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39)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你想的都是什么啊,妈妈!正好相反,我们都在军营里待了好几个月了,对我们来说,打仗只不过是一种娱乐方式罢了……”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摆弄着他母亲手上戴的金镯子,接着说,“你也知道,在演习期间,士官是很容易在老百姓家的床上借宿的!”
他的这些话说得有点唐突,他脑子里想到了在宿营期间好几次的艳遇,那是些很尴尬的经历。丰塔南太太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转移目光,尽量不去看儿子。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什么时候走?”
“晚上八点……我请的假是到午夜,但是我只要在明天早上点名的时候赶到就行了。”
她想,葬礼在下午一点半的时候就可以结束,两点之前他们还是回不了家的,同达尼埃尔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时间很短啊……
好像他也在想同样的事,说:
“下午的时候我还要出去一趟,还有件事需要办……”
她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到了他好像在隐瞒着什么。但是她却猜错了他隐藏的是什么。因为以前,他总是用这种含糊、太过于不关心的口吻。以前晚上的时候,他跟妈妈待在壁炉前,也就一小时,他就站起来说:“别怪我,妈妈,我还和伙伴们有约会。”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母亲对他的怀疑,想马上清除这个误会:
“我去兑换一张支票……吕德韦格松给的一张支票。”
他说的这是实话。在没有把钱留给母亲之前,他是不会离开巴黎的。她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小口地喝着滚烫的茶,虽然杯子很热,她却没有把杯子放下,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她想,达尼埃尔就要走了,心里很难过,暂时忘掉了一会儿就要举行的葬礼。但是,她却没有理由抱怨什么,在儿子离开的这几个月里,她过得非常痛苦,现在,这种痛苦就快结束了。到了十月,达尼埃尔就会回来。到了十月,他们就可以在一起重新生活。一想到这,她的眼前就浮现出了那种平静的生活。虽然她不肯承认,但是热罗姆的死确实让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光明。从此以后,她的生活就变得自由,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两个孩子中间……
达尼埃尔带着期待的眼神,关心地问道:
“夏天的这几个月,你们两个在巴黎打算做什么呢?”
(因为确实需要钱,丰塔南太太把拉菲特别墅区的房子按季租给了外国人。)
“该和他谈谈我要出门的事了。”她想。
“别担心,孩子……首先,还有好多家务事要处理,我也会很忙的。”
他打断她说话:
“我担心的是贞妮,妈妈……”
虽然他早就习惯了妹妹的沉默,但是最近几天,贞妮憔悴的脸,还有她灼热的目光,还是让他很吃惊。
“她的情况确实不好,她很需要些新鲜空气。”他说。
丰塔南太太没有说话,将茶杯放回了托盘。她从女儿的脸上也看出了一些异样,她的神态总是很迷乱,像着了魔,这种状态不应该是因为她父亲的去世造成的。但是,她和达尼埃尔的看法却不一样。
“她的性格天生就是这样忧伤,”她感叹道,又动人地说,“她不知道对生活要有信心……”
接着,她又用那种谈论问题时需要的谦恭有礼的语气说:
“你看,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纠缠和挣扎……”
“这倒是真的,”达尼埃尔同意说,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贞妮今年夏天能够在山里或者海上小住一段时间的话……”
“在山上住也好,在海上住也罢,对她都毫无作用,”丰塔南太太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又很固执地说,“贞妮病的不是身体。不管是谁,都对她无能为力,相信我吧……每一个人都是独自战斗,就像上天注定的那样,死的时候也是孤独地死去……”她想到了热罗姆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眼睛里就充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小声地说:“一个人,同上帝在一起。”
“又是这种原则!”达尼埃尔说,因为愤怒,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他从烟盒里掏出了一根香烟,不再说话。
“这种原则?”丰塔南太太惊奇地问。
她看着儿子啪的一声关上烟盒,将香烟在手背上轻轻敲了几下,塞进了嘴里。她想:“和他父亲一样的动作,和他父亲一样的手……”如今达尼埃尔的无名指上,戴着他父亲的戒指,就使得两个人如此相像。那是丰塔南太太从热罗姆的手指上亲自摘下来的戒指,然后,她把热罗姆的手指永远地交叉在一起。这颗大宝石戒指总是让她想起那双细腻却很有力的双手,生动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让她很痛苦。只要一想到热罗姆的任何事,她的心,就会像二十岁时那样,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但是儿子和父亲如此相像,总是让她轻微地激动,同时也会忐忑不安。
“这些原则?”她重复道。
“我想说的是……”他停了一下,皱着眉头,思考着怎么用词:
“你总是坚持这些原则……总是让别人……单纯地相信命运,却从不干涉——即使是他们走的路明显不正确——即使所谓的命运给他们的生活……和你的生活带来的只有痛苦的时候!”
她感受到了一种痛苦向她袭来,但是她不想弄清楚,装着微笑说:
“你现在是在责备我给你太多的自由吗?”
达尼埃尔也笑了,他俯下身子,把手放在母亲的手上,说:
“我没有责备你,我永远都不会责备你什么的,你应该很清楚的,妈妈,”他的目光里满是柔情,不由自主固执地说,“你也应该很清楚,我说的不是我自己……”
“哦,孩子,”她猛地站了起来,气愤地说,“这样很不好!……”她像是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你总是在找机会指责你的父亲!”
这个时候,这次争论,距葬礼只有几小时了,非常不合时宜。虽然达尼埃尔已经感觉到了,他后悔说了这样的话,但是他感觉言犹未尽,这使得他又继续,甚至变本加厉地说了些更加愚蠢的话:
“就说你,我可怜的妈妈,你从来都只是一味地袒护他,他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你都不记得他还留给我们无法摆脱的困难!”
虽然,她很有理由也像达尼埃尔那样想,但是她一心想的只是维护他父亲的名声,反而对儿子更加严厉:
“啊,达尼埃尔,你这样对他不公平!”她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些哭腔。“你根本就没有真正地了解你的父亲!”人们只是为一些没有理由争辩的事进行辩解,从而变得更加偏执,她也是这样:“对你父亲,别人还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去指责他!一点都没有!……他有着骑士风度,性格又太豪爽,容易相信别人,这样就使得他在生意场上很难成功!这才是他的错!他从来不会对别人置之不理,所以才受到了他们愚弄!这才是他的过错,唯一的过错!这一点我能证明!也许他犯了一些不检点的小错误,就像斯泰林先生曾经当面对我说的那样,‘只不过是有点遗憾的轻浮罢了’,仅此而已!让人遗憾的轻浮!”
达尼埃尔控制自己不去看母亲,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耸了耸肩,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说话。就这样,尽管两个人之间有着血肉联系,也都很想开诚布公地谈谈心,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到。刚一接触,两个人的内心思想就开始相互排斥,甚至都不能再沉默,矛盾就这样变得激化……他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丰塔南太太沉默了,不再说话。从一开始,这场争论就不对劲,再继续争论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本来想告诉儿子,关于他父亲的诉讼会牵连到别人,她想让达尼埃尔明白,她多么急迫地想去维也纳一趟。但是,现在达尼埃尔的态度是那么严厉,这让她很生气,这时候也就只有一个想法了:为热罗姆辩解——这也使得这次去维也纳的理由变得不怎么充分了。她想:“算了吧,到时候我写信再告诉他。”
这样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
达尼埃尔把脸转向了窗口,看着窗外的天空和树梢,装着很悠闲地吸烟,他的母亲和他一样,知道他是在装腔作势。
“八点了。”丰塔南太太听到了诊所的钟声,小声地说。她收拾起落在裙子上的面包屑,扫在了窗台上,准备喂鸟。她依偎在窗棂上,声音很平静地说:
“我要去那边了。”
达尼埃尔站了起来,他感到很羞愧,就像以前一样,每次看到母亲那种盲目不堪的柔情,他对父亲的怨恨就会越来越深。一种说也说不清楚的感情,总是在驱使着他去伤害这种过分宽容的爱情……他扔掉手里的烟蒂,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走向母亲,他像往常那样俯下身子,在她早已长出了很多白发的额角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已经习惯了吻这个地方,他的鼻孔也已经熟悉了她皮肤的温度。她向后轻微地仰了下脖子,将他的脸捧在了手心里,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冲着他微笑,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和微笑里,没有丝毫的责备,好像在说:“忘掉那些吧,不要怪我太冲动,对你给我的痛苦也不要放在心上。”他很明白母亲的沉默是什么意思,他眨了两下眼睛,表示赞同。她挺直身子,他扶着她,帮她站起来。
她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扶着他的手臂,走下楼向地下室走去。
他帮她打开门,让她自己进去。
迎面扑来的是地下室清凉的气息,还掺杂着灵柩上枯萎玫瑰花的香味。
贞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只手垂放在膝盖上。
丰塔南太太重新坐在女儿身边的沙发上,从挂在椅子上的手提包里拿出来一本《圣经》,随意地翻开,看着(至少,她把这叫作“随意”,其实,这本书有一个断裂的地方,每次她翻开,总是会翻到这个地方,这个让她一如既往地汲取养分的地方)。她读道:
……谁能在邪恶中还能保持纯洁呢?没有人。
人生命的长短是确定的,他的月岁掌握在你的手中,一旦你给他限定时间,他绝对不会逾越。
只能希望你能离开他,让他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就像雇工结束一天的工作那样。
她抬起了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把书放在了膝盖的裙子上。她很小心地打开《圣经》,又合上,这种方式是她独有的,既虔诚又怀有感恩的心。
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34
昨天晚上,雅克看到若莱斯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夜幕中。他便来到经常在晚间聚会的那些活动分子中间,这些人经常在“啤酒杯咖啡馆”里待到一点。费陀路那里的一家咖啡馆专门给那些社会党人留了一个大厅,只在院子里有一个出入口,在咖啡馆打烊后,院子的出入口仍然通行。当晚的争论很激烈,一直持续到深夜,雅克是在早上三点才离开那里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没有精神回到莫贝尔广场那边休息了,就在交易所附近的一家旅馆找了个房间睡觉了。他一躺到床上,就呼呼睡去了,即便是这个人口聚集的街区清晨时的嘈杂声也没能把他叫醒。
当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
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下楼来到大街上买了几份报纸,在街角的一家露天咖啡馆里坐着看起了报纸。
这一次,报纸界开始下决心进行警告了。卡约的审讯已经被搁放到了第二版。各大报纸都开始在头条上宣告现在局势很紧迫,他们把奥地利的照会称作“最后通牒”,把奥地利的行为称作“无耻挑衅”。《费加罗报》在最近的一个星期以来,接连用全文报道有关卡约案件的辩论,在今天,却在头版用大字刊登出:《奥地利的威胁》,整整用一个版来报道现在外交的紧张局面:真的要打仗了吗?半官方的报纸《晨报》,用好战的口吻报道:“在法国总统访问俄国的时候,两国就已经关于奥塞之间的冲突进行了商讨,两国结成的联盟,绝不是出其不意就可以结成的……”克莱孟梭在他的《自由人报》上写道:“自从一八七〇年以来,欧洲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地接近战争冲突,而且人们无法衡量这次战争的规模。”《巴黎回声报》也报道了舍恩先生去往奧尔赛码头拜访的结果:“继奥地利发布限令之后,德国的威胁接踵而来……”文章中用这样的警告作为结束:“若是塞尔维亚还不让步,战争就可能在今晚爆发。”当然,这也仅仅指的是奥地利和塞尔维亚之间的战争。但是,又有谁能保证这场战火仅仅局限于这两个国家呢?……若莱斯在发表在头条的文章中毫不掩饰地指出,现在争取和平的最大机会,就是塞尔维亚能够忍气吞声、低声下气地接受奥地利的要求。从《报刊摘要》来看,外国的报纸对此也持有悲观的态度。今天就是七月二十五日了,距离奥地利给塞尔维亚的期限只有十二小时了,整个欧洲(根据两个星期之前,雅克在维也纳收集到的有关奥地利将军的预言)突然就在惊慌不安中醒了过来。
雅克推开摊放在桌子上的那些报纸,喝掉了已经凉了的咖啡。报纸上写的那些东西,只不过是他已经知道了的那些内容,但是,这些报纸一致表示不安这倒使得这个局面有了新的悲剧性的调子。他还呆坐在那里,只是神情很沮丧,眼睛看着从公共汽车上走下来的那些劳动者和公职人员,他们还像往常那样奔赴自己的工作岗位,只是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脸孔比平时更加严肃。他觉得一阵眩晕,孤独感压抑得他难以承受。他想起来,今天上午贞妮、达尼埃尔还要参加葬礼。
他着急地站了起来,朝着蒙马特尔所在的方向走过去。他想走到当库尔广场,去趟极端自由者报报社。现在的他急于投身到战斗的气氛中。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