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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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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更斯出发后那一个月里,我仿佛觉得我父亲又死了一次。那种感觉还不算太糟。

  我史无前例地忙碌。狄更斯不只把《禁止通行》的校对与润饰工作丢给我,还要我负责整本《一年四季》圣诞特刊的编辑工作。我们的朋友威尔斯因此陷入困窘处境,毕竟他在杂志社向来是狄更斯的副手(也自始至终反对狄更斯的美国行),幸好他天性服从,很快就安于担任我的副手。随着11月接近尾声,我待在杂志社的时间也愈来愈长。另外,狄更斯也拜托我经常去盖德山庄看看乔吉娜、玛丽和凯蒂。我发现在那里修改或创作《月亮宝石》似乎顺手得多,加上我弟弟查理也常在那里,不久后我就暂停扮演威尔基,过起狄更斯的生活。

  卡罗琳倾向赞同我的安排,却表现得不如我预期中的优雅大度,而且经常在我偶尔回到格洛斯特街短暂停留的日子里跟我吵架。随着12月脚步接近,我愈来愈少待在格洛斯特街的新家,也愈来愈常住在盖德山庄或在杂志社办公室楼上狄更斯的简朴房间里用餐及过夜。

  那封“平安顺利”的电报送到威尔斯手上,再及时转发给跟母亲和家人在佛罗伦萨的爱伦的时候,我正好也在办公室。狄更斯怎么会认为爱伦有办法只身从意大利搭船横越大西洋前往美国,这点我实在无法想象。这种荒唐念头再度显示这段时期的狄更斯彻底迷失在他自己编织的浪漫情网中。不过,事后我倒是意外地从威尔斯口中得知,狄更斯早在出发前就已经猜到那些美国人不会赞成他的随行人员里有位单身女性的存在。多尔毕一到美国就发表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而且用一封简洁有力的电报表达他对爱伦去美国这件事的看法:“不行!”

  早先我跟狄更斯已经建立共识,《禁止通行》改编剧本的上演要安排在阿代尔菲剧院,时间则是愈接近圣诞节愈好,剧中的反派角色欧宾莱泽就由我们共同的朋友费克特担纲。早在十五年前我就很为费克特的演技折服,1860年他来伦敦演出法国浪漫派作家雨果的剧本《吕布拉斯》时,我才认识他。我们俩一见如故,那次见面后直接省略朋友交往的试探阶段,变成往来密切的好友。

  费克特在伦敦出生,母亲是英国人,父亲是德国人,在巴黎成长,如今又选择回到伦敦定居。他是个充满魅力又真诚的男人,他送给狄更斯那栋瑞士小屋就是他个性慷慨又冲动的最佳写照,可惜他的生意头脑连个孩子都不如。

  费克特在伦敦的住家恐怕是唯一一个比我家还随性的聚会场所。如果我必须赶到戏院赴约之类的,就会把一桌客人丢给卡罗琳招待;费克特则会穿着晨袍和拖鞋出来见客,还让客人挑选喜欢的葡萄酒,自行带到餐桌享用。我跟他都酷爱法国料理,曾经两度考验法国博大精深的烹饪技术,选定单一食材叫人做出一整套餐点。我记得我们吃过六道菜的马铃薯大餐,另一次是八道菜的蛋料理。

  身为一名演员,费克特有个毛病,那就是登台前他会严重怯场。大家都知道舞台幕布升起以前,他的服装师都得端着呕吐盆在后台随侍在侧。

  这年11月底到12月初,我急急忙忙撰写《禁止通行》的舞台剧本,直接把大样寄给费克特。费克特回信说他“疯狂爱上了这个故事”,而且立刻跟我一起构思激情场景的点子。费克特会喜欢剧中那个反派角色欧宾莱泽我一点儿都不意外,因为当初我跟狄更斯创造这个人物时,就是以他为范本。

  每回我搭火车经过罗切斯特前往盖德山庄时,总不免想象狄更斯再也不会回来了。以他当时不太乐观的健康状态(尽管对外隐瞒)加上美国密集的朗读行程,这点不无可能。而我取代他的地位非但指日可待,而且已经成真。

  《禁止通行》预定12月初随着《一年四季》圣诞特刊面世,我毫不怀疑这篇小说会带动抢购热潮。狄更斯的名气当然有推波助澜之效,毕竟这二十年来他的圣诞故事都能吸引大众争先恐后购买他先后创办的两本杂志。然而,我《白衣女人》的成绩也确实比他某些连载小说来得出色,我有信心,预定在1868年出版的《月亮宝石》会更耀眼。我坐在盖德山庄晚餐桌旁,左手边是乔吉娜,右边是我弟弟查理,凯蒂坐在对面,狄更斯其他的孩子也在场,我感觉我已经稳稳当当、轻轻松松又彻彻底底取代了狄更斯,正如乔吉娜取代了凯瑟琳·狄更斯一样。

  至于我《月亮宝石》的资料搜集工作,我为了搜罗有关印度以及印度教、伊斯兰教仪式的第一手数据,向很多人打听过,最后找到了这个约翰·威利。他在印度担任文官期间,曾经在西北部的卡提阿瓦省任职。

  “印度没有哪个地方……有更激进的印度教信仰,更残暴的未开化道德观。”威利一面说,一面开怀畅饮白兰地。他介绍我去看“詹姆斯·惠勒在《英国人》杂志里发表过的书信和文章……跟当地那些丑恶行为比起来,艾琉西斯秘密仪式[18]根本是个笑话”。

  我告诉他我《月亮宝石》里那一小群印度教徒本性确实凶恶,但他们也怀有某种高贵烈士情操,因为他们违反了种姓制度不得跨越“黑水[19]”的规定,于是花了几十年时间寻求神明的宽恕。威利听完扑哧一笑,不客气地说,那些人想恢复种姓只需要贿赂某些婆罗门团体,而不是像我故事里那样用一辈子的时间赎罪。

  我舍弃了印度前任文官约翰·威利提供的大多数意见,转而听从我缪斯女神的口授。有关小说里的英国场景,我翻出记忆深处的约克夏海岸。至于那些历史事件——小说的主要事件从1848年开始——我继续利用俱乐部丰富的藏书。约翰·威利给我的那些建言,我只保留了卡提阿瓦省的蛮荒地域,由于曾经到过当地还能活着回来对别人说起的白人少之又少,我决定自行编造当地的环境、地形以及印度教的特殊支系。

  我持续每天创作《月亮宝石》,即使在处理《禁止通行》吃重的改编工作过程中也不例外。

  这出新戏的消息比它的原著小说共同创作者狄更斯更早抵达美国。我收到狄更斯的来信,信中说他一到纽约就有当地剧院经理找上他。那些人似乎误以为《禁止通行》的剧本就在他口袋里。狄更斯要求我每写完一幕,就把复本寄送给他。他还说,“亲爱的威尔基,我很有信心那出戏票房一定大卖”。

  接下来是频繁的信件往来,狄更斯说他急着要找个美国人把手稿委托给对方,确保这出戏在美国的演出权,与此同时也确保演出的获利能回归我们口袋。到了圣诞节前夕,狄更斯收到剧本的最终复本,立刻在波士顿回信给我:“剧本完成了,看起来你花了不少心力,也用了不少巧思。可惜我担心它有点儿太长。最后结果会在你收到这封信之前揭晓,但我并不看好……”接下来的内容都是关于他如何忧心美国人剽窃我们的故事。不过,坦白说我看到“……但我并不看好”之后,就没兴趣读下去了。

  尽管繁重的工作耗去我大部分时间与体力,12月中旬我还是应菲尔德探长来信要求,拨冗到滑铁卢桥见他一面。我早料到他想跟我说些什么,事实证明我猜得八九不离十。

  菲尔德那自鸣得意的脸色真叫人受不了,他这种表情一开始显得很怪,毕竟自从我告诉他6月9日我家一切平静之后,祖德似乎自此销声匿迹。我们横越滑铁卢桥,迎向一阵夹带点点雪花的冷风。我们都拉高了衣领,菲尔德的厚毛料披风在他肩膀上啪啦啦翻飞,活像蝙蝠的双翅。菲尔德边走边告诉我,伦敦警察厅最近逮捕了一名马来籍命案凶嫌,事后发现正是祖德的手下。就在我们散步的同时,那人正在某个隐秘的牢房接受“麻利的”审讯。初步侦讯结果显示,祖德有可能已经离开地底城,藏身地表某处贫民窟。菲尔德信心满满地告诉我,他们再过不久就能取得二十多年来追踪祖德的艰困行动中最有力的线索。

  “这么说警方也跟你互通消息。”我说。

  菲尔德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黄板牙。“柯林斯先生,审讯工作由我和我的手下亲自进行。虽然政府和警界高层没有给予我应得的尊重,我在警方还是有很多人脉。”

  “现在的侦缉局长知道祖德的手下大将被捕了吗?”我问。

  “还没。”说着,菲尔德把肥短食指竖在鼻翼,“柯林斯先生,您可能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还把您找出来?”

  “是啊。”我骗他。

  “先生,我很遗憾地宣布,我们长期的合作关系到此为止。我很不愿意这么做,可惜我的资源有限,这点想必您也清楚。从现在起,我必须把所有资源都投注在这场我跟怪物祖德之间的最终局。”

  “我很……意外。”我边说边把红色围巾拉高,隐藏脸上的笑容。这正如我的预期。“所以往后不会再有男孩等在我家附近传递你我之间的消息了吗?”

  “唉,是这样没错。说到这里,我又想到可怜小醋栗的悲惨命运。”令我惊奇的是,菲尔德竟然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手帕,连番擤着他红得发亮的鼻子。

  “既然我们的合作关系必须结束……”我说得仿佛百般不舍。

  “柯林斯先生,恐怕是这样没错。我个人认为,我们的共同朋友狄更斯先生在祖德眼中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是吗?”我问,“你是怎么推论出来的?”

  “首先,6月9日火车事故纪念日那天,祖德显然没有跟狄更斯先生联络,反之亦然。”

  “你那些训练有素的探员布下天罗地网,祖德当然没有机会见狄更斯。”此时我们转身背对强风,重新走回桥上。

  菲尔德呵呵笑:“没那种事,先生。祖德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那天晚上只要他想见狄更斯,即使有五百名伦敦警察厅最优秀的警力,照样无法阻止,必要的话他会闯进您家。这就是那个外国怪物恶魔般的特质。可是让我确定祖德不再需要狄更斯的关键因素再简单不过,就是狄更斯此刻人在美国。”

  “那怎么会是关键因素呢?”

  “祖德如果还用得着狄更斯,绝不会容许他去美国那么远的地方。”菲尔德说。

  “有意思。”我喃喃说道。

  “柯林斯先生,您知道祖德要狄更斯做什么事吗?我们之前没讨论过。”

  “探长,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我很庆幸刮在我脸上的凛冽寒风正好掩饰了我说谎时泛起的红晕。

  “祖德想要狄更斯先生帮他写东西。”菲尔德用揭发大秘密的口吻宣布,“甚至不惜强迫狄更斯就范。也许斯泰普尔赫斯特火车事故就是祖德一手造成的,目的在于操控英国最知名的作家。”

  这当然是胡扯。菲尔德想象中那个“外国怪物”又如何确定头等车厢从残缺桥梁坠落深谷后,狄更斯能侥幸生还?但我只回应了一句“有意思”。

  “柯林斯先生,您猜不猜得到祖德要狄更斯先生帮他撰写出版的内容是什么?”

  “他的传记吗?”我回答,让菲尔德老家伙知道我也不是一无所知。

  “不是,”菲尔德说,“他要编一本有关古埃及异端信仰所有邪门仪式与祭典和巫术的书。”

  这下子我真吃了一惊。我停下脚步,菲尔德也在我身边站定。尽管还在午后时分,往来的密闭马车纷纷点亮侧灯。附近河边那些高耸建筑看上去只是蓝黑色暗影,里面也都点了灯。

  “祖德为什么要找个小说家帮他记录一个已经消失的宗教的细节?”我问。

  菲尔德乐呵呵地敲敲鼻子:“对祖德而言那个宗教还存在,对伦敦地底城那些祖德的追随者而言也是,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先生,你看见那边了吗?”

  我望向菲尔德指的方向,是河岸的西北边。

  “阿代尔菲剧院吗?”我问,“或是华伦鞋油厂的旧址?或者你指的是苏格兰场?”

  “全部都是,而且不止那些,包括更远的圣詹姆斯厅、绕回来到皮卡迪利大道和特拉法加广场再过去那些地方,比如查令十字街和列斯特广场,再沿着河岸街到柯芬园。”

  “然后呢?”

  “想象那些地方变成一座巨型玻璃金字塔。想象整个伦敦从比林斯门到布伦斯伯里到摄政公园,到处都是巨型玻璃金字塔和青铜人面狮身像……可以的话,请你想象一下。因为祖德一定想象得出来。”

  “太疯狂了。”我说。

  “是啊,疯得像制帽工人[20]碰上星期天。”菲尔德笑道,“可是那就是祖德和他那些匍匐在地窖里膜拜埃及神祇的追随者奢望的景象。而且他们决心要实现,如果这个世纪办不到,就等下个世纪。想象一下,到了20世纪,你眼前那些地方到处都是玻璃金字塔和神庙,还有神庙里的秘密仪式,以及催眠巫术和被他们催眠的奴隶。”

  “疯狂。”我说。

  “是啊,”菲尔德说,“但祖德的疯狂并不会减低他的危险性,只会助长。”

  “好吧,”这时我们又走回桥头,“反正跟我没关系。菲尔德探长,感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和保护。”

  菲尔德点点头,却以手掩口咳了一声。“还有最后一件小事,算是我们结束合作关系的一个不幸后果。”

  “什么事呢?”

  “您的……呃……研究。”

  “我不太明白。”我说。其实我明白得很。

  “先生,您在地底城那个鸦片馆做的研究。准确地说,就是您每星期四夜访拉萨里鸦片馆的事。很抱歉,我不能让黑彻利探员继续担任您的向导兼保镖。”

  “哦……”我说,“原来如此。探长,别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打算中断那方面的研究。毕竟我还得忙着改编剧本,小说也完成近半,现在我既没时间,也不需要继续那项研究。”

  “是吗?嗯……坦白说我松了一口气。我很担心撤回黑彻利探员会造成您的不便。”

  “一点儿也不。”我说。事实上我每星期进入拉萨里烟馆前跟黑彻利的小酌早已经发展成共进晚餐。11月某天我们一起吃晚餐的时候,如今已经变成我的密探的黑彻利提醒我,菲尔德不打算让他继续担任我每周一次的护卫。

  当时我也早有心理准备,于是婉转地询问他能不能利用上班以外的时间私下接案子做。

  他说他可以。他确实可以,事实上,他也早做安排,确保他在菲尔德侦探社固定周四晚上轮休。“我告诉他要陪女儿。”黑彻利跟我抽雪茄喝咖啡时说道。

  我开出相当优渥的价码让他瞒着菲尔德继续护送我。黑彻利爽快答应,我们握手成交,他的巨掌完全包覆住我的手。

  因此,1867年12月中旬这一天,我跟菲尔德也握了手,然后在滑铁卢桥上分道扬镳,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

  我把菲尔德赶出我的生命的同一个星期,纡尊降贵赴了另一个约。这回是我主动约对方到弗利特街的考克与柴郡起司用餐。我故意晚到,进门时看见乔瑟夫·克罗已经坐在位子上。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哔叽西装,置身在这家想必比他这个水电工兼酒商儿子平时出入的场所豪华且昂贵许多的餐厅,整个人显得坐立难安。

  我举手招来酒侍,点了酒。我还没来得及对畏畏缩缩的小个子克罗说话,他就嗫嗫嚅嚅地抢先开口:“先生……柯林斯先生……如果是因为10月那个晚上我留下来用餐,我向您道歉。我只能说是您的管家G太太主动邀我,说是感谢我提前完成楼上的管线工程。如果这件事我做得不妥当,我想在这里向您说声抱歉……”

  “没事,没事。”我打断他的话。我把手搭在他的粗布衣袖上,赶紧缓和气氛。“克罗先生……我可以喊你乔瑟夫吗?我今天邀请你来是为了向你道歉。两个月前我看见你时的惊讶表情可能——想必——让你误以为我在生气。所以我希望今天这顿可口料理能有所弥补。”

  “不需要,先生,不需要……”克罗又说话了,但我又打断他。

  “克罗先生……乔瑟夫……我今天是以G太太的长期雇主身份跟你谈话。她应该跟你说过她在我家帮忙很多年了。”

  “是的。”克罗说。

  侍者走过来,我们的谈话中断。侍者认出我来,过度热情地问候我。我发现克罗不知道怎么点菜,于是主动帮我跟他点好餐。

  “是,”我接着说,“我的管家G太太虽然年纪不大,可她跟她女儿已经在我家工作很多年了。其实是从哈丽叶,也就是她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克罗先生,你多大年纪?”

  “二十六岁,先生。”

  “请你喊我威尔基,”我爽朗地说,“我也喊你乔瑟夫。”

  这番话听得克罗猛眨眼。他显然不习惯跨越阶级障碍。

  “乔瑟夫,我非常关心G太太,所以我自认有绝对的义务照顾她和她的可爱女儿。”

  “是的,先生。”

  酒来了,也确认过了。我让侍者斟满克罗的酒杯。

  “乔瑟夫,G太太告诉我她很欣赏你的时候,我很惊讶……坦白说我真的很讶异,因为我跟卡罗琳……G太太……主雇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过她赞美任何男士。她的情感和心愿永远是我优先考虑的事项,这点你务必相信。”

  “是的,先生。”克罗又说。他看起来就像被他某件沉甸甸的工具狠狠敲到头。

  “乔瑟夫,G太太还很年轻,”我又说,“她来到我家受雇的时候也还是个小女孩。虽然她在我家有很多责任和职务,但她还是很年轻,跟你的年纪相差不远。”

  事实上卡罗琳明年2月3日就要过三十八岁生日了,距离当时不到两个月。

  “她父亲留给她的妆奁很丰厚,我也很乐意贴补她一笔钱。”我说,“除此之外,她当然还继承了一小笔遗产。”卡罗琳的父亲1852年1月在巴斯过世,没有给她嫁妆,也没有遗产,我也不打算为那个加起来等于零的金额贴补半毛钱。

  “呃,先生……威尔基……先生,那真的只是单纯的晚餐,因为G太太说我很努力把工作赶完。”克罗说。餐点陆续送来,他看见食物的质量,震惊得目瞪口呆。我们的谈话渐渐变成单方发言,我一面帮他倒满,一面向他推销我那古怪、微妙、看似无私却彻底虚假的想法。

  当时我母亲也频频诉苦,一再要我回去看她。她说她全身不明原因剧痛。我忍住冲动,没有告诉七十七岁高龄的她,不明原因疼痛(或许偶尔难以忍受)本来就是长寿的代价。

  我母亲总是怨声载道,身子骨却也总是健康硬朗:比她英年早逝的丈夫更健康;比她多年来承受最后证明是胃癌的胃疾之苦的儿子查理健康;当然也比她那个时时忍受风湿性痛风之苦、有时疼得不能视物的可怜儿子威尔基健康。

  但我母亲叫苦连天,要求(几乎是命令)我圣诞节期间拨空到唐桥井陪她几天。我当然办不到,原因之一在于卡罗琳也要我圣诞节当天或那几天留在家里陪她跟凯莉。这也不可能。

  《禁止通行》的首演敲定在节礼日,也就是圣诞节隔天。

  12月20日我写了封信给我母亲:

  亲爱的母亲大人:

  我在筹备新戏的忙乱中抽空写这封信给您,让您知道我最晚圣诞节当天会回到您身边。

  这出新戏一再拖延、困难重重,实在伤透脑筋。我不得不重写第五幕——今天总算完成——新戏必须在下星期四上档,中间还得扣掉星期天和圣诞节!

  只要找得到时间,我会再写信给您。目前我先答应您,圣诞节当天我一定会回家。如果下星期一或星期二的排演不需要我在场,我就会提早回去。您俗事缠身的儿子我几乎没有片刻自己的时间。不过至少剧本写出来了,所以我的主要烦恼已经排除。我多么盼望跟您共度一段恬静时光!

  圣诞节前再写封信给我。我帮您拿了治疗胸口灼热的药锭,也会带查理从巴黎买回来的巧克力给您。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要我带的吗?

  永远敬爱您的儿子W.C.

  查理计划圣诞节那个星期五从盖德山庄去看您。

  就这样,圣诞节那天下午和晚上我在唐桥井陪母亲度过,我们相处的时间里她不停诉苦,说她神经衰弱、胸口灼热,住家附近还出现看着叫人发毛的陌生人。隔天我搭最早的班车赶回伦敦。

  演出前那几个小时,费克特一如既往地凄惨。开演前两小时紧张得持续呕吐,他可怜的服装师光是拿着盆子跑来跑去就累瘫了。

  最后我建议他服用几滴鸦片酊平稳情绪,费克特无法言语,直接伸出舌头。在精神极度紧绷的情况下,他的舌头已经变成鹦鹉舌头般的金属黑。

  布幕一起,费克特摇身一变,嗓音和步态活脱脱就是坏透了的欧宾莱泽。

  附带声明,我一点儿都不紧张,我知道那出戏会一鸣惊人,事实也是如此。

  12月27日我在威灵顿街26号的《一年四季》办公室写信:

  亲爱的母亲大人:

  我无比兴奋地告诉您,昨晚的首演盛况空前。观众欢声雷动,演员的表现也有声有色。

  您寄回来给我的大样已经平安送达。

  我估计查理今天在您那里。

  如果您能写信,请告诉我您过得好不好,下星期您希望我哪一天回去探望您?我真心希望也相信您目前的健康状态比上次我见到您时更有起色。

  问候查理。

  永远敬爱您的儿子W.C.

  首演那天晚上是1867年唯一一个我没办法赶赴拉萨里地下烟馆的星期四夜晚,但我事先做了因应,改在隔天12月27日晚上前往,正因如此我才会在杂志社办公室写信给母亲,因为我告诉卡罗琳和马莎我会在办公室楼上过夜。黑彻利也好心地配合我调班,把护送我的时间从星期四改到星期五。

  卡罗琳想要婚姻,这我绝不考虑。马莎只想要一个(或几个)孩子,不要求我娶她。纵使她的另一半“道森先生”四处经商,很少回到波索瓦街陪她,但她只要有个虚构的“道森太太”头衔就够了。

  大约就是在这段期间,也就是《禁止通行》出师告捷,加上《月亮宝石》撰写进入尾声,尤其在我跟乔瑟夫·克罗在一家价格稍微低廉的餐厅进行第二次秘密会面之后,我开始考虑让马莎如愿。

  1868年最初那两星期在忙乱中度过,我觉得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期。我寄给母亲和几十个朋友熟人的信件丝毫没有夸大,尽管在遥远异乡的狄更斯不看好,《禁止通行》的演出确确实实非常成功。我照常每星期造访盖德山庄两次,在那里享用美味晚餐,一起用餐的人包括乔吉娜、查理和凯蒂(他们在的时候)、狄更斯的儿子查理和他妻子(他们经常都在)、狄更斯的女儿玛丽(她天天在),以及偶尔到访的客人波希或麦克雷迪与他美丽的第二任妻子。

  我邀请大家一起来伦敦观赏《禁止通行》,与此同时也写了许多信邀请其他朋友共襄盛举,比如画家威廉·亨特、T.H.希尔斯、妮娜·雷曼、艾德华·兰西尔爵士和约翰·福斯特。

  我邀请大家和更多人1月18日星期六到我家用餐——我特别强调不必穿晚宴服,餐后再一起出发前往剧院,在我宽敞的剧作家包厢欣赏表演。卡罗琳非常兴奋,开始指挥调度三名仆人打扫屋子,并且花了几小时跟法国厨子讨论菜色。

  母亲写信——事实上她口述内容,由当天前去探望她的查理代笔——来告诉我有个蓝塞斯医生去看过她。这位蓝塞斯医生碰巧到村子里探望亲人,听说母亲身体不适。经过详细检查,他诊断母亲心脏充血,帮她开了三种药物,母亲服用后觉得效果不错。蓝塞斯医生还建议母亲搬离村庄里的小屋,因为那里的装修工程敲敲打打不利养病。母亲跟他提起她在村庄外的班特罕小屋,蓝塞斯医生鼓动她立刻搬过去。查理在信后附言告诉我,母亲也找来她以前的管家兼厨子兼偶尔的邻居韦尔斯太太跟她一起搬进班特罕小屋。如此一来母亲养病期间身边随时有人照料,我跟查理都放心不少。

  母亲还说,蓝塞斯医生认为她需要彻底静下心来休养,而他会尽他所能通过药物和未来的照料确保这点。母亲自己的附言提到,蓝塞斯医生多年前在火灾中遭到严重灼伤,终生与疼痛和伤疤为伍,因此决定尽最大的努力为别人减轻痛苦。

  《禁止通行》剧本在美国卖个好价钱的希望彻底落空,因为狄更斯来信说:到处都有盗版者自行改编的蹩脚作品在上演。

  狄更斯指天誓日地说,他想尽办法要找个可靠的人托付我的剧本,或者至少我们合作的故事,为此,他甚至把《禁止通行》的版权注册在他波士顿的出版商提克诺与费尔兹公司名下。但我对他行动的诚意(或速度)抱持怀疑态度,毕竟他在早先的信里批评我的剧本“太长”,甚至更气人地说:“恐怕逾越界限,只剩洒狗血。”所以我有点儿怀疑狄更斯是想等到自己有时间再修改我的剧本……或者自己重新改编。我这个猜测到了来年6月得到证实,因为狄更斯在费克特协助下为巴黎的首演亲自重写了剧本,结果观众反应冷清。

  狄更斯信中还说,我们的故事抵达美国短短十天后,波士顿的博馆剧院就匆匆推出改编过的剧场版。这根本就是剽窃。狄更斯说他催促出版商以诉诸法律威胁对方。可是那些盗版者也算准了,毕竟美国人对这种剽窃行为接受度较高,如果狄更斯执意追究,势必引起反感。所以他们认定出版社只是虚张声势,更肆无忌惮地上演他们的低劣版本。“然后,”狄更斯写道,“雅盗大举出击,偷窃改编,支离破碎的版本四处流窜。”

  嗯,好吧,我对遥远异国的那场灾难不太感兴趣,正如我在12月30日写给母亲的信里所说:“这出戏获利可观。观众真的很喜欢,我们要发财了。”

  1月2日我前去探望母亲,带了法律文件让她签署。如此一来,万一哪天她比我们先去世,我跟查理就可以平分她从戴维斯姑母那里继承到的五千英镑(那是母亲目前的主要收入来源),我们愿意的话也可以把这笔钱设定给任何人。

  时光匆匆奔向1月18日的格洛斯特街晚宴和餐后戏剧欣赏。卡罗琳和凯莉把偌大的房子布置得仿佛要举办王室加冕典礼似的,我们那星期采买食物的开销等于平时半年的额度。无所谓,这种时候本来就该好好庆祝。

  那个星期四我写了这封信:

  格洛斯特街90号,波特曼广场西侧

  亲爱的母亲大人:

  听说您已经搬了家,韦尔斯太太也来照顾您,我跟查理都如释重负。您说搬家后疲惫不堪,我一点儿也不意外,等您静养一段时间以后,定会发现换个环境大有好处。我想知道您恢复得如何,也想知道我(或查理)什么时候可以到新居探望您,请您简单写几句话来告诉我。暂时远离伦敦的杂事对我的工作绝对有好处。还有,我想寄些白兰地和葡萄酒过去,等您能写信的时候,请来信告知什么时候方便寄过去。

  新戏演出非常顺利,剧院每晚客满。我对观众喜好的准确预测如今得到每星期五十到五十五镑的回报,而且想必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别怕花钱,尽情享受生活。

  《月亮宝石》已经完成近半。

  暂时没有别的消息。保重。

  永远敬爱您的儿子W.C.

  1868年1月16日

  我完全没想到,这会是我写给母亲的最后一封信。

  新年的第二个星期,《月亮宝石》的创作和戏院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我不得不再次把拉萨里王烟馆之夜延到星期五。黑彻利探员好像不介意,他说星期五他更容易排开菲尔德探长那边的工作。所以我再次请我的大块头保镖享用美味晚餐,这回选在库克街的蓝桩酒馆。之后他带我走进阴暗的码头贫民窟,安全地护送我走过狄更斯很久以前命名为圣阴森恐怖教堂那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花岗岩与坟墓。

  黑彻利那天晚上带了另一本书去打发时间,我注意到那是萨克雷的小说《亨利·埃斯蒙德》。狄更斯曾经告诉我,他很欣赏萨克雷率性地把这本长篇小说分成三“部”,他自己后来的书也都采用这种方式。但我急着深入地底,所以没有跟黑彻利分享这个小小的业内逸闻。

  拉萨里王跟往常一样热情欢迎我。前一周我已经告诉过他,我有可能改在星期五过来,当时他用字正腔圆的英语告诉我他随时欢迎我。拉萨里和他的大个子中国守卫循往例带我到我的床位,把填好点燃的烟管递给我。当时的我春风得意满心欢喜,也相信接下来几个小时的吞云吐雾会将这份喜悦与满足放大一百倍。我躺在安全隐秘的便床上闭起双眼,第无数次允许自己乘着那放大感官的盘旋烟雾往上飘,不知所终。

  我过去的人生就这样走到尽头。 谋杀狄更斯(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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