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尾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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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可怜的老小姐,终于过完了一生。除了死,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当然,她现在还没有那么老。“昂图瓦纳,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你应该了解,我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在她已经做好了在养老院过完剩下日子之后,她总是这样摇头说道。这是蒂博先生死后不久她说的,大概在一九一三年十二月,或是在一九一四年一月。现在是一九一八年五月,一下子就过了四年,她有没有活到七十岁。他仿佛又看到了老小姐在灯下,她黄色的小额头旁系着的灰色发带,像是象牙的小手在桌布上哆哆嗦嗦地放着。还有她的小眼睛,就像是受到惊吓的羊驼一般。就算是一只躲在壁橱里的耗子,远处传来的雷声,马赛流行的鼠疫,西西里的地震,门的开合声,或是突然的电话铃,都会把她吓一跳,然后能听到她的惊呼:“上帝!”她紧张地在黑绸缎短披肩下,交叉她两只小小的胳膊,她总是叫这件披肩“风帽”,还有她小姑娘般的笑声,清脆、天真。她很喜欢笑,一点小事都能把她逗乐。相信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吸引人。可以清楚地想到她在一个寄宿学校的院子里玩小铁环,脖子上还系着一条黑色天鹅绒的袋子,长长的头发盘起来,套在发网中!可是她从来没有说过她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也没有人问过她。还有谁知道她叫什么呢?都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就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大家只根据她的职位称为“小姐”,这就像是叫“守门的”“按电梯的”。她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在蒂博先生的专横之下,带着虔诚和畏惧生活着。她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一直都默默无闻,谦虚,而且从不喊累。她成了整个家庭的支柱,但从没有一个人因为她的努力工作而产生感激之情。她的一生都没有个人地位,只是不断地对别人忠心、体贴、谦虚、做事谨慎,不断牺牲自我来服务他人,但她的行为没有得到任何回报。
“吉丝应该很伤心。”昂图瓦纳心里想着。
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但愿意这样想,他希望用吉丝的忏悔来弥补长时间的不公平。
“我得给她写封信了。”他突然很着急。(在应征之后,他就已经很少写信,除非有不得不说的事,自从中毒以后,他完全就放弃写信了。只是偶尔写个明信片寄给吉丝、菲力普、斯蒂德莱尔,还有茹斯兰。)“我要先发一段很长的电报,表示吊唁,这样我就有足够长的时间去准备写信了。可是她为什么告诉我葬礼的时间呢?难道她以为我还会再回去?”
自从开始战争,他就没有回到巴黎,他不知道回去干什么,他的朋友都被送到了战场。房间空着,就连实验室都另外其他的事,他回去干什么呢?每当到了他放假的时候,他都会把这个机会留给其他人。在前线,他至少可以用忙碌且有规律的活动来填补生活,这样就可以不动脑想其他的事情了。只有一次在索姆河战役前的冬天,他在阿布维尔[5]答应放假,他一个人躲在狄厄普。但两天以后,他又乘坐火车回到前线。在那个城市闲得无聊,浓郁的海水咸味充斥着鼻孔,每日每夜都刮着潮湿的风,还有乱哄哄的英国伤员,这让人不舒服。在应征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吉丝、贞妮、菲力普,或是其他的人。在他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他在圣狄吉埃,甚至不愿意让吉丝探望。在他看来,他们两三个月发一次短信,讲讲最近的情况,已经足以跟过去和以后保持最低限额的联系。
在信中,他知道了贞妮怀孕的消息,也是通过信,他知道了雅克的死亡。他和贞妮通过几次信,用词亲密。那是在一九一五年的一个冬季,贞妮告知他要去日内瓦的事。这一次的旅行,她不仅是为了摆脱亲人,在那儿生下孩子,同时,她也希望在瑞士养胎的日子里,追查雅克的死因。雅克的死在那个时候还是一个谜,跟贞妮还有联系的那些革命者中间,一直流传着雅克是执行“危险任务”失踪的,那是在八月上旬。突然昂图瓦纳想起了吕梅尔,他这个外交官现在在巴黎,岗位就在奥尔赛码头。如果贞妮找他,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帮她弄到必要的通行证。贞妮在日内瓦找到了范赫德,这个白化病人带着她一起来到巴塞尔,将她介绍给书商普拉特内。通过他,贞妮了解到了雅克在最后几天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原来他写了宣言,等来了梅奈斯特雷尔的飞机,在八月十日的早晨,他向着阿尔萨斯前线飞去。接下来的事普拉特内也不清楚。但有了这条线索,昂图瓦纳便让吕梅尔帮忙继续查下去。他们找过德国战俘的名单,里面没有雅克,最后,他们在巴黎陆军部找到一份步兵师部下发的报告,这份报告说的是有关阿尔萨斯撤退的问题,当中说到了一架飞机起火,坠落在法国境内,机上的人员全部死亡,无法辨认身份。这个时间,正好是八月十日。在报告中还指出,从飞机中的残骸中找到了一些传单残片,上面依稀可以看出是激烈的反军国主义。显然,在这个飞机上的人正是雅克和驾驶员。这种死亡太荒唐了!就算是四年后的今天,昂图瓦纳想起这个事,更多的是愤怒,而不是伤感。
他气愤地起身,拿下苍蝇拍,用力地打死了十几只苍蝇,原本他还想用毛巾将剩下的苍蝇赶走,但剧烈运动导致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撑着椅背一动不动。待他稍微好转以后,他便将毛巾浸在松节油中,然后在胸口按了一会儿。暂时舒服些,他从床上拿下两个枕头放在背后,让自己可以坐直,从而避免肺部充血。他开始缓慢地做呼吸操,用手指捏住喉咙,用力地呼吸。呼吸一次比一次长,一个个发出:
“A(啊)、E(额)、I(咿)、O(噢)、U(于)。”
他环视着这个狭小、庸俗、让人厌恶的粉色房间。早上的海风吹动窗帘,光线透过窗户,在墙壁上不断跳动,墙壁是红砖似的粉,一直延伸到深褐色的旋花的檐壁,没有任何的装饰物。在梳洗台的镜子上面,贴着一张像是之前的病患从杂志上剪下的海报,上面印有六名穿着水手装,弯起长腿的美国舞女。这几个舞女是之前患者死后,对五十三号房间最后的装饰贡献,其他的都被昂图瓦纳去掉了。这张海报挂得太高,不冒失地使用力气根本够不着。原本他是想要让楼层管理员约瑟夫帮忙拿掉,苦于约瑟夫身材太过矮小,椅子又在一楼,于是昂图瓦纳放弃了这个想法。在房间里,一个很窄的松木桌子上,突兀地摆着一个痰盂,在药瓶和药盒中间,堆积着一些原来的报纸、杂志,还有战场上寄来的信件、照片。每天晚上他都扒开这些,腾出一小块地方用来记录病情。在洗脸台上的玻璃搁架上摆放着剩下的一些药品。他的衣服和杂物摆放在一个白木衣柜上,一个空的行李箱放在衣柜和洗脸池的中间,行李箱上刻着的字迹已经渐渐脱落,只能隐约看到“第二营军医,蒂博大夫”,行李箱变成了台座,上面摆着一架已经坏掉的留声机。
昂图瓦纳近五个月来,一直都被关在这个粉色墙壁的房间里,看着自己的病情不断好转然后恶化,他盼望着病情得到治愈,但现在他一点好转迹象都没有。在这里,他过得异常煎熬,每天都数着时间度过,他吃、喝、咳嗽,然后看书,但他从来没有看完一本书,他对过去和未来充满幻想,他与来访者谈天,说笑,聊有关战争与和平的问题,直到因为争论导致不断咳嗽。他看到这里的床、椅子、痰盂就恶心,这些东西见证了他的每一次发烧、失眠,还有窒息。还好他的身体足够强壮,让他偶尔可以下楼,离开这个房间。他会带着书走到花园中,去柏树间的小道,或是橄榄树的阴凉下,有的时候他还会走到菜园顶头,在水车附近,那里有一条小溪,让人感到清凉。虽然他不看书,但这会让他不那么孤单。每当他觉得自己的体力足够让他多站一会儿时,他都会去实验室跟巴多尔和马才一起。在实验室里,他穿着巴多尔给他的白大褂,与他一起做实验,这时候,他能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虽然出来时无比疲惫,但这也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他多么希望以后能好好地利用这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的被迫治疗,等着遥遥无期的痊愈日子!他多次被突然的犯病打断了原本想要做的事,最后一事无成。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撰写有关儿童呼吸混乱与智力发展和注意力的文章,他在战前,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已经积累了丰富的观察材料,这足够让他完成一本相关书籍,至少也是一篇能在杂志上刊登的材料丰富的文章。
昂图瓦纳想要赶快写论文,从而确定日期。如今这个主题还空着,他害怕其他的儿科专家抢先出版。姑且不谈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就算他现在有足够的精力去撰稿,他也不能动手,因为所有的材料和实验结果都在巴黎,他也找不到人帮忙寄来。他年轻的秘书马尼埃尔·罗瓦和全排人一同死光了,那还是在战后第二个月的阿拉斯推进中发生的,茹斯兰在西里西亚当战俘已经有两年之久,哈里发则是由于凡尔登战役[6]受伤使得耳聋,那是在一九一六年的事,因为他是放射学的专家,如今被派送至东方军团[7]卫生部门工作。
他听到午餐的锣声,于是起身打开洗脸池上的小灯检查喉咙,向喉咙滴药是他用餐前的必做事项,由于吞咽困难,他需要用药物减轻,有的时候还需要找巴多尔帮忙用直流电烙器减轻吞咽困难的问题。
他将安乐椅推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等着午饭锣声的再一次敲响。窗外是布满梯田的山坡和巨石山顶,右边是向着湛蓝海水不断蔓延的层峦叠嶂。不断有浓郁的花香和人们的聊天声从下面传上来。他低头看到了在树荫下散步的熟悉身影:戈瓦朗和他的伙伴伏瓦兹奈,他们是仅有的两个声带没有受损的人,一整天都在说话,达罗夹着书漫步,还有“袋鼠”埃克曼,人们都这样称呼他,最后是每天早晨如一日的雷蒙少校,他的身边总有一群青年军官,他总是在早上对照地图评论战报。现在只要看到他们激动地品头论足,就仿佛身在其中,听到他们的对话,这真让人感到厌烦。
花园中散步的人被第二次锣声惊扰,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昂图瓦纳叹了一口气,挺直身板。心里想道:“这个锣声凄惨,真让人厌恶,干吗不跟别的位置一样,敲钟通知吃饭呢?”
他没有胃口吃饭。对他来说也缺乏勇气再做这些事:下两层楼梯,闻着饭菜的气味,听着大家喧闹的声音,各式各样没完没了的菜汤,还得挂着殷勤的笑容听他们照例评价德国的作战计划,估算战争还要持续多久,解说战报里暗含的意思。除此之外,还要加上一些调戏和逗弄,讲述在前线的轶事,说一些荤段子,更有甚者,仔细描绘咳出的痰是什么模样,或是形容晚上的痰是多么多。
他脱下睡衣,换上一件有三条饰带的白色旧军衣,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份吉丝发来的电报,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呆住:
“要不然我去一次她那儿?”
他忍不住笑起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过去,但正因为打定主意,他现在就有足够的空间去自由计划、想象。其实只要他带着吸入器和大量的药品,每天坚持治疗,注意一点就不会加重病情,这样来说,过去就有可能实现。星期天早上十点的葬礼。他可以搭乘明天下午的快车,就能在第二天,也就是周日的早上到达巴黎。赛格尔也一定会批假,当初多斯病情那么严重,也一样批准过一次假。从某个方面来讲,这一次请假的机会对他来说吸引力很大。因为它的突然起来,更具有诱惑力。
忽然之间,他仿佛回到了战前,身体健康、生活优越的时代。他可以安静地坐在餐车里,对着满桌的丰富菜肴。
他还可以询问在巴黎居住的老师,问他怎么看待如今自己的病情。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回巴黎将自己所有的资料和实验结果,装满满一箱的笔记书籍,还有工作用品带回来,这是他在漫漫治疗期间的重要寄托。
他可以在巴黎街道花三四天的时间悠闲散步,还不用喝那该死的汤。干吗不去呢?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