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他写的不是信,而是一首手抄的惠特曼的诗,没有署名。不过,你弟弟的字迹很精美,一看就忘不了,对吗?”

  他说着把便条打开给昂图瓦纳,昂图瓦纳一看吃惊不小,字迹简洁有力、浑圆坚实!是雅克的字……

  “很抱歉,信封不知道让我丢去哪里了。找不到他从哪个地方寄来的。”雅利库继续说,“……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抄录惠特曼这首诗的真正意思。”

  “我英语不好,看不明白。”昂图瓦纳说。

  雅利库接过字条,拿起单边眼镜,翻译道:

  “Afootandlight-heartedItaketotheopenroad……我愉快地踏上广阔的道路,无拘无束,身体强健,世界在我前方!

  “褐色的道路,在我前方……whereverIchoose……我向往的地方!

  “现在,我不寻求财富……我不追求运气,我自己就是最大的幸运儿!

  “现在,我不再苦闷,我……postponenomore……不再迷茫,什么也不要!

  “心里的痛苦、书籍和争辩全部走开!

  “充满朝气,满心欢喜……Itravel……我奔向……Itraveltheopenroad……我踏上广阔的道路!”

  昂图瓦纳感叹了一下。

  安静一会儿,他说:

  “他的短篇小说呢?”

  雅利库从卷宗里拿出一本杂志。

  “小说发表在九月的《卡利奥普》[6]上,这是本年轻人的杂志,充满朝气,出版地是日内瓦。”

  昂图瓦纳拿起杂志,用颤抖的手打开。猛然间,他再次瞧见了弟弟的字迹。小说题目《小妹妹》上面,雅克手写了几行字:

  “那个印象深刻的十一月晚上,您告诉我:‘全部东西都受两极的作用力。真理也有两面。’”

  爱情,有时候同样如此。

  雅克·蒂博

  昂图瓦纳看不懂,以后再想吧!出版地在日内瓦,难道雅克在瑞士?卡利奥普杂志社……罗纳街161号。

  倘若找到杂志社,肯定可以找到他。

  他一秒也不想待了,站起来。

  “我是假期快结束时接到杂志的,”雅利库说,“我没有立即回信,直到昨天才有时间。原来我打算寄到卡利奥普。但是,我没那么做,因为给瑞士的杂志投稿,作者不一定就在那里……”(他没说邮费太贵改变了他的主意)

  昂图瓦纳没心思听他说话,他非常着急,脸上红通通的。这一句、那一句谜一样的词句。他愣愣地翻着杂志,这是活着的弟弟写的。他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阅读弟弟的小说,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便匆忙道别。

  雅利库把他送到门口,尽量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言语和动作似乎都是出于礼貌。

  走到前厅时,他停下,用手指了指昂图瓦纳放在腋下的《小妹妹》说:

  “您肯定会看到……我认为小说充满才气。可是我承认……不对!……我老了。”昂图瓦纳鞠了个躬,“确实,我理解不了新的东西……一定要说出原因的话……不能前行……在音乐方面,我还有发展空间,我以前迷恋瓦格纳[7],不过,我也可以看懂德彪西[8]的东西。您觉得我欣赏不了德彪西吗?……先生,今天我可以说,在文学上,我是欣赏不了德彪西的……”

  他直起身子。昂图瓦纳诧异且敬佩地盯着他:老教授颇有气质。他头顶是天花板的大灯,脑门和头发泛着光辉。眉毛下面是两个深深的酒窝,戴着单眼镜片的那个闪着亮光,仿佛夕阳照在窗户上。

  昂图瓦纳还想致谢,不过,雅利库好像打断了全部客气话,他优雅地张开双手阻挡客人的话:“请帮我向蒂博先生问好,有什么进展要告诉我。”

  5

  天空飘着小雨,风已经停下,雾气将灯光蒙上一层光晕。很晚了,这件事得放一放,昂图瓦纳现在就想回家。

  因为没有出租车,他只好沿着苏弗洛路走回去。他把《小妹妹》紧紧夹着,走着走着,他想看小说的心情愈加急迫。

  大街转弯处,大啤酒店的灯还亮着,里面肯定不止他一人,不过算是昂图瓦纳可以接受的安静地方。

  门口处,他看见两个未长胡子的年轻人,挎着对方,有说有笑。应该是在谈恋爱吧?昂图瓦纳听见自己的心声:“错了,兄弟,倘若人类的思想可以想象出两个字的联系……”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拉丁区的中心。

  底层的桌子都有人,需要从那团热烈的雾气走过,才能走到楼梯。中间的二楼是打台球的,人们围着台球桌子又喊又叫的,还有争辩:“十三!十四!十五!”“没运气!”——“又失手了!”“欧仁,要一杯啤酒!”“欧仁,要一杯比尔酒[9]!”闹哄哄的一片,台球碰撞的声音仿佛莫尔斯电报机发出的嗒嗒声。

  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朝气,才冒出的胡子遮住了泛红的脸颊。夹鼻眼镜后的眼神清澈真诚,傻愣愣的,满是精力,笑容带着柔情,预示着等待花儿绽放,对一切都充满希望和生活的愉悦。

  昂图瓦纳在打台球的人中走来走去,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年轻人的喧闹让他暂时忘了内心的忧愁,他第一次觉得三十多岁真的不小了。

  “一九一三年……”他想着,“这个年代的年轻人真幸福……比十年前那代,也就是我那代,可能更健康、更精神……”

  他去过的地方很少,可以说他并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国家。可今夜,对法兰西,对民族未来,他怀有一种信任和自豪的新情感。一下子又产生了苦闷:雅克应该是这群大有作为的年轻人中的一个……他在哪个地方?做着什么?

  大厅里头,空着几张桌子,用来放衣服。他觉得在一堆衣服后面坐着,又有壁灯,还不错。四周也没什么人,就一对安静的男女。男的还是个孩子,嘴里含着烟,看自己的《人道报》,不理会女伴。女的边小口喝着牛奶,边饶有兴趣地剪指甲,数钱,在镜子里看自己的牙齿,同时用眼角瞥一眼进来的人:一个满怀心事的大学生,没有点吃的,就坐下看书,让她觉得很奇怪。

  昂图瓦纳开始翻开小说,不过他专心不起来,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脉搏,跳得飞快!他很少出现这样不能自控的情况。

  小说的开头部分写得让人不知所措[10]:

  天气很热。干燥的泥土气味,有灰尘。街道朝上伸展。马蹄之下,石头迸发火光。西比尔走在路上。圣保罗教堂的钟声响了十下。悠长的海岸线在幽蓝的海水中凸显。深蓝和金黄交融。右面,是那不勒斯无边无际的海湾。左边,似乎凝固的金块漂浮在化了的金水之中,那里是卡普里岛。

  难道雅克去了意大利?

  昂图瓦纳急切地跳了几页。写作风格太奇怪了……

  他爸爸。乔塞普对父亲的情感。他内心深处的禁地,长满荆棘,火在燃烧。十年里,莫名的崇拜,热烈,固执。所有自然的情感都被丢弃。他忍受了二十年的仇恨。过了二十年,他才明白,不得不憎恨二十年之久。

  昂图瓦纳看到这里,心里很难受。乔塞普到底是谁?他又翻到前几页,极力让自己平静。

  开头描写的是两个青年骑马去郊游,而乔塞普和雅克很像,另一个姑娘西比尔应该是英国人,因为她这么说:

  在英国,必要的时候,我们会临时采取措施。这样有利于我们做决定和准备行动。你们意大利人,一开始就想制订好计划。她心想:“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我倒想成为意大利人,这没必要跟他说。”

  走到坡顶,两个青年人下马歇息。

  她在乔塞普之前跳下马,用马鞭抽一下焦黄色的草,驱逐蜥蜴,接着直挺挺地坐在热辣辣的草地上。

  “西比尔,要晒太阳吗?”

  乔塞普在墙角窄小的影子躺着,把头倚在炙热的灰泥土上,遥望着,心想:“她努力使动作迷人,只是一直成真不了。”

  昂图瓦纳内心焦虑,一段段往下看,想先知道个梗概,再细细品读。他注意到这样的句子:

  她来自英国,新教徒。

  他看到这段:

  在他眼里,她的全部都和别人不同。可爱却又可恨。她的出身,曾经的和如今的生活,他都一无所知。西比尔惆怅,纯真。这些情谊。她的笑容。不对,她不用嘴巴笑,用的是眼睛。他对她的情感,又严肃又炙热,一触即发。她一直伤害他,仿佛希望他比自己低贱,不过又感到苦恼。她说:你们意大利人,你们南部人。她来自英国,是个新教徒……

  难道这是雅克相识的女子?他爱上了她?……可能已经同居了?

  沿着葡萄园和柠檬地向下走。有海滩。一个孩子赶着一群牲畜,孩子眼神忧郁,衣服破旧,肩膀露在外面。他吹起口哨,两条白色的狗跟在后面。带头的母牛颈上的响铃叮叮作响。无穷无尽,阳光热烈。水坑上留下脚印。

  昂图瓦纳看到这些很郁闷,他跳了两页。

  西比尔在自己家中。

  吕那多罗的别墅。陈旧的房子,四周都是玫瑰。一个长满玫瑰的两层花坛……

  昂图瓦纳跳过这页文学描写,在下一段停下:

  满园玫瑰,成堆成堆地垂着,芳香四溢。阳光一晒,香气沁透心脾,渗进血液,模糊双眼,心跳变慢或变快。

  玫瑰坛令他想起一些事,花坛通向大鸟笼,笼子里有跳跃的白鸽。难道是拉菲特别墅区?肯定是的!那么新教徒西比尔就是……他接着看:

  穿着骑马装的西比尔,一屁股坐上长凳。两只手臂摊开,嘴唇紧闭,两眼没有焦距。她一个人的时候,所有事情都会变得清晰,她是为了让乔塞普幸福才活着的。不过,当他不在时,我才会爱他。那些日子,我痛苦绝望地等待他,当时他也十分难熬。荒唐又冷酷。可耻!可以哭泣的女人真好,至于我,心已经变硬、堵塞。

  变硬?昂图瓦纳笑笑,这是医学词语,肯定是从他这里学的。

  他能猜到我心中所想吗?我希望他可以猜透。不过,当他表现出猜透的样子,我会不知所措。我会转过头,撒谎,不管怎样,我要逃脱。

  下面一段是写她母亲的:

  鲍威尔夫人从台阶上走下来。阳光洒在白发上。她把手搭在眼睛前,没等看见西比尔,话也不说,就笑了。她说:“威廉写信来了,写得很好。他现在动手研究两个项目,得继续在帕埃斯敦住几个星期。”

  西比尔咬了咬嘴唇,十分失望。难道她是在等哥哥回家,向他诉苦,也解剖自己?

  没有疑虑了:丰塔南夫人、贞妮、达尼埃尔,所有的记忆都拼凑起来。

  昂图瓦纳翻过去。

  他往下翻一页,想找到描写父亲塞雷诺的内容。

  应该是这里……错了,这写的是塞雷诺府邸——一所临海的旧房子。

  ……长长的拱形窗户,周围是彩色的花叶壁画。

  下面这段写的是海湾和维苏威火山。

  昂图瓦纳翻过几页,这里看一句,那里看一句,想知道大概内容。

  乔塞普与仆人们在消暑的别墅里住着。妹妹安内塔去了国外。母亲已经过世。父亲是个参议员,在那不勒斯担任要职,周日会回来一趟。偶尔不是周日,他也会来住一晚。

  昂图瓦纳记得:“跟爸爸去拉菲特别墅区的情况一样。”

  他走下船,回到家里吃晚餐。饭后,会含着烟在前厅闲走以帮助消化。清晨,会去查看马夫和园丁的工作。随后,默默地搭上第一班船。

  写的就是爸爸!……昂图瓦纳在发抖,往下看:

  在社会上,参议员塞雷诺取得一些成就。他所有的东西,交融在一起。家庭安康,生活富裕,业务顺畅,组织能力强。权势兼有,待人严苛。刻薄正直、品德强硬。外表也一样严肃。自信满满,肩膀结实。性格暴躁,咄咄逼人,但总是会克制住。仿佛严肃的漫画,让人尊敬却恐惧。教会的忠诚信徒,又是公民表率。不管是在梵蒂冈还是宫廷,在法院或者办公室,家里或者饭桌上,永远表现出精明能干、无可挑剔、称心如意的样子。这是一种能量。同时也代表着一份压抑。这力量不是鞭策别人行动的力量,而是让人知道重量是可以静止不动的,是个十全十美的结合体、完人、纪念碑。

  哦!他的轻笑带着冷酷,那是他心底里的笑……

  此时此刻,昂图瓦纳泪眼模糊。他为雅克的直白感到诧异,同时,想到唱歌的爸爸,觉得这样报复的描写太残忍:

  欢乐的小战马哟,

  小战马哟,特里贝。

  这一瞬间,弟弟和他的距离变长了。

  哦!他的轻笑带着冷酷,那是他心底里的笑。笑容中夹杂着让人难熬的沉默。二十年来,乔塞普一直忍着这种沉默和轻笑。心在抗议。

  没错,乔塞普过去所有的日子都是仇恨和抗议。他只要想到青春时代,复仇情绪便占满整个心灵。从小,伴着本性的形成,他便用一切本性和父亲抗争。因为抗议,他不尊重所有人,并将自己的懒惰公布于众。他是坏学生,并因此觉得可耻。不过,正是这样,他才可以激烈地违抗可恨的规章制度。干坏事就像抵制不了的诱惑。不听话就会产生复仇感。

  大家都说他冷血。不过,当听见受伤的野兽呻吟、要饭人拉出的小提琴声,或者看见在教堂走廊里对他微笑的小姐,都会让他夜里趴在床上哭泣。独自一人,无聊,社会不接纳的儿童时期。早就成年,可除了小妹妹夸他之外,别人一句好话也没有。

  “没有我吗?”昂图瓦纳心想。

  一说到小妹妹,语气就会充满柔情:

  小妹妹,安内塔,安内塔。她可以在这干瘪的土地上绽放,简直就是奇迹。

  小妹妹,他不幸童年里的乖妹妹,抗议里的妹妹。那个时期里仅有的光亮,清澈的泉眼,黑暗干旱里仅有的妹妹。

  “没有我吗?”这段的下面,写到一个大哥哥:

  偶尔,哥哥的眼里会有尽力表现出来的可怜……

  尽力表现?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的可怜带着宽容。不过他们差了十岁,这是距离。恩贝托不跟乔塞普说真话,乔塞普也对哥哥有所隐瞒。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