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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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埃雷,难道你没有注意到电话一直在响吗?”

  早晨,医院一楼一般没有人,医生和病人都会上去做治疗,在秘书处值班的传令兵会趁着这个时间,躲在走廊休息,靠着栏杆轻嗅着花园飘来的茉莉香。听到叫声,他赶忙灭掉手里的香烟去接听电话。

  “你好!”

  “你好!我是格拉斯邮电局的,有一封电报要交给穆斯吉埃医院。”

  传令兵匆忙地拿过旁边的笔记本和铅笔:“稍微等等。您讲,我这边记录。”

  于是女员工开始口述电报:

  “巴黎,一九一八年五月三日,一十七点一刻,阿尔卑斯滨海省,格拉斯旁的穆斯吉埃镇,加泽医院,蒂博大夫。您听清楚了吗?”

  “是的,给蒂博大夫。”传达兵重复了一遍。

  “那我继续说内容了:‘韦兹姑妈去世,周日我们会在养老院举办葬礼,十点准时举行。祝好运。签名:吉丝。我再说一遍。”

  传达兵记完电报,走出大厅向楼上走去。在楼梯口,他遇到了一名手上拿着托盘的老护士,穿着白色罩衫,从食具间走出来。

  “吕多维克,你要上楼吗?能不能帮我将这份电报交给五十三号?”

  当吕多维克走到房间时,发现五十三号房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户打开,床铺已经叠整齐了,显然蒂博先生不在这里。吕多维克走向窗户,查看蒂博先生是否在那里。但只有几名刚恢复的病人在阳光下闲逛、聊天,他们穿着蓝色睡衣和软底鞋,顶着军官或者士兵的帽子。还有一些病人并排在柏树下的帆布椅上看报。

  护士重新拿起已经放凉了的药,走向五十七号房。房间里的病人一脸疲惫,胡子长时间没有被修剪,他躺在床上,靠着枕头无法动弹,就算在走廊也能听见他因为呼吸困难引起的剧烈喘息声。吕多维克轻轻托起他的脖子,将两勺汤药倒进碗里,以便给他服用。他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接着将痰盂里的东西倒进了厕所。他完成手里的工作后准备上楼继续找蒂博先生,为了保险起见,他又看了看四十九号房有没有蒂博先生。只看到上校躺在长藤椅上面,跟三名军官打桥牌,身边放着痰盂。这些人里没有蒂博先生。

  吕多维克在楼梯下碰到了巴多尔大夫,他提醒说:“蒂博先生也许去治疗室做呼吸治疗了,要不然我帮你带给他。”

  在治疗室,几名病人在充斥着薄荷和桉树气味的房间里,头上蒙着毛巾,弯身吸入治疗气体,整个房间十分安静,大家看不清彼此,也没有分心说话。

  “蒂博,有你的电报。”

  昂图瓦纳抬起因治疗而涨红的脸,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滑下,他听到巴多尔的话十分诧异,擦了擦眼角的汗水就准备查看电报内容。

  “是很严重的事情吗?”

  昂图瓦纳摇头否认,他用虽然低沉,但却平静的声音回答说:

  “只是一位老人刚刚去世。”

  他将电报塞回口袋,接着继续将头埋在毛巾中做治疗。

  巴多尔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做完治疗就来找我吧,我刚刚拿到了化验结果。”

  巴多尔大夫和昂图瓦纳是同辈人,在巴黎习医时他们就相互认识。但中途的时候,巴多尔因为生病,被迫辍学,最后在山区调养了两年之久。等他痊愈之后,因为无法承受巴黎冬季的严寒,于是转学去蒙佩利埃大学的医学系,最后毕业,成了一名肺部疾病专家。战争爆发的时候,他在朗德地区[1]的一所医院当院长。一九一六年,巴多尔在蒙佩利埃学习时的老师,赛格尔教授邀请他一起为战争时期中毒的人员做治疗。教授主要负责在南方建立一所医院,巴多尔作为助手。最后他们一同合作,在格拉斯旁边的穆斯吉埃创办了这所医院。现在已经有六十多名士兵和十五名左右的军官在这所医院做治疗。

  昂图瓦纳是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底,在香槟省的战场前线进行调查时中的毒气,他在后方的几家医院医疗过,但是没有任何成效,在入冬之后,转移到了这家医院。

  在穆斯吉埃医院治疗的这些军官中,只有昂图瓦纳一人中了毒气。虽然巴多尔与昂图瓦纳的性格不同,他更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学习、思考,不太有魄力,意志力不强,但是他们年轻时代学医的经历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他们都对医学有强烈的热情,对工作认真尽责。当他们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点之后,两个人建立起了更加牢固的友情。虽然赛格尔教授将所有的工作都转交巴多尔负责管理,但是巴多尔与他的助手马才大夫关系不是很融洽。马才原本效力殖民地,但由于重伤,被送来穆斯吉埃疗养,最后留在了这里工作。相对于马才,巴多尔更愿意将自己的想法和担心的问题讲给昂图瓦纳听,告诉他如今自己正在进行的新型治疗研究,还有很多模糊点,让他提出意见。当然,昂图瓦纳还无法担任助手的角色,他的病情太严重,连自己都照顾不来。他的病使得他必须接受精心的照料,虽然如此,他还是找机会去关心其他病人的病情。每当他病情稍有好转,有一定精力去完成工作的时候,他都会去参与巴多尔的实验工作,有的时候还会与巴多尔和马才一起参加赛格尔教授夜晚的诊疗会议。正因如此,他总是带着医生和病人的双重身份生活,这让他在医院的生活变得不那么难度过。在这十五年里,他一直没有脱离生活中的唯一依据,不管是在战前,还是战后。

  昨晚进行吸入治疗以后,昂图瓦纳赶忙将围巾裹住自己,以防强烈的温差让自己受不了。接着,他去找在旁边的房子里照看做呼吸操病人的巴多尔,每天早上他都会在那待上半个钟头,这是他特地嘱咐的。

  巴多尔站在他的这群病人中间,面带笑容,认真地组织这场带着嘶哑的粗重喘息的体操。他比病人当中最壮的一位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由于过度操劳,他前额已经秃顶,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巨大。他的体积和身高形成正比,宽大的身躯藏在白色大褂下,身材像是正方形,就像是一名得过肺病的巨人。

  巴多尔将昂图瓦纳领到空无一人的衣帽间说:“我原本还很担心的。现在放心了!情况不错,蛋白反应是阴性。”

  昂图瓦纳接过巴多尔从袖口中拿出的单子,仔细看了一遍说:

  “等我把这抄完以后就给你,今晚应该就可以。”(自从中毒以后,他就在一个笔记本里详细记录了他的病情进展。)

  “这样频繁地做吸入治疗不觉得累吗?”巴多尔指责说。

  “不会,我觉得吸入治疗很重要。”他虽然声音轻而急促,但是却语句清晰。“每天我起来的时候,声门上的分泌物很厚,甚至发不出声音。你瞧,我的喉咙经过吸入治疗以后,变得干净,失音也大大减轻了。”

  巴多尔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说:

  “你要相信我,这种方法不能经常使用。不管你说不出话让人多么恼火,这也只是一个小问题。吸入时间过长,可能会导致猛然遏制住咳嗽。”他尾音的拖长说明了他是勃艮第人,这也使得他的表情更加温柔且认真。

  他让昂图瓦纳与他一起坐下来。他一向积极地使病人觉得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听他们讲话,对他来说,最让他关心的莫过于他们的苦衷。

  他首先询问了昂图瓦纳昨天的状况,睡得怎样之后,接着建议说:“我觉得你可以吃一些祛痰的药剂,像是萜品或毛毡苔之类的都可以,要跟琉璃苣药一起服用。这的确是一种民间土方。只要你在不着凉的情况下,睡前多出一些汗。再好不过!”他把元音和二合之音发得更重,又像是在唱歌一样把尾音拉长,(“食用祛痰汤药。琉璃苣药。要大量出汗”)就像是用力地压着大提琴的低音弦。

  他特别愿意千叮万嘱地告诉病人那些他觉得有效的方法,就算有过失败也不会放弃。他希望别人接受他的意见,尤其是昂图瓦纳,因为他觉得昂图瓦纳那比自己更加优秀,但是他打心里没有丝毫卑下的嫉妒心。

  他一直看着病人继续说道:“你为什么不选择持续的硫化砷治疗?这可以帮你有效控制晚上的分泌物呢。”接着转头对刚来的马才大夫说,“你觉得怎么样?”

  马才没有回答,他打开衣帽间最里面的衣柜,脱下已经洗得泛白、还有线头露出、依旧挂着勋章的军装,换上医生的白色外套。整个房间充斥着他身上的汗臭味。

  巴多尔继续说道:“如果你失音现象加重的话,你可以再次使用士的宁,在去年冬季,我在沙普依身上产生了极好的效果。”

  马才转身嘲笑说:“你好像没有其他更加鼓励人的例子。”

  马才是个方脸,额头很低,上面还有一条深深的伤疤。他一头灰白浓密的头发,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就像是一个刷子,他的眼白很容易充血。在这个前殖民军黝黑的脸上,一抹黑色的小胡子尤其惹眼。

  昂图瓦纳探寻地看了一眼巴多尔。

  “蒂博的情况比沙普依好得多。”巴多尔赶紧说。显然,他不想掩饰自己的不开心。接着,他转身对昂图瓦纳说:“可怜的沙普依如今情况极糟,昨天夜里,他叫了我两次,他的心脏急剧收缩,心律不齐,心脏中毒发展的速度极快。今早我在等待院长,好和他一起到五十七号病房去。”

  马才扣好白色外套的扣子,走向他们。他们一起讨论了有关芥子气中毒的患者心律不齐的问题,接着巴多尔断言说:“病人的年龄不同,症状也完全不一样。”(沙普依是一名已经年近半百的炮兵上校,他已经治疗了八个多月。)

  “我们也需要看看过去的病史。”昂图瓦纳进一步补充说道。

  昂图瓦纳和沙普依在同一层楼住,他经常会帮着沙普依检查。他觉得上校中毒前潜伏的二尖瓣狭窄对现在的病情有一定的影响,但是赛格尔、巴多尔和马才似乎都没有这种想法。他差一点就说出自己的想法了。(如今只要能抓住别人的一个错误,并且指出,就算是对朋友,也让他的自尊心产生了比以往更加恶意的满足,也许是因为生病让他变得低人一等,但他还是得到了一点小补偿。)但是病痛让他说一点话都会消耗不少力气,所以算了。

  “您看过报纸吗?”马才询问。

  昂图瓦纳摇头否认。

  “似乎德国鬼子在佛兰德尔地区[2]的推进被阻挡下来了。”巴多尔说。

  马才回应:“看起来的确是这样,伊普尔守住了。英国正式宣布伊塞河[3]一线都守住了。”

  “代价肯定不小。”昂图瓦纳感叹说。

  马才耸着肩,像是在说明“代价高昂”而且“一切都好说。”他走向衣柜,摸着军装口袋里的报纸,转身回到昂图瓦纳身边说:

  “您可以看看,这是戈瓦朗给的一份瑞士最新战报,在四月初,中央帝国[4]的战报上就公布了英国在伊塞河战役上,已经惨死了二十多万人!”

  巴多尔说:“如果这个内容被协约国的舆论知道,那么……”

  昂图瓦纳点头赞同,马才则是冷漠地大笑,接着走向大门转头说:

  “现在正在打仗,舆论无法得到最准确的情报!”

  他似乎总是把别人当傻子一样。

  等马才出去之后,巴多尔对昂图瓦纳说:“你知道我今早想的是什么吗?如果任何一国的政府都不再代表那个国家的人民情绪,那不管是这一方,还是那一方,他们都不会了解人民真正在想什么,因为领导人的声音完全盖住了他领导的人民群众。你看现在的法国!你觉得在二十个人里面,有没有一个人对阿尔萨斯、洛林重视,可以让他增加一个月的战争时间?”

  “就算是五十个人当中,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这样做!”

  “但我不明白,大家还是都相信克列孟梭和普安卡雷所说的话,代表了整个法国人民。战争开创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官方说谎氛围!大家都这样!我不知道大家还能不能说出真正的想法,欧洲报纸上还不会刊登出真正的民意。”

  教授突然进来,将巴多尔的话打断。

  赛格尔向昂图瓦纳和巴多尔致敬,然后握手,但是他没有握昂图瓦纳的手。他就像是梯也尔先生的漫画肖像,突向前方的下巴,鹰钩鼻,金丝框架的眼镜,还有矮小的个子上顶着的一撮又轻又薄的白发。他十分注重外形,胡子总是剃得干干净净,衣服高级。他就算对着同事也会礼貌性地保持距离,说话言简意赅。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在那儿吃饭、工作,在那儿根据巴多尔和马才在医院对中毒气患者的治疗方法,整天为医学杂志写有关文章。只有在病人刚到医院,或者病情突然急剧恶化的时候才能看到他的人。

  巴多尔原本想告诉他有关五十七号病人的具体情况,但才说一句就被打断,教授直接向着门口走去说:

  “上楼吧。”

  昂图瓦纳看着他们离开,心中暗想:“巴多尔真的很尽责,还好我的病由他治疗。”

  他习惯在这个时候回到房间,继续做他的治疗,然后回房间休息到中午。通常上午治疗以后,他都感到疲惫不堪,坐在安乐椅上打盹儿,一直睡到午饭的锣声打响,他才会醒来。

  他跟在两个医生的后面,中间保持着一段距离。突然,他心想:“就算他那么优秀,如果我真的注定死在这里,就算是巴多尔与我的友情,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慢慢地走,尽量不让自己呼吸困难。上这两层楼的时候,一旦不小心,就会感到胸痛。虽然并不太痛,但还是需要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恢复。

  约瑟夫临走的时候忘记拉上窗帘,几只苍蝇在药品旁边飞动着。虽然苍蝇拍就在旁边的钉子上,但他实在太累了,完全不想动。他对窗外的风景也没有丝毫兴致,赶忙拉上窗帘,就靠在安乐椅上,闭眼待了一会儿。接着,他拿出巴多尔带给他的电报,下意识地又看了一遍。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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