉得自己劣迹斑斑,如何受得起这样的尊敬,遂心事重重地躲开众人的目光。
笑敏打开柜子,顿时满室华光。葇兮小心翼翼地选了两套半旧不新的衣裳。
笑敏却拿出另一身晕染桃花裙,“美人还需华服配,你雪肤如玉,穿上这桃花裙,正应了‘人面桃花’。”
葇兮暗自震惊,笑敏可真深谙人意,方才她分明只瞥了一眼,那衣裳看着新,是以并未多看。
笑敏和巧嫣主仆几番推搡,终于将葇兮劝进内室更衣。然后又将她按在梳妆台前坐下,一番捯饬后,笑敏又亲自拿过铜镜,“这要是再长大几岁,还不得被选进宫里当贵人,哪里还能轮得到雁乙兄!”
葇兮看了一眼镜子,红着脸垂低了头。在家时,奉大娘总有意无意贬损她的长相,说多了,她也就当真了,如今却一改前观,再不肯信奉大娘所说。
笑敏拉着葇兮来到菱角街,这是城里最繁华的街道,看得葇兮眼花缭乱。她平常总听人说起雁州城的模样,如今见了,倒比听来的更加富丽。
“我们去吃点心吧,你想吃什么?”
葇兮最先想到米豆腐,说出来又恐让人见笑,左右看了看旁的,根本叫不出名字。
“我是个外乡人,敏姊姊更熟悉,自然应当出主意,让我见识下雁州的美食。”
“那就跟我来。”一语既毕,笑敏拉着葇兮走进“百香馆”,小厮见了来人,忙点头哈腰,将二人领进雅间。
“甘蔗汁、杨梅渴水、漉梨浆各来一壶,鸳鸯共白头、乌云托月、莲子百合羹、三脆羹、水母脍。”
七岁生辰时,奉氏给她买了一小根。她嚼了一口,顿时感觉一年的苦累都得到了偿还。正欲吐出渣滓时,奉大娘伸手接过,放入口中继续嚼,待奉氏吐出时,俨然成了碎末。葇兮再咬第二口时,可怜兮兮地将甘蔗上的血印呈给奉大娘看。奉大娘骂道:“天生就是个无福之人,吃口甘蔗都能流血。”
才刚用了朝食,葇兮并不饿,然而美食实在诱人,她一边吃着,一边用心记下这些食物的味道,一边想象阿娘将来尝到这些美味的样子。
愿你食能果腹,衣能蔽体,愿你年年喜乐,岁岁无忧。
“葇兮,你的名字真好听,谁给你取的?”
“我爹爹。”
笑敏见她眼如弯月,神采奕然,“那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对吗?”
“他是开运初年的秀才。”
“那可真是厉害!怪不得你说起话来,派头十足,我是学不来的,”不过转瞬,笑敏见她的笑容化作点点哀伤,“怎么了?”
“今年刚过完年,他就去世了。”
爹爹如何从一个声望有加的寒门学子,堕落成酗酒的懒汉,这期间种种,她不得而知。仅能从阿娘时不时的哭骂声中推断出,爹爹当年受奸人所害,从此赭衣换乌纱。
她曾问过阿娘,那个奸人姓甚名谁,惟愿有出人头地之日,为父报仇,但阿娘从不肯多言。
“抱歉,我并不知道。哎,好人不长命,可惜了江伯父的大好才华。不过,他有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儿,想来在天上也会心中大慰。”
葇兮觉得这个同龄人有说不出的好,真是相逢恨晚。这样的女孩,想来谁见了都会喜欢吧,再想想自己,真是一言难尽!但愿日后能见贤思齐。
自从来了雁府,每顿饭都让葇兮大开眼界,但她不敢表现得太没见过世面,每次饭到六分饱,便停了碗筷。此番,她也是吃得极为谦让。而在家时,为了省时,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
笑敏倒是大快朵颐,大有牛吞海饮之势,“我拿你当自己人,才不拘着,你倒好,在我面前装淑女,当真不给面子。”
葇兮只得放开了些。
一顿点心下来,花了四百文,葇兮唏嘘不已。
再有半月,便是罗老太太的生辰,你虽是外客,却将在府里长住,可有想过送什么礼物给她老人家?”
葇兮六岁生辰是一个水煮蛋,七岁是一根甘蔗,八岁是一碗米豆腐,至于老人过寿,无非是随长辈送些腊肉、棉衣之类,这些在雁府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事。
“我不太懂,你有什么主意吗?”
“我想送个紫檀佛珠,可以安眠益气,你可不要说出去,免得别人送了重样的。”
“你放心,除了你,我与其他姊妹连话都不曾说上。”
“你可有想好送什么?”
“我回去问问姨母。”
“你别去叨扰姨母了,她整个人都虚透了,你还去烦她。”
葇兮听罢,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我不好花钱买礼物,倒是会写几个字,到时我写几句吉利话给她祝寿,怎么样?”
“不妥,我见你谈吐不凡,胸中当有笔墨。然雁府中人最不喜诗书,你若把她的孙儿孙女比下去,她老人家定会恼了你。”
“谢谢你为我想得如此周全。”
“没什么,我们二人都是篱下客,理应互相扶持。对了,你可会女红?”
“乡下的女孩子,个个都会的。”葇兮做女红的手艺和速度堪称全紫槐镇第一,并非是天赋异禀,而是胜在熟能生巧。
“不如你给她做件绣品,既不花钱,又显得贴心。”
葇兮好生感谢了一番,回到芍药居后,将笑敏的主意说给奉二娘听,奉二娘连连夸笑敏是个聪明人,嘱咐葇兮见贤思齐。 双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