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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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热罗姆三十岁时……他站在她的面前,身体柔媚又灵活,微微挺着胸,浅棕色的皮肤,还有他那迷人的笑容、献媚的眼神……“他是我的印度王子。”她那个时候常常这样说——她也觉得被他爱着很骄傲!……她好像又听见了他的笑声,很清晰的三个字:“哈,哈,哈!”他总是抬起头,昂起脖子字字清晰地笑出来……他的高兴,还有一如既往的好心情……他喜欢说谎!因为他生活在谎言的生活中,好像这是生活中很自然的一种元素:快乐,无所顾虑,没有愧疚地骗人……
热罗姆……他的女人这一生中所经历的爱情全都在这里了,在这张床上……很多年前她就认为,自己的爱情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可是现在,她突然明白,自己从没有停止过期望……就是现在,就是在今夜,一切都要结束,永远地结束。
她用双手捂着脸,向神灵祷告,但是没有用。她的心里充满了对人世间的感叹,她觉得自己被上帝抛弃了,她沉浸在这种不纯净的怨恨中……她心里满是羞愧,她想起了自己的爱情……那是在别墅区的时候……在拉菲特别墅区的那幢别墅里,在诺艾米死后,她把热罗姆从阿姆斯特丹带回来……那天晚上,他卑微地溜到她的房里,请求她的原谅。他需要她的怜悯和疼爱。他在黑暗里缩成一个团,紧紧地靠着她。她抱住他,就像抱着一个孩子。那时候同样是一个夏天,就像今天一样……窗户面朝着森林开着……一直到早上,她都没有睡意,她抱着他,她守护着他,他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深深地睡着……那是夏天的一个晚上,天气很温和,就像今天一样……
丰塔南太太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透着一丝迷乱……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她想赶走这个护士,她想躺在他的身边,最后一次紧紧地抱住他,最后一次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温暖中;既然他要这样永远地睡着,那她就最后一次哄他入睡……“就像孩子一样……像我的孩子一样……”
在她面前,一只矫健有力的手垂放在被单上,就像模型一样,有着美丽的线条,他手指上戴的那枚玛瑙戒指,就像一块暗斑。这只右手曾经抛弃一切,拿起手枪……“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不在你的身边?”她充满绝望地想着。或许,在他举起这只手,朝着太阳穴开枪的时候,心里曾经呼唤过她?如果在他这样绝望的时候,她要是陪在他的身边,在上帝为她这一生指定的,即使有千万怨恨也不容许她离开的这个人的身旁,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闭上了眼睛。几分钟过去了,她的心里不知不觉恢复了平静。她赶走了回忆,她的心理重新恢复了宗教似的宁静。她重新感觉到,她同宇宙中普遍的力量相结合了,而这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了她内心持久的、不可缺少的安慰。
她现在已经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接受上帝对她的考验。度过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得她快要直不起腰的不幸,她现在竭尽所能去了解那种至高无上的、隐藏很深的必然,那命中注定的法则。她感觉自己终于走进了那平静的领域……走进了那种摒弃一切痛苦的终极世界,那种安详与平和。
“希望你的愿望能实现。”她双手合十默默地说。
22
汽车打开了车上所有的玻璃窗,快速地穿梭在没有人影,只有轰隆作响的城市街道,短暂的夏夜即将过去,白天即将来临。昂图瓦纳坐在车子的后边,手脚都伸开,嘴里叼着烟卷,正在思考问题。像平时一样,熬夜的疲劳并没有把他打垮,反而让他越来越兴奋。
“大约三点半。”在车子经过普雷尔广场的大钟前面时,他心里想道。
“四点的时候,我要叫醒那个宗教狂的牧师,让他赶去诊所,这样我就有空了……很有可能,那个人会在我不在的时候断气……不过,再活二十四小时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他觉得心安理得,他回想刚才手术的几个阶段,“一切可能的方法都试过了。”他再往前回想,想起了贞妮的到来,还有和雅克一起度过的晚上。经过这几小时的职业活动,同弟弟之间的争论,他更觉得无所谓了。
“我只是个医生,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而且我正在做着自己的事,他们还想怎么样?”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雅克,他没有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只是在空喊,只是在说空话;同时,指的也是雅克身后那群政治革命的鼓动家。昨天晚上,他就好像听见他们像暴乱一样的喊叫。
“不平等?没有公道?……当然!他们以为自己创造了什么?……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的文明只是一个定数而已,去他的吧!那就从这儿开始。为何要重新审视这一切呢?”他小声说,“他们摆在我面前太多糟糕的局面!把一切都摊开,重新开始,就像小孩子堆积木一样!真是白痴!还是脚踏实地地做自己的事吧!……不要去埋怨社会的弊端,拒绝合作。恰恰相反,你们还不如依附于某个东西,生活在现实的环境和时代中,像我们一样努力工作!没有必要谋划做大事,况且好处还没有表现出来,最好还是利用短暂的人生,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尽量做一些相对有用的事!”
他对这段内心独白非常满意,就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又加了一句:“就是这样,先生们!”
“这就好像遗产继承问题,”他突然变得很愤怒,“现在,关于财产拥有的问题就是建立在剥削别人的基础之上!……真是太笨了!……我不为遗产继承的原则说好话……不,我才不会为它辩护……我和你一样,知道别人会说什么……但是,可恶,既然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既然生活就是这样子!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我们现在要把矛头指向什么?”他心里想道,脸上带着微笑,“好像我要反对的东西正是我所捍卫的东西啊……”
但是,他马上又变得激动起来,仿佛在心里要说服那个反对者:
“但是我还是觉得,继承的好处还是很多的……我发现,遗产继承的话,十之八九可以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我的意思就是,这会对人类的生活更有利……”
“在如今,难道穷就是犯罪吗?”他突然环抱着手臂说。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有点弄虚作假。这时,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应该这样问:“难道不是通过自己的劳动而获得的财富就是犯罪吗?”他不想在这个细节上纠缠太多,耸耸肩,好像要摒弃这种罪恶的想法。
“去年冬天,他写信告诉我:‘我不想利用这笔遗产……真是傻!‘利用!’那现在别人都会说我在‘利用’遗产了吧?话说回来,我重新开我的诊所,重新安排我的工作,这就是利用吗?是我吗?……是的,就是我自己。”他很诚实,“但我要说的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利用’吗?……说到底,要是别人也处在我的位置上,难道不会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不为大家的利益考虑吗?”
这时,汽车在塞纳河上驶过。河水、码头,还有远处的桥梁,都沉浸在这玫瑰色的雾霭中。
他将烟头扔出窗外,接着又点燃了一根:
“其实你跟我没什么两样,笨蛋。”他得意地笑了笑,“你就是天生的资本家,老弟,就像你的红棕色的头发一样!虽然你的头发变成了棕色,但还是掩盖不住本来的红棕色,你没有一点办法……你那资本家的能力呢?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你继承下来的思想、你所接受的教育,甚至于你的兴趣爱好,都在束缚着你……等着看吧,等你到四十岁的时候,你会变得比我更资本家!”
汽车放慢了速度。维克多从车内探出头,数着门牌号。
最终,汽车在一道铁栅栏前停了下来。
“不管怎样,即便他是资本家,我还是很爱他。”昂图瓦纳一边开车门,一边想。
这时,他心里又开始责怪自己,在弟弟来的时候,没有表现得很热情。
23
一年来,格雷戈里牧师一直住在一个很破的公寓里,这个地方住的差不多都是阿美尼亚的普通工人,牧师就在这里向他们传道。
昂图瓦纳好不容易才把看门人叫醒,这是一个邋遢的地中海东岸人,每天晚上都带着衣服睡在走廊的软座长椅上。
“是的,先生……格雷戈里牧师,对。跟我上楼吧,先生……”
格雷戈里牧师住在五楼。七月炎热的天气,让这个拥挤的贫民窟里散发着一阵阵垃圾箱的腐臭味和让人恶心的汗臭味,就像是走在阿拉伯酸臭的小巷子里。
听到守门人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格雷戈里从床上跳了下来。
“这人睡得很警觉啊。”昂图瓦纳想。
门上的插销被慢慢地拉出,牧师出来了,手里提着一盏小油灯。
格雷戈里出现的情景让人感到很吃惊,他身上穿着一件到脚踝的睡衣,因为他要压住肝部才能睡得着,所以他用一条褐色的法兰绒带子束在腰上,使得睡衣的下半部分鼓出来,就像裙子一样。他没有穿鞋,脸上没有表情,像幽灵一样,身材很消瘦,头发蓬乱着,眼色也很奇怪,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巫师。
他一开始没弄懂什么事,但是昂图瓦纳一开口说话,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昂图瓦纳站在门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他没有说一句话,抓紧一切时间,把身上的腰带解下来,挂在了铁床上,动作很快地系好那条四厘米长的带子,越卷越快,像转陀螺一样。
昂图瓦纳努力保持着脸上的严肃,向他解释外科手术,说明子弹取出来的困难性。“哦!……哦!……”缠着腰带的传教士气喘吁吁,表示反对,“别管那把手枪了!……也别管那颗子弹了!现在重要的是让他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他一边比画着,一边转动着不满的眼睛。最后,他脱下了睡衣,把瘦骨嶙峋的、长得歪斜的脸凑到昂图瓦纳眼前,他的眉毛还在不自然地抖动着。接着,心里满满的都是笑容,声音温柔地说道:
“亲爱的好大夫,以前你是有胡子的!你认为自己是在治病,其实你们才是这些病的来源,因为你们弑渎神灵,因为你们预言这些疾病的存在!……不!……我要告诉你:应该让阳光照进来!基督才是这个世界上无可替代的医生!你知道是谁治好拉撒路的吗?你可以吗,你这可怜又愚昧的医生?”
昂图瓦纳觉着这一切很搞笑,但表面上却没露出任何异样。但是,牧师皱了下眉,好像看出了他眼里露出的一丝鄙夷,猛地把头转了过去。他没有穿内衣,衬衫鼓囊囊地耷拉在屁股上,在阁楼里来回踱步,找寻着白天穿的内衣和衣服。
昂图瓦纳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牧师。
“人是神圣的!”格雷戈里靠在墙上,穿着袜子,胸部向前倾着。“基督心里都知道,他知道人是神圣的!我知道,大家也都知道!我们都知道人是神圣的!”他把脚伸进一双大大的黑色鞋子里,鞋子的鞋带还是系着的。“不是有人说过‘法律是杀人’的吗?基督就是被法律杀死的,那些人只是记住了这些条条框框的法律条文。没有一座教堂是按照基督的意思所建造的。那些教堂只不过是建立在基督那所谓的比喻上罢了!”
他一直在自己说自己的,来回走着找东西,却又很笨拙,很像那些神经质的人:
“上帝是一切的一切!……上帝是光和热的中心来源!”他猛地往下一拽,取下挂在插销上的裤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迅猛,就像闪电。
“上帝就是一切!”他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因为要系裤子的扣子,所以把脸面向了墙面。
穿好裤子,他又转过头,挑战似的看了一下昂图瓦纳,严厉地说:“上帝才是一切,在上帝那里没有恶这一个说法!听我说,可怜的医生,在万物的主宰那里,没有一丁点的罪恶和狡诈!”
他穿上黑色的驼羊毛大衣,又戴上很可笑的卷边小毡帽。好像是因为穿戴好了而感到很高兴,他一边碰帽致敬,彬彬有礼,一边用让人意想不到的快乐,朝着天花板,喊了一句:
“光辉是属于上帝的!”
他低下头,朝昂图瓦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小声地嘟囔:“可怜啊,可怜的亲爱的苔蕾丝太太……”他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好像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正是因为她家出了事,昂图瓦纳才来找他的。“可怜又亲爱的热罗姆,”他叹气道,“迟钝的心真可怜,你被打败了?做出让步了?但又不能躲避‘否定’?……噢,基督,请赐予他力量吧,帮助他摒弃满是黑暗的职业,把光明当作自己的武器吧!……我来到你的身边,有罪的人!我在向你走来!走吧,”他走近昂图瓦纳说,“把我带到他那儿去!”
他从外衣的下摆中掏出一根蜡烛,点燃后,吹灭了灯,然后打开门,说:“你在前面走!”
昂图瓦纳照着他说的去做。格雷戈里伸长胳膊,举起蜡烛,试图将楼梯照亮:“基督曾经说过:将蜡烛放在高高的桌子上,才能给大家带来光明!是基督,是他点亮了我们心中的蜡烛!……可怜的蜡烛啊,它常常在矮处被点亮,摇曳着烛火,燃烧出呛人的烟……令人可悲的物质!还有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啊!……向基督祷告吧,让他那虽小却很亮的烛火点亮,驱赶走黑暗中的物质!”
昂图瓦纳扶着栏杆,走下楼梯,牧师还在像驱鬼似的,用越来越不清楚的声音,嘟囔着什么,那些有关“物质”和“黑暗”的词又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等他们都来到了院子里,昂图瓦纳说:
“我这有汽车,可以送您去诊所……至于我,得在一小时后才能去诊所,到时候我去找您……”
格雷戈里没有说话,表示赞同。但是在上车之前,他向昂图瓦纳瞥了一眼,好像知道他想去干什么,昂图瓦纳不由得脸红了,心里想道:“他不会知道我去哪的。”
他看着汽车消失在泛白的曙色中,心里感到很轻松。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