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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德六年，上巳日。
盛装的少男少女齐聚于江边桃林，一场初雨后，枝头似锦，落英如织。别人前去踏青，是为了相会有缘人。而沾衣去，为的却是缅怀故去的家人。
“务必戴好纱巾，别让人瞧见，知道吗？”
“我不想戴，戴着不舒服。”清漪嘟囔着。
“不行，必须戴！不戴不给你买书。你个败家子，我的嫁妆全叫你买书了。”
清漪立即乖巧地戴好。
“以前我们州尉府中，后院也有一片桃林，我姊姊喜欢在林中舞剑。”
半晌得不到回应，沾衣气道：“你不安慰我几句？”
清漪一脸无辜，“我不知，你还有姊姊。”
“她长得跟你有些像，五官清秀柔缓，身量纤纤，不似我这般粗犷。所以她舞剑时，就像跳舞一般，倒失了将门风范。”
“书上说，楚地的女子，五官本就平缓，倒是姊姊你，生得与众不同，所以那次有人问你是不是雁州人。”
“这又是看的什么书？你这丫头，我的嫁妆钱全叫你买书去了。”
“《洞庭录》。”
沾衣自然不懂这些，于是岔开话题，“我的确与众不同，美得与众不同！要不吴知州家的娘子总说，我是雁州城第一美人呢！”
“那我呢？我美吗？”
“你啊，马马虎虎吧，不算丑，否则我也不会收留你。”这时，前方百步远处人头攒动，沾衣不用想也知道，只有吴家才会有如此阵仗，“说曹操，曹操就到，她们也来踏青了。”
清漪道：“姊姊，我去小解，你等我。”
“快去，再遗尿，我不要你了。还有，戴好纱巾。”
“我都几个月没尿过床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清漪走近吴家姊妹时，当众扯掉纱巾，吴家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先后轻轻摇了摇头，她们这才发现自家人都不认识这个冒失的少女，随即绕过清漪继续往前走，但又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
“真是可惜。”
“是啊，如果不傻，雁州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清漪好一阵失落，为何她们只说沾衣姊姊是第一美人，不给自己排名呢？当下只得重新戴好纱巾。
“有美人兮，见之难忘！”
清漪闻声，停下了手上动作，侧头见一俊俏少年，双眸如星，眉浓如墨。她戴好纱巾后，问道：“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且看她正脸：两弯新月出穹眉，一双沁水含笑目，粉面含春桃花雪，吹弹欲破冰玉肤，寸寸柔情，盈盈浅笑。少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见了清漪，却愣是震惊不已。
他本以为，世间再无第二个云拂袖。刚见她跟着云沾衣，本有些迟疑顾忌，但如斯佳人，如若错过，怕是会抱憾终生，于是便一路尾随。
“你笑什么？”
少年立即敛了笑，这才察觉到喉咙发干，见她未生愠意，当下十分欣喜，他咽下口水，“请恕在下唐突，被娘子所惊，不觉失态，还请见谅。”
“刚才那句诗，是夸我美吗？”清漪一脸疑惑。
那少年饶是一向落落大方，这会儿也不免窘迫，当下错开眼神，“是的。”
“有多美？”
少年见她刁难，使劲回想夫子教过的诗词，半天只想起来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又想不起上下句，“西子、昭君、貂蝉、杨妃般美丽。”
“西子和昭君根本不是同一种美，貂蝉和杨妃也不是啊，我究竟是哪一种美？”
这该如何回答是好……
少年身后的小厮忍不住掩唇轻笑，他也算是见过世面，这种状况，倒是头一回见。
清漪问道：“是不是我说话很奇怪？”沾衣姊姊时常说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应该怎么说话才显得不怪呢？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失态了。”小厮连忙摆手摇头道。
这厢，少年还未回话，清漪一急，“西施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昭君是‘丰容靓饰，光明汉宫’；貂蝉是‘色伎俱佳，艳妆逼人’；杨妃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你觉得，我是哪一种美？”
看来少女对此事颇为较真，少年不便糊弄。他仔细辨别着这些词句的含义，形容女子之美，自是“倾国倾城”一词最有诚意，但既然这个词是用来形容杨妃的，也就不便选这个词，至于“艳妆逼人”和“丰容靓饰”，与她清丽绝俗的气质不搭，思来想去，还是“清水芙蓉”更为贴切。
“我刚才没看清。”
清漪摘掉了纱巾。
“娘子之美，若清水芙蓉，乃西子之美。”
清漪兴奋地睁大双眼，“你说我像西子？”
“是啊，你戴那纱巾，岂不是暴殄天物。”
见美人喜不自胜，少年提议道：“不知可否邀娘子一同乘舟，共赏夹岸桃花？”
清漪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被人夸，自是十分感激，“不行，我姊姊等着我呢。”
“今日可是女儿节，说不定，你姊姊不希望你去找她呢。”
“这是为何？”
“你会坏了她好事。”
“什么好事？”
“你看他们便知，”见清漪若有所思，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少年伸手道，“娘子，请。”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城南雁惊寒。”城南雁府，就是在京城潭州，也是久负盛名。
“不认识。”
“娘子可是本地人？”
“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你和云家是什么关系呢？”这么多年来，并没听说云家有什么亲戚。
“沾衣是我姊姊。”
“表姊？”
“不是。”
“堂姊？”
“不是。”
惊寒仍旧和颜悦色，“倒是没听说云家还有个三娘，你是她的什么妹妹？”
清漪陷入深思。惊寒见状，已经猜出五六分，知其与云沾衣并非血亲，或许是不便说，“算了，我不问了。娘子唤作何名？”
“清漪。”
“是哪两个字？”
“坎坎伐檀兮，河水清且涟漪。”
“令尊真是有才！”
清漪闻言，脸色一滞，记忆中的亲人已经模糊，如今，她脑海里残留的碎片，只剩下一座模糊的宅院。
二人来到河边，前方有一群人叫了船只，待上了船，发现船家竟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小娘子怕是还没断奶吧！”说罢，便争相下船。
一旁的渔夫说道：“别看她人小，‘上树爬墙，活像活猴子，入水钻泥，真似真泥鳅’。”
那几人分明不信渔夫所言，转身便离去。惊寒却道：“清娘，请上船。”
雁德提醒道：“郎君，虽说我们都会泅水，但落了水始终不光采。”
“船家都不怕死，我们怕什么。”
紫衣女孩心知，这位郎君见自己落魄，有心相帮。
惊寒问道：“小娘子，你小小年纪，如何有此等本事？”
“我自小就在水边，会走路时就已经会下水了。”
“你不是本地人？”惊寒见她高眉深目，依稀有胡人的模样。
“家父家母都是亡国之民，先后逃难来此。”紫衣女孩点篙离岸，眼中丝毫没有身世带来的悲伤。
惊寒摸了点碎银，悄悄放入了食篮中。
桃花随着水流蜿蜒而下，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清漪甚少见这样的美景，甚是陶醉。一点也没觉察到，旁边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一路无惊无险，到了桃林尽处，紫衣女孩下了，一边擦掉眼角豆大的汗珠，一边捡起绳索，惊寒见她一双小手磨得通红，“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你和别人不同，将来一定会是个做大事的人。”
紫衣女孩灿然一笑，一双大眼睛熠熠生辉，深陷的酒窝如陈年佳酿。
三人上了岸，正待离去，忽听见后面有人喊“郎君留步”。
紫衣女孩呈上银子，“兄长，我虽窘迫，但从不无功受禄。”
惊寒道：“此非我之物事，想是方才那群人语出不敬，心中有愧，故而相赠。”
“如此，便烦请惊寒兄代我转还。”
惊寒见她识破，坚决不啃受，只得接过。
“家父常说，‘今日受人之恩，明日饿死街头’，唯有自食其力，方为长久之计。”
惊寒见她品德如此高尚，屈身摘了一朵羊踯躅，插在紫衣女孩的耳侧，然后接过了银子，紫衣女孩甜甜一笑，转身上了船。
惊寒道向清漪：“与美同舟，真是荣幸，三日后，我在菱角街等你。”
“姊姊不让我出门。”
“那你想出来吗？”
“想。”
“她的话未必都是对的，你可以不听她的。”
清漪心想，雁惊寒说得对，《孟子》有云，尽信书不如无书。
“那我试试。”
惊寒唯恐沾衣教唆清漪与自己断绝往来，“你悄悄出来，另外，别把我名字告诉你姊姊。”
“好。”
清漪戴上纱巾，回到原处，这才发现，女儿们都穿着桃花色的衣裳，也不知哪个是沾衣。
“瞎子！”
清漪被突如其来的暴喝吓了一跳。
“你只认衣裳不认脸吗？”
“脸上都一样啊，都是眼睛鼻子嘴巴。”
“我现在就担心，将来你嫁了夫君，却上了你小叔子的床！”
旁边的人听见这话，心想，好个恶毒之女。再看被骂之人，竟浑然不觉。
“你掉茅坑里了？叫我等了半个时辰！”
“有人邀我泛舟，我说你在等我，他叫我不要坏你好事，我便同意了。”
“只是泛舟？那人可曾为难你？
“没有，只是泛舟。”
“男女授受不亲，他可曾碰你？”
“不曾。”
“你又不听我的话！摘什么纱巾！”
清漪一惊，没想到第一次做坏事，就被她瞧见，当下十分愧疚。
沾衣试探性地问道：“那人叫什么？”
“他不让我说。”
“雁惊寒？”
清漪并未答话。
沾衣怒不可遏，“你可知，你与他泛舟，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
“意味着，你俩私定终身。”
清漪恍然大悟，“原来，私定终身这么简单？”
“你可对他有意？”
清漪一慌，“我不知道呀。”
“我问你，你对他什么感觉？”
“观之可亲。”
“他出身贵胄，你跟了他，不过是个妾，你愿意给他做妾吗？”
“如果姊姊嫁过去，我就去。”
“你倒好生大方，连夫婿也愿与我共享。”
“姊姊待我也是如此。”
“我问你，若我和他，你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当然选你。”
沾衣这才敛了些怒气，准备上轿回家。
“姊姊，菱角街在哪里？”
“你要干什么？”
“我问一问，我不能总躲在屋里。”
“雁府就在菱角街，我问你，是他约的你吗？”
清漪有言在先，自当替他保密，当下无论如何不肯说。 双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