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教养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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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光线昏暗的楼梯上,昂图瓦纳遇到了父亲的秘书沙斯勒先生。他本打算像老鼠一样沿着墙角溜走,但看到昂图瓦纳后停住了,目光有些惊慌。
“怎么会是您?”他感叹道,就像对自己的上司说话时一样。“有个坏消息!”他喃喃自语,“大学派在提出让文学系主任做候选人后最少失去了十五票,如果再加上司法界的票数,将达到二十五票。天啊!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倒霉了吧。见到你后,相信老板会和你解释的。”他因为胆小总是会干咳,并误以为自己得了流行性感冒,每天都在嘴里含着薄荷糖。“我必须要走了,母亲会很担心。”看到昂图瓦纳沉默不语,他说了一句,随后掏出表来放在耳边听了听,又看了看,把衣领翻起来离开了。
瘦小的沙斯勒总是戴着一副眼镜,虽然已经为蒂博先生工作了七年,但昂图瓦纳对他的了解并不比遇到他的第一天多。他沉默寡言,说话时嗓音低沉,平常只重复一些人所共知的想法,说些人人都会说的话。有一个特点是,他一直非常守时,关注细节。他与母亲在一起生活,对她的照顾总是无微不至。不知为什么,他穿的鞋总是吱吱响。他的本名叫惯勒,但蒂博先生因为爱面子,总是管他叫“沙斯勒先生”。昂图瓦纳和弟弟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橡皮球”或“讨厌鬼”。
昂图瓦纳直接往父亲的书房走去,发现他正在整理书桌准备上床睡觉。
“天啊,昂图瓦纳,有个坏消息!”
“对,”昂图瓦纳打断了他,“沙斯勒先生刚才已经把那件事告诉我了。”
蒂博先生猛地把下巴从领口抬起,他很讨厌别人在他要说话之前知道了他打算要说的话。昂图瓦纳一不小心犯下了这个错误,一时感到有气无力。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皱了皱眉:
“我这里也有个坏消息,雅克不能在克卢伊继续待下去了。”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接着说,“我去了趟克卢伊,见到他后知道了一些真相,一些让人心酸的事情。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雅克离开那里。”
蒂博先生听了后动作停滞了好一会儿。他的嗓音暴露了他惊讶的程度:
“是你……去了克卢伊?你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你是不是疯了?告诉我。”
昂图瓦纳费了好大力气说了出来,一时轻松不少,但是因为感觉别扭说不出话来。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蒂博先生不断地瞪大眼睛又不断闭上,好像有些不受控制似的。他终于坐了下来,放在书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你告诉我,孩子。”他一字一句郑重地说,“你说你去了克卢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今天。”
“什么?你是和谁一起去的?”
“我一个人。”
“他们招呼你了?”
“是的。”
“他们让你见了雅克?”
“我们一整天都在一起,单独在一起。”
昂图瓦纳在每句话的结尾处都特意加重了语气,这激怒了蒂博先生,同时也警告他必须慎重。
“你已经长大了。”他严肃地说,就好像从声音里证实了昂图瓦纳的年纪一样。“你要知道,瞒着我做这样的事情是不恰当的。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克卢伊,而且还不告诉我?难道是雅克给你写信,让你去的?”
“没有。是我突然觉得很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
“一切都很奇怪……比如说那些规章制度……在过去的九个月里雅克到底忍受了什么。”
“这是真的,孩子,你……你没有任何预兆地伤害了我!”他犹豫着,尽可能克制地说出每一个字,这从他紧握着的双手和不断往前冲的头看得出来。“你竟然这么……不信任你的父亲……”
“所有人都会犯错。这就是事实!”
“事实?”
“父亲,请先不要生气,听我说完。我认为我们都是在期待同一件事:希望雅克变好。如果你知道我看到他有多么萎靡不振,我想你会第一个决定让他早早地离开教养院。”
“这不可能。”
昂图瓦纳尽量不去理会蒂博先生的冷笑。
“必须这样,父亲。”
“我跟你说了,这不可能!”
“父亲,如果你看到……”
“难道你认为我是个傻瓜?你以为我在期盼着你带来消息,告诉我克卢伊正在发生什么事?十几年了,我每个月都会去视察并带回一个报告。如果我不主持讨论会,谁也不能决定任何事。难道你不知道?”
“父亲,我在那里发现……”
“闭嘴。雅克总是会胡思乱想出各种骗人的话,他在捉弄你!对于我来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雅克没有任何抱怨。”
蒂博先生愣在原地。
“那又是什么?”他挤出这么一句。
“恰恰相反,最可怕的是他说自己很平静,甚至感到幸福,在那里过得很愉快!”蒂博先生笑出声来,带着一丝满意。但昂图瓦纳却毫不留情面地说:“这个孩子到底要有多可怜才会宁愿待在监狱也不愿回家!”
刺激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
“太棒了,我们都非常赞成。你到底想怎么样?”
昂图瓦纳没有了把握,如果把弟弟告诉他的真相全摆在蒂博先生眼前,雅克是不是能重获自由?最后,他决定只是进行一般性的指责,不说出其他事。
“我会告诉你所有的真相,父亲。”他盯着蒂博先生说,“我一直怀疑雅克在忍冻挨饿,遭受一些极恶劣的待遇甚至是监禁。是的,我很清楚,所有的怀疑最后都没有依据。不过更严重的是,我发现雅克的精神生活极度贫乏。他们告诉你,孤独的生活对雅克有益,这绝对是在欺骗你。孤独比他的问题更危险。他每天的生命都耗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教他的老师就更别说了。真相是雅克根本不做任何功课,他的智力在明显地退化。你一定要相信我,继续这样下去只会葬送雅克的前途。他已经变得异常冷漠,懦弱无能。如果继续在这种呆滞的状态下过上几个月,他就很难恢复健康了。”
昂图瓦纳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似乎想用他所有的目光压在那张漠然的脸上,使那张脸上发出认同的光亮。但现实是蒂博先生蜷缩着完全不为所动。他的行为让人想起那些皮厚无比的动物,它们的力量总是隐藏极深,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就像大象,除了拥有宽厚的耳朵,还有眨巴着的狡黠的目光。昂图瓦纳无关痛痒的指责让他稍微放下心来。教养院出现过一些不光彩的事,因此不得不把一些学监辞退,但其中的原因并不需要四处宣扬。蒂博先生原本是在担心昂图瓦纳说的就是这个,发现不是后稍微舒了口气。
“难道说你是在向我通风报信?”他已经平静下来,“这件事更显示出你的善良,孩子。但是,我必须坦诚地告诉你一件事,教养方法是一个非常繁杂的问题,仅仅因为这些材料是不可能迅速地成为业界权威的。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和专家的经验。你说懦弱无能。上帝啊!难道你不知道雅克是怎样一个人?难道你认为不事先有所限制,他想要干坏事的意志会被摧毁?使用一些手段让一个坏孩子变得温顺,就是为了降低他干坏事的能力,只有这样才能达到预想的效果。这么做是有现实根据的。就像你看到的,你弟弟不是有所改变了吗?他不再发怒,而且遵守规则,对周围的人都表现得非常礼貌。连你都说,他已经变得守规矩,过上了正常的规律的新生活。嘿,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就有了这么明显的效果,这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说完后,他用胖嘟嘟的手指拨弄着胡须的尾端,瞥了儿子一眼。洪亮的嗓音和严肃的说辞让他的话变得掷地有声,昂图瓦纳常常这样被他父亲压制住,并从心里屈服。但是这次蒂博先生不小心出现了一个失误:
“然而我在想,根本没有必要去坚持一种没有也不会成为问题的处罚方式。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并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一定要铭记我说过的这句话,孩子。”
昂图瓦纳脸色突变:
“我不会因此保持沉默的,父亲!我再对你说一次,雅克不能继续待在克卢伊了。”
蒂博先生冷冷地笑了笑,昂图瓦纳看了竭力克制住自己。
“不要这样,父亲,把雅克留在那里是一种罪恶。那些有价值的品质不应该从他的身上消失。听我说,父亲,你确实误解了他的品行。因为他总是惹你生气,以至于你看不到他的……”
“我到底没看到什么?自从他走了以后,我们在这里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难道不是吗?既然如此,我们可以等他变好了再考虑让他回到这里。而在这之前……”他举起握紧的拳头,好像要狠狠地砸下来一样,但最后还是松开手,将手掌摊开平放在书桌上。他的怒气在积聚,昂图瓦纳这时却爆发了:
“雅克不会继续待在克卢伊的,父亲,我向你发誓!”
“哇哦,哇哦……”蒂博先生不无讽刺地说,“孩子,你早已经忘了自己不是家长了吧?”
“没有,我没有忘。所以我想问: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我吗?”蒂博先生问得不紧不慢,声音很轻,他带着冷笑眼皮半开半合,“毋庸置疑,我会命令费斯姆先生,在没有得到我允许的情况下,不能接待你,并且永远不准你踏进教养院半步。”
昂图瓦纳抱着双臂:
“你那些小册子和演说呢?你那些华丽的说辞呢?面对大会是一套,现实中又是一套!对退化的智力,即便是儿子的智力,你毫不关心。只要没有麻烦,只要生活平静,其他的你什么都漠不关心!”
“十足的伪君子!”蒂博先生叫嚷着站了起来,“天啊,还是发生了!我早就看出来你变了。很多话你在饭桌上就会说漏嘴,你看的书、读的报……你忘了自己的职责……所有的一切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你抛弃宗教原则,很快就会神志不清,最后就要造反了!”
昂图瓦纳摇晃着双肩:
“不要指鹿为马。我们现在说的是弟弟,没有太多时间。父亲,答应我,雅克……”
“从此以后不准再在我面前提起他!你还没明白吗?”
两个人互相打量着。
“没有任何商量的可能了?”
“滚出去!”
“父亲,你听我说。”昂图瓦纳的笑声中带着挑衅,“我向你保证,雅克一定会离开这个苦役监!没有人能阻止我!”
肥胖的父亲突然变得粗暴,他紧咬着牙向儿子走过去:
“滚出去!”
昂图瓦纳打开门,在门口处转身,嗓音低沉地说:
“没有人能阻止我!即便我必须要在报纸上发起一次新的战斗!”
5
昂图瓦纳整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在总主教府的圣器室内等着韦卡尔神父从教堂做弥撒回来。一定要让教师了解所有的内情,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进行干预,否则雅克就再没有机会了。
谈话进行了很长时间。神父先是让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在身旁坐了下来,就像做忏悔时一样。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身体往后仰,头部习惯性地往左肩倾斜,一次也没有打断过。他鼻子长长的,脸色有些苍白,表情呆滞,但偶尔会向昂图瓦纳投去温和而坚定的眼神。他探访昂图瓦纳比其他家庭成员要少一些,但对昂图瓦纳始终表现得特别尊重。更有意思的是,他在这方面受到蒂博先生很大的影响。因为虚荣心作祟,蒂博先生往往对昂图瓦纳异常敏感,同时也喜欢赞扬儿子。
昂图瓦纳没有为说服神父加以任何评论,他只是把在克卢伊度过的一天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对和父亲的争执也未隐瞒。神父一句话没说,以一个耐人寻味的手势表示了责备:他总是将手举至与胸部齐平的高度。两只胖乎乎的手腕轻轻地放下来,没有改变一直以来的位置,突然间又变得兴奋。上天似乎赋予了它们能表达情感的功能,而没有给脸部。
“神父先生手里正握着雅克一生的命运,”昂图瓦纳评论,“能让我父亲变得理智的只有你。”
神父没有搭腔。
他向昂图瓦纳投去阴暗和不在意的眼神,但年轻人没能了解其中的意思,无奈之下他只好面对这个难以克服的问题。
“接下来呢?”神父轻声问。
“接下来?”
“假如您父亲把雅克带回巴黎,那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昂图瓦纳有些难住了。他有计划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因为觉得计划中很重要的几点很难得到神父的同意:让雅克从家里那套房间搬出来,和他一起住在底层,避免父亲权威的约束,由他单独负责雅克的教育,约束他的行为,监督他的学习。
这次神父忍不住笑了,但并无任何讥讽的意思。
“你要完成的任务不可谓不艰巨,我的孩子。”
“啊,”昂图瓦纳义愤填膺地反驳,“我始终坚持一点,那就是这孩子需要充足的自由!被困在约束中,他永远不可能成长!您可以取笑我,但是神父先生,我始终认为,假如由我单独照顾他……”
他得到的回答是神父再一次摇了摇头,然后投来静观其变、距离遥远的目光,看起来是那么深邃而专注。他带着绝望的心情走了:在遭到父亲野蛮的拒绝之后,神父漫不经心的态度更让他感到心灰意冷。他所不知道的,是神父当天就找到了蒂博先生。神父甚至都不需要特地再跑一趟。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