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25)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20
手术期间,昂图瓦纳也在场,手术没有完成。埃凯切开了伤口,拿掉那些被打碎的骨头,有些碎骨深深地陷到了脑髓里。他们打算尝试着穿颅,但是病人的情况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两个医生不得不放弃了取出子弹的想法。他们商量着把病人的情况告诉丰塔南太太。但是,他们也满怀好意地说,手术后病人还有一丝生还的可能性,但这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如果病人的情况有所好转,还可以考虑在此期间将子弹取出来(他们没有如实说,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是很小的)。
当埃凯和妻子决定离开诊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丰塔南太太执意让尼科尔和她的丈夫去她家住下。
热罗姆被送到三楼的一个病房里,由一位女护士照看着。
为了不让这对母女孤零零地待着,昂图瓦纳主动提出要留在这里陪她们一起过夜。他们三个来到病房隔壁的一间小客厅,客厅的门窗都开着,四周笼罩着医院特殊的阴森的气氛。每一堵墙的后面,仿佛都可以看到一个病人呻吟着,一小时接着一小时地熬着,没法拖延。
贞妮坐在远处,在屋子里最靠里面的长靠背椅上。双手叠放着,搭在裙子上,身子挺直,脖子也挺得很直。眼睛闭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丰塔南太太把扶手椅挪到靠近昂图瓦纳座椅的地方。她大概也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但是,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自杀的时候,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求助于蒂博医生。确实,他来了。他总是这样,有事的时候,一叫就来,奋不顾身,精力充沛,老实可靠。
她突然说:
“自从在您父亲的葬礼上我就没有见过您。我能体会您当时经历了多么痛苦的煎熬……我一直都惦记着您。我也经常为您的父亲祈祷……”她突然停住了,她想起了两个孩子逃跑后,她第一次拜访蒂博先生的时候。当时的他,是多么粗鲁,多么不讲道理!……她低声地说:“希望他能得到安息……”
昂图瓦纳不说话,就这样沉默着。
小虫子绕着灯飞舞着,昏暗的灯光照在那些仿豪华家具上面。座椅上装饰着涂金的蜗形图案,桌子上摆放着一个蓝色的瓷盆,瓷盆中栽培着一棵病恹恹的绿色植物,并用绸带装饰着,走廊的尽头不时地传来一阵颤巍巍却又低沉的铃声。接着就听到护士在地板上走过,然后,一扇门被慢慢地打开,传来病人的呻吟声,还有瓷器碰撞发出的叮当声,然后,一切又开始恢复那种寂静。
丰塔南太太向昂图瓦纳俯过身去,用胖乎乎的手挡住那让人眩晕的灯光,还有她那满是疲惫的眼睛。
她低声地谈起了热罗姆,用不连贯的语句向他解释着有关自己丈夫的那些纠缠不清的事情。她不需要消耗什么力气,就可以很轻松地说出来,就像自言自语一样轻松,在昂图瓦纳的身边,她总是感到很安心。
昂图瓦纳也俯着身子仔细地听着,也不时地抬起头。两个人会意地交换着略显严肃的目光。他心里想道:“她是多么善良啊。”他很欣赏她,在这种痛苦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着沉着和冷静,也很感激她在种种刚强的品质中还包含着一种自然的魅力。
“她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资产者,而她,却应该算得上是个贵妇。”
她说的话,他没有落下一个字,都听了进去。他一点点地拼凑出丰塔南自杀前过的那种传奇的生活。
大概一年半以来,热罗姆都在一家英国公司工作,那家公司在伦敦,经营着开发匈牙利森林的生意。那是一家很靠谱的公司,有好几个月,丰塔南太太都认为自己的丈夫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说真的,她从来就不知道热罗姆具体的工作是什么。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维也纳和伦敦之间穿梭,在巴黎只是很短暂地落下脚。那个时候,他就在一个晚上来过天文台林荫路,他随身携带着一个装得鼓鼓的皮包,里面装满了文件,满面春光,但是风度翩翩,幽默又勤快,对家里的人非常关心,无微不至(这个可怜的女人却绝口不提,从种种迹象表明,她的丈夫确实包养着两个开销很大的情妇,一个在奥地利,一个在英国)。不管怎样,他看起来很能挣钱,生活还是很宽裕的。他甚至让人觉着他还会过得更好,不久以后,他还会挣很多钱照顾自己妻子和孩子。因为近几年,丰塔南太太和贞妮的生活完全依靠着达尼埃尔(她这样说,表明丰塔南太太心里很明显地在纠结,一方面她埋怨自己的丈夫对自己不闻不问,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儿子顾家孝顺而感到骄傲)。
幸亏达尼埃尔能和吕德韦格松的艺术杂志合作,从而获得可观的报酬。但到了达尼埃尔不得不去服兵役的时候,事情变得一团糟。还好吕德韦格松宽容大度,又有远见,为了能让他的伙伴在服完兵役后还能回来这里工作,他主动提出在服兵役期间还照旧给达尼埃尔工资,只不过给得不像以前那么多。就这样,丰塔南太太和贞妮也不会挨饿受冻。对这一切,热罗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还会不时地提起这件事。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对家里的事充耳不闻,安心地让儿子照顾这个家,还假惺惺地要求妻子将家里的各种开销的数目告诉他,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向达尼埃尔表示感谢。他假装把这些物质的帮助当作向儿子借的,还表示一有钱就会还上。他说,为了方便到时候结账,他宁愿将这些借的钱凑成一个整数;他仔细地计算着这些债,有时候还会将一式两份的清单交给苔蕾丝和达尼埃尔,而且是机器打印的,甚至还将利息算得很高……看着丰塔南太太诉说这些事情时,脸上天真却又看破的样子,他很难分辨出她是否已经看穿热罗姆欺骗的手段。
这时候,昂图瓦纳抬起了眼睛,遇到了贞妮注视自己的目光。这目光中充满着复杂的内心活动,含蓄却又显着孤独,每次看到这种目光,他都会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几年前的那一天,他来向贞妮打听关于哥哥逃走的事情,那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目光。
年轻的姑娘突然站了起来。
“我快要闷死了。”她边对母亲说,边用已经在手里揉成一团的手绢擦着额头。
“我想去花园透透气……”
丰塔南太太点了点头,同意了,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然后又重新回过身子面对着昂图瓦纳。贞妮的离开并没有让她感到生气。她说了这么多,可是还没有说明为什么热罗姆要突然自杀。这个时候,应该要说到最痛苦、最难以启齿的部分了。
热罗姆原本在维也纳就认识了一些人,去年冬天,他“不在意地”将自己的名字和称号——他在奥地利的时候就用热罗姆·德·丰塔南伯爵的称号——借用给奥地利一家公司的董事长,那是一家经营彩色壁纸的公司。公司只经营了几个月,就灰溜溜地宣布破产了。现在正在进行公司账目的清理,奥地利的司法机关也在尽力追究责任。
又在今年春天,这家壁纸公司在特里埃斯特展览会上,摆了一个特别吸引人眼球的展柜,却一直没有交付租金,展览会管理机构便向上提起诉讼,这使得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热罗姆却又特别在乎这个展览会,在去年六月的时候,英国公司给了他一个月的假期,这样他就在特里埃斯特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假期。这家壁纸公司好几次都交与了他数目比较大的款项,他却不能说出这些钱都用来做什么了。所以,独任推事就向法院指控丰塔南伯爵将壁纸公司的钱挥霍在了特里埃斯特,却不支付那些展台的租金。不管怎么样,现在热罗姆是被作为一家破产公司的董事长而受到指控。据说,这家壁纸公司为了能用他的名字来做挂名董事长,还无偿地给了他一笔股票。
可是,丰塔南太太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直到最近几个星期,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疑心过什么。后来,她曾收到过一封热罗姆写的信,信上说得很含糊,却又很急迫,他恳求丰塔南太太再一次用别墅去做抵押,因为别墅的所有权都在她的手里(以前,她已经为了他拿部分别墅做了抵押)。她向她的公证人咨询,她的公证人很快就去了奥地利进行调查,丰塔南太太才知道了丈夫被司法机关追查的事情。
最近的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可以逼得热罗姆做出这样绝望的举动?丰塔南太太想了很多种可能。因为她知道,特里埃斯特的一些债主,天天都在地方报纸上辱骂她的丈夫。他们揭发的事是真的吗?热罗姆或许感觉到自己的前途已经毁了,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纵然他能摆脱奥地利司法机关的追查,但是发生了这样丢人的事情,他也不可能再保持自己在英国公司的地位了。他没有办法挽回,形势也变得愈加紧迫,没有办法,除了死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丰塔南太太沉默了下来。她的眼睛盯着前方,茫然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问,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应该是:“我是不是应该为了他倾尽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如果他像以前那样,感觉到我一直待在他的身边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这个问题让她感觉到心里痛苦不堪,没有办法解决……
她努力振作起来精神,说:
“贞妮在哪?我怕她在外面睡着,会着凉的……”
昂图瓦纳站起来说:
“您先坐着吧,我出去看看。”
21
贞妮没有勇气去楼下的花园,她只想逃离那个客厅,只想离昂图瓦纳远远的。
她一只手扶着贴着瓷砖的墙面,随意地在走廊里走了几步。虽然每个窗户都打开着,但是空气仍旧闷得让人窒息。从楼下的手术室里,传来的让人恶心的乙醚味道,漫过楼梯,渐渐扩散到楼上来,混合到从上到下的热气中。
她父亲所在的那间房的门半开着。房间里灯光幽暗,只有一盏很小的灯开着。女护士坐在一张椅子上织着毛衣,依稀地可以看到被子下纹丝不动的身体,他的双臂平放在床上,头侧躺在枕头上。脑袋上缠绕的绷带遮住了额角。他的嘴半张开着,形成一个黑窟窿,从里面发出了均匀却又沉重的喘息声。
贞妮透过这扇半开着的门,看着那张嘴,听着那沉重的喘息声,心里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她自己也不觉得惊恐。父亲要去世了,她心里很清楚,也一直在重复地告诉自己,可她还是摆脱不了混乱思想中吓人的想法:她认为父亲的死,是必定的,让人深信不疑的,他的死和她有着密切的关系。她感到很烦躁,心也变得狠了。虽然父亲的生活很不检点,但是她还是爱着他的。她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她靠在床边,看着父亲痛苦不堪又憔悴的脸,她心里疼得要命。可是,现在的她怎么会这样冷漠?……她强迫自己站在那里,双手下垂,眼睛盯着床上那个受着伤却犯过错的人。她也很吃惊自己怎么会这样冷漠无情。她想把目光转向别处,她想忘掉这样悲惨的画面,却又和忘掉的这种想法做着斗争……好像就是在今天晚上,父亲突如其来的去世,剥夺了她拥有幸福的最后机会……
最后,她想稍微凉快一下,挪开了倚靠在门框上的肩膀,走到了靠近走廊的窗户。窗户的旁边有一张椅,她坐了下来,将双臂支在栏杆上,双手托着额头。
她恨雅克!他是一个卑鄙顽劣的家伙,或许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也许,他是个疯子……
在楼下,是一个寂静的花园,悄无声息地被闷热的黑暗笼罩。她看清了一簇浓黑色的树荫,绕着草坪,一条条弯弯曲曲又发白的小路向前延伸。臭椿,散发着它那独特的气味,污浊着空气,久久不能散去。透过树木望去,林荫道两旁的路灯星星点点,街道上,拉菜的农夫驾驶着马车从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过,路面上发出吱吱嘎嘎的研磨声。小汽车不时地从马路上开过,马达的轰轰声盖过了马车的吱嘎声,车灯就像划过天空的流星,掠过树梢,消失在黑夜之中。
“别在这睡着了。”昂图瓦纳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
她被吓了一跳,差一点就喊出声来,就像是他碰到了她似的。
“您需要我搬张扶手椅吗?”
她摇了摇头,挺直身子站了起来,跟着他走回小客厅。
“病情并没有恶化,”他边走边小声地说道,“他的脉搏有所好转。还有一些症状表明昏迷的情况已经减轻了。”
丰塔南太太在客厅里站着,看到他们回来就迎面走过去,焦急地向昂图瓦纳说: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本来应该早通知詹姆士!……格雷戈里牧师,是一个朋友……”
她一边说话,一边顺手把贞妮搂过来,靠住自己的肩膀,显得很热情,但眼神还是有点迷离。就这样,两张脸相互依偎着,显露出不同的愁容。
昂图瓦纳点了点头,表示他也记得这位牧师。他突然想到,这不就是个很好的机会让我离开这嘛!……离开这个诊所,哪怕只有一小时也好……或许还有时间去一趟瓦格拉姆林荫路?……安娜的影子出现在他的眼前:她躺在长椅上,身上穿着白色睡衣,睡着了。
“这好说!”他说,声音中不由自主地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把地址给我吧……我去通知他!”
丰塔南太太不好意思地说:
“很远的……要在奥斯特利茨火车站!……”
“我的车就停在楼下!晚上车少,还可以开得快点……还有,”他又接着说了一句,语气很坦然,“我可以顺便回家一趟,看看昨天晚上我的病人来没来过电话……差不多一小时我就可以回来。”
他都快走到门口了,才模模糊糊地听到丰塔南太太说出那个牧师的地址还有激动的感谢声。
“他是多么热心啊!因为有他,我们才会这么幸运!”他一走开,她就忍不住地夸赞道。
“我烦他。”贞妮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
丰塔南太太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没有说话。
她让女儿待在小客厅里,自己一人走进了热罗姆的病房里。
丰塔南太太摆摆手示意护士不要动,自己悄悄地坐在了病床的一头。
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缠绕着绷带的可怜的头,不知不觉地眼泪落在了脸颊上。
“他真帅。”她心里想着,眼睛没有离开一下。
头上裹着棉花和纱布,遮住了那些银色的头发,但仍没能掩盖住他东方男人特有的脸形,细腻又精致的轮廓,他脸上静止不动的笑容,既有男性的英俊,又有一丝柔美,让人不禁想到年轻的法老面孔。因为皮肉有稍微的肿胀,脸上没有了憔悴和皱纹,在房间里昏暗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显得格外年轻。光滑的脸颊稍微地向下凹,突出的颧骨,一直到下颌,呈现出一条帅气有型的曲线。绷带拉紧了额角的皱纹,使得紧闭着的眼线向两鬓延伸。嘴唇因为打过麻药,所以略微肿胀,很诱人。他现在就像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那时候,她早上醒来,就会俯着身子,看着他睡觉……
她控制不住自己这时爆发的绝望和柔情,眼里噙着泪水,注视着热罗姆所留下的:他是她这一生中唯一且伟大的爱情。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