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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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为了安排好这段过渡期,昂图瓦纳把雅克重新上学的时间推迟到了十月。为了帮助雅克慢慢地恢复智力,他和在大学教书的老同学共同起草了一份重点学习提纲。三个不同科目的老师将承担起这份工作,他们都是年轻人,有的是昂图瓦纳的朋友。温顺的雅克学习时非常用功,昂图瓦纳很快就发现,教养院的孤独尚未使弟弟的智力衰退。在某种程度上,雅克的智力甚至可以说在忍受孤独的过程中成熟了。虽然一开始进行得很慢,但不久雅克的进步就超出了昂图瓦纳的期望,而且他没有因为可以独自行动的自由而胡来。昂图瓦纳虽然事先并没有告诉父亲,但得到了韦卡尔神父的默许,所以并不担心让他自由行动有什么不妥。他发现雅克天赋异禀,如果能够自由发展一定会有所成就。

  开始那几天,他躲着不愿意出门,因为街道使人头昏眼花。昂图瓦纳不得不想方设法找些事让他跑腿,让他能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就这样,雅克慢慢熟悉了这个街区。一段时间以后,他开始饶有兴趣地四处转悠。在气候宜人的季节,他喜欢沿着码头一直走到巴黎圣母院或者杜伊勒里宫四周溜达。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去了罗浮博物馆,不过进去以后,他发现不但里面的空气憋闷,尘土飞扬,而且连一排一排的绘画作品也非常枯燥乏味,于是迅速溜了出来,决定以后再也不去了。

  吃饭时他战战兢兢,只听父亲不停地讲,一句话也不说。但是,蒂博先生从来都是独断专权,脾气火暴,在他家生活的人只能乖乖地躲在假面具之后。老小姐始终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表面上服从。蒂博先生对这样的服从沾沾自喜无所顾忌地夸夸其谈,天真地以为沉默是一种赞美。而对雅克,他尽量克制,遵守自己的诺言,从不过问雅克是怎么安排时间的。

  不过有一点蒂博先生没有做出丝毫让步:不允许和丰塔南一家有任何来往。为使事情更为稳妥,他决定今年不带雅克到拉菲特别墅区去度假。每年的春天,蒂博先生和老小姐都会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森林的旁边有一栋小楼房就是丰塔南家。所以,今年夏天,雅克要和哥哥一起待在巴黎。

  关于不能和丰塔南一家见面的事,两兄弟之间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雅克表示反对,他认为继续猜疑他的朋友意味着过去的不公平永远难以消除。如此激烈的反应不但没让昂图瓦纳恼火,反而证明了一件事:雅克,一个真正的雅克重生了。一直等到雅克愤怒的情绪过去后,他才开始努力说服弟弟。没有费多大的劲他就得到了雅克的承诺:不会再试图去见达尼埃尔。这样看来,雅克并没有预想的那么执拗。他还是喜欢独处,跟别人的接触较少,哥哥的陪伴已经足够了。特别是昂图瓦纳和他亲密地生活在一起,竭尽全力避免年龄上的距离,更没有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六月初,雅克回到家里时看见便门旁边有一堆人围在那里,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弗吕林大妈发病了,正躺在传达室内。晚上,她终于恢复了意识,但右臂和右腿还是不听使唤。

  又过了几天,昂图瓦纳早上正要出门时听到有人按铃。一个穿着粉红色的短袖衬衫和黑围裙的德国女孩儿站在门口,她涨红了脸,鼓起勇气笑着说:

  “我是来干活儿的……昂图瓦纳先生,你不认识我是吗?李斯贝特·弗吕林……”

  她说话时带着阿尔萨斯口音,像孩子一样天真的嘴唇把字音扯得特别长。昂图瓦纳想到了“弗吕林大妈的孤女”,以前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院子里。她继续解释,自己是特地从斯特拉斯赶来照顾姑母的,帮着姑母干点家务。说完,她就开始干活儿了。

  之后,她每天都这样敲门,然后手捧托盘伺候两兄弟吃早饭。昂图瓦纳看到她脸突然红了就逗她,问她德国的生活方式是怎样的。她今年十九岁,离开这里后的六年一直住在叔叔家,她叔叔在斯特拉斯堡车站周围开了一家饭店。这种时候,如果昂图瓦纳也在,雅克偶尔也会加入谈话。如果是雅克和李斯贝特独处,他就会躲着她。

  不过,遇上昂图瓦纳值班的时候,她会把午饭送到雅克的房里。这时候他会问她姑母的病情,李斯贝特没告诉他太多:弗吕林姑妈康复了,虽然速度有点慢,胃口慢慢变好了。李斯贝特非常感激她把自己养大。现在的她个子不高,身体丰腴而富有弹性,平时喜欢唱歌、跳舞、玩乐。笑起来的时候,她会大大方方地看着雅克。她小脸蛋和短鼻子看起来总是很警觉,两片嘴唇颜色鲜艳,看起来嘟嘟的,一双眼睛有着瓷器般的亮度,蓬松地散落在额角的头发不是金黄色而是苎麻色的。

  李斯贝特闲谈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多,雅克也不像开始时那么害怕了,他开始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而这种倾听的态度总是会让人说出心里话,比如仆人、同学,甚至是老师的秘密。比起和昂图瓦纳谈话,李斯贝特和他说话时要轻松得多。和他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她看起来更像个孩子。

  有一天早上,她发现雅克在看一本德语词典,于是她仅存的一点矜持也消失殆尽。她想看看他翻译出来的文字,发现是歌德的一首浪漫曲子时心动不已。她不但记得这首曲子,而且还会唱:

  流淌吧,流淌吧,可爱的河流!

  我再也不会感到开心……[3]

  德国的诗歌让她有些心荡神驰。哼唱几首浪漫的曲子后,她对开始的几句诗进行了解释,认为最动人的诗句是天真忧伤的:

  假如我是一只小燕子,

  啊,我会向你飞奔去……

  她特别喜欢席勒[4]的作品,低声吟咏了几句后,一口气把钟爱的《玛丽·斯图亚特》[5]的片段背了出来。这是记述被囚禁的年轻的皇后得到在监禁地的花园中散步的允许后,她向洒满阳光、充满青春的醉人气息的草坪奔去。雅克没能听懂所有的,她翻译出大概之后,为了表达对自由的向往,她用了一种十分稚气的嗓音。雅克不禁想起克卢伊,顿时充满柔情。

  最初他还有所保留,慢慢地,他开始讲起自己遭遇的不幸。事到如今,他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很少说话。这样的嗓音,连他自己听着也醉了。很快,他激动起来,开始任意更改事实,叙述时添枝加叶,对一些模糊不清的回忆进行了文学加工。两个月以来,他如狼似虎地翻看昂图瓦纳书柜里的小说。他认为,相比乏味的现实,这种浪漫的加工对李斯贝特敏感的心会更有用。当他看到美丽的女孩儿擦拭眼泪,就像米格侬为祖国痛哭一般,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艺术家的快感。他强烈地感受着,心里猜测这会不会是爱情,因为渴望不禁颤抖起来。

  第二天,我心急火燎地等着她出现。也许李斯贝特发觉了,她拿来一本贴满了明信片、照片和干枯的花的纪念册给他。这是她三年来的少女生活,所有的生活。雅克问了她很多问题,他容易感到好奇,所有不知道的事都让他惊讶万分。李斯贝特身世的每一个细节都非常真实可信,没有半点值得怀疑的,但当她满脸绯红、嗓音拉得长长的时,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在撒谎,就像一个在叙述梦想的人一样。

  说起舞蹈学校的冬季晚会时,她快乐得手舞足蹈。整个街区的青年男女聚集在舞蹈学校,舞蹈老师手拿一把非常小的提琴,一边打拍子一边跟着一对对舞伴,他的太太则根据自动钢琴的节拍跳着最新的维也纳华尔兹。午夜时大家一起吃夜宵,之后,疯狂的大家一群群在黑夜中吵闹着从这家走到那家,不愿意就此分开。那时候,脚下踩着的雪是那么绵软,头顶的天空是那么纯净,轻轻拂过脸庞的风儿是那么清冽。有时候,下级军官也会加入到跳舞的队伍中,其中一个叫弗雷第,另一个叫维尔。李斯贝特踌躇了好久才在一堆军官的合影中认出这个名叫维尔的大块头。

  “啊,”她说着用袖子去擦照片,“他多高贵,多忧伤啊!”也许她曾去过他家,因为她提到齐特拉琴、覆盆子酒和凝乳,说到一半时突然发出奇怪的笑声中断了话题。她一会儿叫维尔为未婚夫,一会儿说到他的所作所为,好像他为她献出了所有一样。

  雅克最后才懂得,他因为一件滑稽甚至不可思议的理由被派到了普鲁士驻守。说起这件事,她一开始怕得颤抖,接着又朗声大笑。在旅馆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房间的地板总是吱吱乱响,大家一直找不到原因。由于这间房靠近弗吕林的官邸,所以年迈的叔叔半夜在院子里追上了穿着袜子没穿上衣的下级军官,并把他赶到了街上。

  据李斯贝特说,她叔叔本想聘用他当管家,她却说他不但是兔唇,而且从早到晚都叼着根香烟,满嘴的烟油味道。笑过之后,她又哭了起来。

  李斯贝特坐在圈椅的扶手上,雅克坐着,纪念册在他前面的桌上摊开,很容易闻到她俯下身时的气息,感觉到她的卷发挨到他的耳朵。他的感官没有任何异样。他懂得那堕落的行为,但眼下更关心另一件事,就是他从最近看的一部英国小说中发现的,他认为在这片天地发现了纯洁的爱和丰富的感情。

  他每天都在脑海中思考最小的细节,不停地为第二天的见面做准备:两个人在房间里单独相处,整个早上都没有什么事情能打扰他们。他让李斯贝特在右边的长靠背椅上坐着,额头前倾,他站着看到她内衣领口长着柔软毛发的颈部。她不敢抬起双眼,这时他俯下身说:“请不要再离开我家……”只有这时候她才会抬起头,眼里全是疑问。他的回答则是在脑门儿上一吻,就像订婚时一样。“五年以后我就二十岁了,那时候我会跟父亲说‘我已经长大了’。如果他们说‘她是女门房的侄女’,我就会……”他做了一个不可一世的动作。“未婚妻!未婚妻!您是我的未婚妻!”房间太狭小了,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的快乐,于是他出了门。天气炎热,他在阳光下激动万分地走着。“未婚妻!未婚妻!您是我的未婚妻!”

  第二天他睡得很沉,铃响了也没听到。后来听到从昂图瓦纳房间传来她的笑声,他一下就从床上蹦了起来,飞奔过去看他们。昂图瓦纳已经吃完了饭,正准备要离开,双手握住李斯贝特的肩膀。

  “听明白了吗?”他威吓道,“假若你还让她喝咖啡,我就拿你是问!”李斯贝特发出独特的笑声,她怎么也没想到,德国式的牛奶咖啡加糖后热乎乎地喝下竟然会伤害弗吕林姑妈的身体。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她往托盘上放上昨天特地配制的茴香绞花点心,然后恭敬地看着他吃。他故意抱怨肚子饿,因为一切都出乎意料,他不懂该怎么把现实和经过细致准备的场面相调和。更倒霉的是有人在按铃。一切都太突然了:弗吕林大妈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已经好了很多,于是前来向雅克问安。李斯贝特看了后把她带回传达室,并安顿在扶手椅里。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有返回。雅克开始为环境的约束感到焦躁难安,他踱来踱去,心里很不高兴,这情形像极了以前恼人的场景。他紧咬着牙,双手放在裤袋里,开始自责起来。

  等到她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口干舌燥,目光忧郁。因为等待的过程中焦躁不已,他的双手也不停地颤抖,只好假装在用功。她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房间就和他道别了。他趴在书本上,心就像一片死灰一样,让她自己走了。每当独处时,他就会仰起脸坐着。苦笑着走到镜子前,他想好好地看看自己。他的脑海中无数次出现过这样的场面:李斯贝特坐在椅子上,他站在一旁,看到她细长的脖颈……沮丧一股脑儿地袭来,他用手遮住双眼,趴在椅背上要哭。不过眼泪始终没流出来,他只觉得神经紧张,心里怨恨。

  第二天,她进门时神色忧虑,雅克以为这是在责备他,心里的怨恨也消失殆尽。事实上,她刚收到斯特拉斯堡寄过来的一封信:叔叔让她回去,因为旅店住满了客人。弗吕林同意再延迟一个星期,但不可能再久了。

  她想过让雅克看这封信,但当他带着怯懦而温柔的眼神走过来时,她克制住了,决定不提这件烦心事。她径直坐在靠背椅上,这个地方正好是雅克想让她坐的。在一个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位置上,他站住了。当她低着头时,他能看见细长的脖颈哆嗦着从内衣口袋里滑出。他僵硬地俯下身,她这时恰巧挺起胸。她讶异地看着他,然后笑着把他拉到身边,倚在靠背椅上,毫不犹豫地将脸贴在雅克的脸上,将发鬓贴在他的发鬓上,将温暖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亲爱的……我的宝贝……”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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