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尾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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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在医院做下去,”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丁香花,继续说道,“妈妈也问过他无数次。但他总是用自己假肢的事当借口大做文章。”她调整姿势,让自己离昂图瓦特更近些。“他那个人其实根本不会为别人做什么,现在比原来都要糟糕。”
“她不该这样说,”他暗想,“她至少该感激他帮忙照料孩子。”
贞妮短暂停顿之后,又更加肯定地说:
“他根本没有社会意识。”
这话让人意想不到……“她所有的想法都是拿雅克来做对比得出来的。”
他心中不悦,暗暗想道:“如今她都用雅克的想法来教训她的哥哥。”
“您应该明白,”他忧郁地讲,“当一个人发现他变得不如别人时,就会开始埋怨。”
她脑子里想的都是达尼埃尔,蛮横地回嘴说:
“他本该死的!现在他能继续活着,还有什么可以埋怨的!”
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说的话多么残忍,还继续说:
“他的腿也只是瘸了而已。这跟他帮妈妈管理医院的财政有什么关系?他根本就不愿意为我们做些有用的事情。”
“这话也是雅克说的。”昂图瓦纳暗想。
“是什么原因让他不继续作画呢?您看,这里面有其他的因素。不是因为身体缺陷,而是他性格上的改变!”她越讲越兴奋,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她察觉到昂图瓦纳有些跟不上,于是放慢脚步。“达尼埃尔不愿意操一点心。什么事情都要给他准备好!显然,现在最让他痛苦的是他的虚荣心,他不愿意踏出花园,也不去巴黎,到底是什么原因?只因他怕别人的嘲笑。他不甘心结束原来那种‘成功’!结束原来那样的日子!潇洒小伙子的日子!不羁的日子!战前放荡的日子!”
“您太苛刻了,贞妮!”
她一直看着昂图瓦纳微笑的脸,直到他表情变得严肃,便笃定说:
“我这是担忧小家伙儿!”
“是说让·保尔吗?”
“是这样,我从雅克那学到了很多。现在的生活让我不快乐,这个环境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必须停止这种想法:让·保尔成长中需要这种氛围!”
昂图瓦纳挺了挺胸,好像他也没懂。
“我是信任你才跟您讲这些的,”她讲,“我想以后我还需要您帮忙出点子。我很爱我的妈妈。我敬佩她在生活中的勇敢和公正刚直。她为我做的事情我会永远牢记。可这又如何?我们现在不管对于什么事的想法都不一样!明显,如今的我和妈妈都已不是一九一四年那样了!这四年她一直在打理这个医院,不断组织工作,做出决策,她唯一要做的就只是下达任务。她沉迷于这种掌握大权的感觉。她……不管怎么样,她已经变了,我确定。”
昂图瓦纳含糊地点头又摇头。
“妈妈原来很慈祥,”贞妮接着讲,“可她从未将自己的佛教信仰强加到别人身上,可现在!您该看看她是如何向病人宣扬的!越听话的病人住院的时间往往是最长的。”
“您很苛刻,”昂图瓦纳又一次说道,“您这话显然有偏见。”
“或许,是这样。或许我跟您说这些不合适。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解释。就像是妈妈讲‘我们的英雄’……妈妈讲‘德国的浑蛋’……”
“大家都这样形容!”
“不一样。说法不同。妈妈会原谅四年以来,打着爱国主义的口号做的所有恶行!妈妈甚至支持这样!妈妈相信,直到铲除德国,战争才可以结束,如今只有协约国的事业才是真正纯净而且正义的!只要跟她想法不同的都被列入叛徒的行列。只要探究罪恶的根本原因,认为资本主义是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人肯定是……”
他越听越诧异。贞妮的内心感受表现出了她如今的价值观。精神世界还有雅克死后对她产生的影响,这样的变化与丰塔南太太的变化相比更让他感觉好奇。就连他都想感叹:“我担忧小家伙儿!”贞妮这种不自然的性格变化(在他看来十分肤浅,让人奇怪),所以他担心这会使让·保尔生活在危险的环境之中。不管怎么说,这都比达尼埃尔舅舅的无所事事和外祖母短浅的沙文主义更为危险。
他们一起走到阳光明媚的交叉口,这里能够看见蒂博先生的别墅门口。昂图瓦纳看到这里感觉自己曾经来过,而且生活过一样,也忍不住分了心。
其实一切未曾改变:宽阔大路两侧的人行道上,种满了高大树木,最远处的城堡巍峨耸立,还有那一个圆形的水池,伫立于广场的中央,每周日都会有喷泉,花坛芳草如茵,黄杨竖立在花坛边上,还有白色围栏围在一圈。在另一边,吉丝经常在父亲花园中低矮交错的树丫下面,这排小栅栏里等着他回来。好像战争没有改变这里的一切。
贞妮停在广场前:
“妈妈每一天都被战争折磨着。她好像已经被这个工作折磨得麻木了,现在已不会被人们的痛苦打动,她变得铁石心肠。”
“做护士吗?”
“不止,”她语气冷漠,“她现在是专门看护、治疗那群使之重回战场上拼杀的年轻人!这就像是缝好斗牛士的肚子,让他再次返回斗牛场!”她低下头,突然,带着一丝后悔又胆怯的语气望着昂图瓦纳问,“我让您讨厌了吧?”
“并没有!”
他惊讶于自己脱口而出的“并没有”。惊奇地发现自己现在与丰塔南太太的爱国思想之间的距离,比距离贞妮的责备和气愤要远得多。当他想到弟弟的时候,又一次暗想道:“我如今是多么了解他啊!”
他们走到栅栏前面。
她为即将结束的散步之旅感到失落,低声感叹。她笑着对昂图瓦纳说:
“真的很感谢你能听我说这么多。时不时这样聊天,真的很好。”
10
别墅的栅栏很精致,(在上面用花体精细的雕刻着O.T二字,可是年久失修,颜色有些减褪)是打开的。小径上还留有救护车行驶过的车轮印迹,再也没能看见蒂博先生派人每日扫沙子。眼神穿过枝丫,能够看见阳光下沐浴的房子,开着的窗户挂满红色条纹的窗帘。
“我在这里洗衣服,”他们走到旧仓库的门前,贞妮讲道,“我先走一步。妈妈在右边的办公室,您沿着这条走廊就可以看到。”
他喘着气站在那里休息。就连周围的每一个小道的拐角,都让他觉得异常亲切。钢琴声传了过来,这让他想到原来的一个画面:吉丝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辫子耷拉在身后,在老小姐跟吧嗒吧嗒的节拍器的监督下艰难地练着发声。
他穿过树丫,看到别墅前像是赶集一般热闹。年轻人整齐地站在阶梯上晒太阳聊天,一个个都统一戴着军便帽,穿着黑灰色的法兰绒大衣。剩余的人都集中在花园的桌子旁边打牌或者看书。有两名士兵并未穿大衣,只穿着蓝色短裤,挽着裤脚除草,昂图瓦纳听着卡啦啦的除草声感到恼火。稍远一点的山毛榉下有六名养病的人,他们抖动着身体在木桶旁玩投片游戏,只听到贴片撞击铜蛙的声音。
原本躺靠在石头台阶上的人看到这名不认识的军医走来,全站起来向他行军礼。昂图瓦纳登上台阶。走廊像是一个玻璃花房,四周都是玻璃,这让它如同温室一般封闭且暖和。身体状况还没有康复,不能外出的病人便在这里静养。走道左边靠着的是吉丝儿时学琴时使用的浅色核桃木的古琴。一名士兵端坐在钢琴前,手指僵硬地弹奏《玛德龙》的复调。
看到昂图瓦纳的到来,他停止了钢琴练习,向这名走来的军医行军礼。昂图瓦纳走到完全变了模样的客厅,这里没有一个人,四张赌桌周围摆放着椅子像是旅店的前厅。
一张写着“秘书处”的硬纸板钉在蒂博先生紧闭的书房门上。他走进房间,原本他以为房间里没有人。他曾用过的橡木的书桌、靠椅和柜子都还在那。屏风将房间分成两个空间。一名年轻的秘书发现有人进来,停止了打字机的工作,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才看清楚来人,便开心地呼喊:
“医生先生!”
昂图瓦纳尴尬地笑着回应。老实说,其实他不认识这个向他走来的壮小伙子。他可能是在韦尔纳伊路年纪小的那个孤儿鲁鲁,原来他还为那个顽皮小东西的手臂切过脓疮。(因为战争,他在离开巴黎前便将这两个孩子交给克洛蒂德和阿德莉爱娜照看。他突然想起原来听丰塔南太太说过,为他们寻觅了一个医院的工作。)
“你现在真是长大了不少!”他说,“今年多少岁了?”
“我是一九二〇年当兵的,医生先生。”
“你现在主要做什么事情?”
“我刚来的时候管理军方邮件,现在当文员。”
“那你的哥哥负责什么呢?”
“他在香巴尼省。您听说他在菲斯姆附近手部负伤吗?那是在一九一七年四月,他被炸断了两根手指,不过还好不是右手。”
“他现在又重回战场了吗?”
“嘿,他可有能耐了!如今他进了气象局工作。不会有危险了。”鲁鲁带着既怜悯又好奇的眼光看着昂图瓦纳。最后嘟囔着,“你难道中毒了吗?”
“没错。”昂图瓦纳说。他看见一把红色天鹅绒的椅子,上面还钉着金色的钉子,这把椅子让他回想到自己小时候。他疲惫地坐下。
“毒气的杀伤力特别强,”鲁鲁愁眉苦脸地讲,“而且我觉得这种行为太不君子。很卑鄙。”
“丰塔南太太不在这里吗?”昂图瓦纳打断他说。
“她到楼上去了。我现在去叫她。我们都在等新的病人过来,如今到处都在增加床位。”
昂图瓦纳一个人在那儿,陪着他的父亲。蒂博先生坚强的性格全都展现在这间房子的装潢上。每件物品依照用途摆放位置,由此可以看出蒂博先生的个性,从墨水壶、毛笔、台灯,还有钉在墙上的气压计都可以看出来。个性这么突出且固执,就算小小地移动家具的摆放,或是改变屏风的朝向都不能使他的性格消失:半个世纪以来,他的性格在这房间里落地生根。昂图瓦纳只要看一眼这个橡木的房门,仿佛就可以听到原来门被推开关合时沉重而蛮横的声响。他只要看一眼地毯的累累伤痕,便仿佛可以看到蒂博先生微睁双眼,衣角飘飘,双手背在身后,拖着沉重的身子在书柜和壁炉之间来回大步走过。他只要看一眼张博纳的《基督像》[26]赝品,还有画像下一把空荡荡的安乐椅,椅背上印烫的英文字母,便仿佛看到蒂博先生躺在那里,整个身体完全放松,双手自然垂下,抬头沉默地看着每一位重要的宾客,说话前都会沉稳地将框架眼镜取下,放进手袋当中,像是虔诚地比画着十字。
听到门开锁的声音,他立马站起来,便看到丰塔南太太走进。
她面容憔悴,一身护士的白色大褂,只是没有戴纱巾在头发上。“她的心脏有问题,”昂图瓦纳看着她脸色想,“她也许快不行了。”
她拉着他坐下,自己则走向桌子另边印了字的安乐椅上。显然,这位“胡歌诺女教徒”现在将这把椅子当成她的专座。(“要是蒂博先生还健在的话。”)
她坐稳后立刻询问他现在的健康情况。刚才那几分钟他已经休整好了。他笑着回答:
“若是我还待在前线,那我真的就不行了。还好我身体素质好。”
当他打听她如今的生活状况以及医院情况的时候,她变得特别兴奋:
“我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一群人的工作都特别优秀。他们都听尼科尔的话。您也应该清楚,那孩子文凭不错。她帮了我不少忙。的确是这样:医院的这些人的工作能力都很好!她们都是住在别墅里的太太和小姐们,所以我这栋楼里的房间都给了病人疗养。这里的护士们都是不用支付高额酬金的义工,就算津贴很少,但也能让我保证收支平衡。从我在这开始的第一天她们就帮了我很多忙!这里的居民们给了我很多物资支持!我这里的床皮、脸盆、餐具和床上用品都是邻居们赠予的!我们马上要迎接一些新的病人。尼科尔和吉赛尔现在去各户人家回收床铺了。我相信她们一定会找到我们缺少的物品!”她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上面,似乎在感激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人,特别是在拉菲特别墅区里的人,她们那么善良、慷慨。
她仔细讲着别墅的变化和她将后的打算,她似乎从未想过战争与医院总有一天会停止。
“来瞧瞧!”她开心地介绍说。
如今的别墅的确是变了模样。弹子房改成了护士房,厨房换成了治疗室,就连浴室都变成了包扎室。原本温暖的柑橘培养房如今摆满了十二张床,成了寝室。
“我们上去吧!”
现在别墅像是一个宿舍楼,每个房间里都没有人。在二楼住了十五名病人。三楼住了有十名病人。还有两张备用床铺放在顶楼应急。
昂图瓦纳很想去瞧瞧他原来住的房间,可惜那个房间因为刚不久住了一名伤寒病人,现在在清理,被锁上了,那病人如今转去圣日耳曼医院接受治疗。
丰塔南太太用领导的权利打开每扇门,在各个房间穿梭,用专业人士的眼光打量房间,检查卫生间的卫生、散热器的温度,甚至还会看桌子上摆放的杂志。她好像养成了有事没事便会抬手看时间的特定习惯。
昂图瓦纳一路跟着她,体力有点吃不消。他脑子中一直想着克洛蒂德那句话:“如果老爷还健在的话。”
丰塔南太太领他走到三楼一间贴着花壁纸,而且对着栗树梢打开窗户的房间,他停在房间门口突然想起来:
“雅克曾经住在这里。”
她诧异地看着他,为了掩饰突然喷涌的泪水,他转头将窗户轻轻地关上,这时他似乎被这个记忆勾起了无限亲密交流的热情。
“现在,我带您到马厩那栋楼去,我在马房那栋楼设立了‘指挥所’,要不然我现在带您过去好好地聊聊。”
他们为了绕过走廊,从仆役进出的门走到花园,一路没有任何言语。直到看到有四名士兵在树下用白漆刷铁床,丰塔南太太才走过去说: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