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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宝元年。

　　七月十四这日, 崇谦提着祭品来拜祭师父师娘和清涟, 见清漪正坐在师父的坟前发呆。

　　“傻孩子, 你每天坐在师父坟前冥思苦想，可曾想出了些什么？”

　　“不敢去想, 越想越觉得很多事不对劲。”清漪难过地想道，为何人生来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有的人一生中轻而易举屡次算计他人，有的人大半辈子被蒙在鼓里。就连父亲那样聪明绝顶的人物, 照样遭人暗算有志难酬。

　　“清漪,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去吧，你冰雪聪明，这些道理自是明白的。无论你怎么过, 是选择每天自怨自艾痛恨被他人玩弄，还是遗忘前尘往事，你都只有一生的时间了。”

　　又是冰雪聪明, 多么恶心的四个字！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此生再也不可能有及时行乐的可能了么？”

　　崇谦笑道：“不会的，我看着你长大的，你受上天眷顾, 这辈子终究是乐多愁少，相信我。”

　　清漪心想, 我又不傻, 你这几句简单的安慰之语岂会对我这样看透世事的人起效, 不过再作解释也是无用, “你可知道我长姊是怎么死的吗？”

　　“二师娘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可以去问问她。”

　　话音刚落，便听后边脚步声传来，正是水横波。

　　拜祭完众人后，母女俩来到江边的潇湘亭，水横波将前尘往事一一道来。

　　“在我未出阁前，曾与葇兮的爹爹江执笔心意互许，后来，迫于你外祖父外祖母的威逼，只好嫁给了你父亲。在你两岁那年，你祖母六十大寿，我独自在内院的廊下弹琴，江执笔闯入内院，意欲说服我同他远走高飞，我自是不肯，正在争执间，被你祖母撞见，后来我就带发修行去了。清漪，你可恨我从没尽过养育之责？”

　　清漪摇摇头，“母亲的难处，我自能体会得到，你心里并非没有清漪，我岂会责怪。”

　　“你九岁那年，有人假装成你父亲的模样，将你带离府中。你长姊及笄那年，恰逢雁州知州大寿，献筝一曲，算得上是初次见外客，你长姊常年养在深闺无人识，经此事后，从此名声大噪。在回祁阳城的途中，不幸遇上一伙山贼，你两位姊姊都惨遭贼人玷污，你长姊不甘受辱，便自戕了。从此，表姊她便精神失常了。”

　　“不对，那何初尘分明还是黄花闺女，她自入了蜀宫后，夜夜承欢，却在数月之后才落了红，蜀皇还特地为此大肆办了一场盛宴，举宫之中无人不知此事。”

　　横波闻言默不作声。表姊柳疏影自小与她情如亲姊妹，在闺中时凡事总让着她。二人一同嫁入何府后，疏影不曾有半点嫉恨，依旧待她恩深义重。清涟虽非她亲生，但她初到何府之际，一心远着何樰，早将清涟视为己出。清涟遭贼人暗算，她心中怎能不恨。何府接二连三出事，若她能早点查明真相，清涟也就不用受此折辱了。

　　清漪问道：“当年祖母带人闯入内院见到你与江执笔争执，徐姨娘可在场？”

　　“不曾，只有表姊在场。”

　　“当年我被人贩子拐卖之时，徐姨娘可曾在场？”

　　“不曾，当时她正好回娘家了，只有表姊一人在府中操持。”

　　清漪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一个个都是刀俎上的鱼肉。”

　　“是的，当年南唐的齐王南巡路过潭州，随行的有郑王李煜，也就是现在的南唐国主，他听闻了你长姊之才，约她出来斗诗，你父亲虽不乐意，却拗不过楚王的胁迫，只好让你长姊前去应战，后来你长姊与那郑王打成平手，说是平手，不过是众人给郑王面子。齐王心胸狭隘，意欲为难你长姊，被他的随行侍女徐姬所救，表姊为了答谢徐姬，就收留了她，再后来，她就被你父亲收入房中。”

　　清漪气得一拳捶在柱子上，“哎！”

　　“何初尘心肠倒是不坏，虽与你起过几番冲突，于你倒也无损。我本想着诸事随缘，便不肯束缚你，岂料你如今也未修得善果，想我水横波活了大半辈子，竟是一事无成！”水横波说罢，不由得仰天长叹。再想起葇兮如今也是步步维艰处境堪忧，心中更是难过。

　　“母亲莫恼，是我自愿离开苏云起的，你不必为此事心烦。我与他的心意不相等，即便勉强在一起，心中也会有怨言。”

　　“终究是母亲害了你。”

　　“母亲说的哪里话？我的清高、我的骄傲、我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已经刻进了我的血液里，哪里就跟母亲有关了？得之，幸矣，失之，命矣。命中既定之事，强求不来的。”

　　之后，清漪每日守在父母坟前静下心来翻阅父亲生前留下的笔墨，将其汇编成册。又翻出不少出自女子之手的诗词手稿，那字迹与自己的俨然有六七分相似。仔细读来，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出尘绝艳清丽绝俗的女子，心中顿起了杀意。

　　八月初一，眼前倏地投下一个修长的身影，抬眼一看，见是风尘仆仆的苏云起。

　　“喂，离我远点，你我相识两年，当知我有洁癖。”

　　苏云起跪下来给两座坟墓磕了头，被清漪一脚踹翻在地，“滚远点！别脏了我父母的轮回之路！”

　　“清漪，为何对我如此绝情？你忘了我们曾许诺过此生携手共白头？”

　　“没忘。想我何清漪聪明一世，竟也有拙眼无珠不识人精神失常说胡话的时候，当真是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我怎么就在你心目中如此不堪？”

　　“这天底下，比你对我好的人不知凡几。江葇兮、朱凤时、赵文化他们个个待我比你好千倍百倍，相比之下，你对我的心意显得可有可无，我要这可有可无的东西作甚！”

　　“你生来与人为善，待人一团和气，结交了许多好友，对每个人都很好，可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好。”

　　“苏云起，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有朝一日，你终会认识到自己这番话有多荒唐！”

　　“我说的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一片真心！”

　　“我相信你的话，但我不相信你的人。换言之，你误认为你是一片真心，因为你这个人连自己都看不透。”

　　云起重新跪好，已是眼泪纵横，“我错了，我觉察到新娘子有变后，应该第一时间去追查你的下落，我不该丢下你不管，我欠你一条命，我用下半辈子还给你。以后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万死不辞。”

　　“要你这条贱命有何用？”

　　“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我不会原谅你，从此我要一个人浪迹天涯，以四海为家，以天地为铺，将我父亲毕生的学识传扬神州大地。”清漪心想，只要你说你肯抛下一切，事情就还有转机，否则，各自安好吧。

　　要抛家弃官随她远走天涯？苏云起自问做不到，早在与清漪相识之初，他就曾说过，自己会以功名为重，当时清漪明明是支持的，何以如今会有这么大的反差？

　　苏云起语重心长地道：“清漪，凡事要讲道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清漪鼻子轻哼，“我何清漪，能用绝交解决的事情，从来不跟人讲道理。亏得你认识我两三年，竟然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可见你从未用心待过我。”

　　“这样，我们每年抽出两个月去游历，待告老还乡那天，我再陪你游遍这神州大地。”

　　“我当着父母的坟前起誓，你我此生后会无期！如若有违，教我年寿不继！”转头对云起道：“你知道我有洁癖，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何清漪定然不会再用，快走，不送！”

　　苏云起落寞地站起身来，朝坟墓的方向深鞠了一躬，黯然离去。

　　侍女潇潇百思不得其解，三娘虽然一边整理书卷，却总是极易落泪，每日至少五六回，每次出门往山上走时，总是有意回眸看向远处的浯溪渡口，嘴里总是念叨着些奇怪的诗词，种种现象表明，她分明是希望那苏郎君回心转意与她厮守，为何当苏郎君不远千里来寻她乞求原谅时，她又不留丝毫情面？相处了数月，她觉得清漪有些喜怒无常，每日总是忧思寡言，故而又不敢多问，只是远远地站着随时听候吩咐。

　　清漪于是继续埋首誊写《湘地本草经》，一阵初秋的风吹来，轻轻掀起了地上的落叶，清漪拢了拢单薄的夏衫，放下纸笔出了门，直奔湘江边去。此时，江边的三色木芙蓉蔓延到了天边。清漪坐在江边的石阶上，除去鞋袜，将双足浸泡在逐渐转凉的江水里，一上一下地扑腾着，一副女儿家娇俏可人无忧无虑的模样，有个渔妇正在附近清洗渔网，见清漪这般欢腾，不禁想起了自己十四五岁时的光景，当年她何尝不也是这般自由自在，不过后来嫁作人妇生了孩子后，烦心事一堆，哪还有闲情逸致玩水，于是忍不住问道：“小娘子，何事这么开心呀？”

　　几乎与此同时，清漪喃喃自语道：“惟愿湘水知我意，流净心中点点愁。”明明是笑靥如花的脸颊，却挂着两行极不协调的泪痕。

　　她抬起头看向天边，厚厚的云层遮盖了天边的日头，“不哭不哭，清漪不哭”，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头枕进双臂里。

　　八月初二，待得用了晚膳后，清漪又来到湘江边，“惟愿悲尽复安平，惟愿余生得安宁”。不知不觉鼻子又有些泛酸，“不哭不哭，清漪不哭”，她一边说着，一边躺在石阶上，以图让眼泪流不出来。

　　八月初三，“惟愿此生绝故人，惟愿沧海寄余生”，转眼便有了泪意，“不哭不哭，清漪不哭。”

　　八月初四，“惟愿南风知我意，灭我心中贪嗔念”，“不哭不哭，清漪不哭。”

　　八月初五，“惟愿书稿知我意，助我忘尽前尘事”，“不哭不哭，清漪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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