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尾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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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伙儿立刻跑过了台子,在太阳的照耀下尽情地奔跑,他的毛线衫已经开始褪色,就像他眼睛里淡淡的色彩。他与小时候的雅克很像,这让昂图瓦纳的印象更加强烈。小男孩被抱起来放在椅子上。“看,有一样的额头,一撮乱糟糟的头发,小鼻子周围都是小雀斑。”他对着小男孩笑嘻嘻地招手。然而那孩子认为他是一种嘲笑,小孩子把头扭了过去,皱起眉头,看他的时候带了一丝的厌烦。这孩子的眼神与雅克小时候也十分相像,变化莫测,时而温和时而捣蛋。在这些不断变化的情绪中,只有目光不会改变,总是锐利地探索着周围的事物。
贞妮走了过来,她把袖管卷得高高的,手被水泡得有些肿胀,围裙都被浸湿了。她看着昂图瓦纳微微一笑问他:
“昨天你过得怎么样?啊,你看我的手上还有水,睡得还舒服吗?”
“很好,我还习惯。谢谢!”
面对这位勤劳朴实的年轻母亲,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当初见到她时的场景。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害羞、冷漠、一身暗色服装、腰板直直的、戴着手套的女孩,在动员会那天,被雅克带到了大学路。她对达尼埃尔说:
“麻烦你喂他吃点麦片吧,我还要去晾衣服呢。”她拉住小男孩,在他的脖子上戴了一个小兜,摸了摸他的脖子,对小家伙儿说,“在这里乖乖地吃粥,不要给叔叔添麻烦,我等会儿就过来。”她说着就走开了。
“知道了,妈妈。”
达尼埃尔起身来,到了孩子身边,他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阻断他的思绪,在贞妮离开之后,他继续说道:
“还有些事情是大家都不能随意讨论的,在后面的人都不会感受一旦进入了火线就会有一种非常神奇的感觉,开始你会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然后你会无条件地服从没有任何选择与反抗的机会。然后就是在危险面前,人们会变得真诚,我们都坚信只要向后退四公里,我们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他已经默认了达尼埃尔的说法。战争对他来说具有十分鲜活的记忆。他能够懂得达尼埃尔想表达的意思。这种奇特的感觉他也有过,在炮火的攻击下,会有一种神秘的团结的力量包围着所有人,这时候的人们灵魂是得到了净化的,就像在共同的压力下,大家变成了一个灵魂。
昂图瓦纳的样子吓到了孩子,他让达尼埃尔一口口地喂燕麦,达尼埃尔很熟练地将满满一勺喂给孩子吃,一边聊天,看来他已经相当熟悉这个过程了。
“我亲眼看到的事情,”昂图瓦纳突然说,“以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达尼埃尔会断一条腿,衣衫不整的,成为一个小孩子的奶爸。不过这个小子是贞妮和雅克的儿子,这是一个事实。我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现实已经摆在眼前了,让人无法抗拒。只要是发生的事情就不能够否认它的存在,也许还会幻想它会是另一种不同的样子。”他有短暂的疑惑,“假如当时戈阿朗听了我的话,也许我不会那样把完整的讲话分割得支离破碎。”他这样总结。
“用心。”达尼埃尔舅舅喊道。喂完了麦片就要开始喂水果,可这孩子总是东张西望,眼睛跟着妈妈转来转去,一会儿在平台上,一会儿在鸡棚,达尼埃尔总是举着汤匙等待着孩子转过脸来吃一口,他也没有丝毫的厌烦。
贞妮做完了所有的事情后,连忙走过来接过了碗,她走过了满是阳光的草地。这个时候她已经脱下了围裙,收拾好了自己的衣服,现在看起来十分整洁,她想让达尼埃尔歇息一会儿。可达尼埃尔没有理会她,继续喂着。
“快完了,你不用来做。”
“牛奶放在哪里了?”她轻快的嗓音说着,“如果我们的保尔不喝完牛奶,伯伯会怎么样呢?”
孩子一听就用手把杯子推来,用挑衅而坚定的目光望着他的伯伯。他在等待着大人发怒,看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但是昂图瓦纳没有说什么,只是朝着他俏皮地一笑,这让他有些疑惑,他想了一下,然后小脸上有一种红润的光彩。他盯着伯伯,似乎要伯伯见证他的听话一样,大口大口地喝完一满杯。
“好啦,保尔真乖,现在保尔去睡觉吧,妈妈和叔叔、伯伯去吃饭了。”说着把小男孩抱下椅子。
留下了他们两个。
达尼埃尔走来走去,在旁边的梧桐树上扯下了几片树叶,看了几眼就在手指间揉碎了,接着他又嚼了一块口香糖。最后,直接躺在了藤椅上。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他不停地在想前线的那个秘密团队,他常常想起他以前的伙伴,当时都是一群年轻的小伙。那时的达尼埃尔还是一个踢着足球的小伙子,一夜间被带到了军营。他不知道什么是平民的生活就被拉上了战场,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是非常享受战争这项非常危险的活动。“黑暗的世界与战争的迷人之处相比,能够相提并论吗?”
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场景,有一天晚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漫长的战争,对于昂图瓦纳来说是一场普罗万的战斗,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场战争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那次战争中他的任务就在敌人凶猛的进攻中带着救护站安全转移。他们将伤员带走后,只剩下他带着三个男护士在战壕里爬行摸索,他们跑到了一个破败的屋子旁,那些断壁残垣还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些掩护,但是敌人的远程炮又开始向这个方向射击了,他让所有的人躲到了酒窖里。唯独他一人在入口的位置守着,希望炮火能够快点停歇,那些炮弹连续射击了二十多分钟。就在一切声音停止,都以为战争结束的情况下发生了意外。在离他不远处,一个炮弹猛地爆炸了,迫使他不得不退到大厅里面,在大片的灰色烟雾下他看到了自己的同伴,全部都站在黑暗中,为什么他们也在?当他们发现军医都不想躲起来的时候,一个个从地窖里爬了出来,默默地站在了自己长官的后面,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力量支持着人们忘却了死亡。
“这种感觉真是相当难受。但是这时候的信任与团结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对我说:‘战争也有它独特的美。’也许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
他立刻冷静下来。
“哦,不能这样。”
达尼埃尔惊讶地回过头来望着昂图瓦纳,但是他并没有发觉,只是自言自语。
他笑着说:
“我想告诉你……”
他的笑容好像有了一丝的道歉意味。他没有继续解释,最后选择了沉默。
这时二楼传来了保尔的哭闹声,他不愿意去睡觉。
8
贞妮如同往常一样,等孩子在小床上睡着以后才开始换外出的衣服,这样让她可以吃了午饭以后直接去医院上班。她经过窗边,透着纱窗看到了两个男人正在树下聊天。昂图瓦纳声音嘶哑又低沉,贞妮根本听不清楚。达尼埃尔偶尔的高亢嗓音时不时地传入了贞妮的耳中,可依旧无法分辨内容。
贞妮为他们的现状感到难过,曾经他们都很年轻而且健康,生活中从未有过不愉快,他们对未来都怀着远大的抱负理想。可是他们如今被战争折磨成了这个样子,还好他们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他们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也许有一天他们可以回到原来的那个样子:昂图瓦纳的嗓子不再嘶哑。达尼埃尔不再因为他的腿疾而忧伤!但是雅克不能如此!在这个晴朗的五月早晨,他原本可以在某个地方生活着。她会放弃一切去找寻他,他们一起将儿子抚养成人,可是都结束了。
达尼埃尔渐渐停止了聊天。贞妮好奇地向窗外望去,发现昂图瓦纳向着自己家走来。其实昨天贞妮就一直想要跟他有一次独处的机会。她看了看让·保尔,以确保他没有到处乱动,于是穿好衣服,赶快将房间整理干净,然后将楼梯口的门拉开。
昂图瓦纳慢悠悠地上楼梯,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她笑着看着自己,她把手指放在唇边,向他走去:
“过来看看他睡着了的模样。”
他上气不接下气,完全不能讲话,只好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后。
整个房间的墙壁都贴满了蓝色的茹伊布[25]壁纸,看起来特别大。整体是个长方形。房间的最里面摆着两张相同大小的床铺,正中间是一张幼儿的床。“如果没猜错,这房间原来应该是丰塔南居住的。”昂图瓦纳看着那两张床心中暗想,可是意想不到的是,旁边床头柜上摆放的物品显示出,尽头那两张床似乎还在使用当中。昂图瓦纳刚一抬头便看到了在床上面的壁板上,竟然挂着一幅现代画风的肖像:那正是真人大小的雅克肖像,画像好像是真的一样,非常引人注目,这是一幅用现代笔法画的油画,昂图瓦纳还是第一次看到。
让·保尔安静地睡在那里,还把手臂当枕头,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还被口水沾湿。在毯子上放着的小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好像要打架一样。
昂图瓦纳奇怪地指了指顶上的肖像。
“这是我由瑞士家里拿来的画,”贞妮小声解释。这时她看着肖像,然后转头望着孩子,“他们两个长得多像呀!”
“您若是认识这个时期的雅克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他想了想,“他们的性格似乎有很大的不一样。这个孩子有很多雅克不具备的性格特征!”他低声说着。他思考着:
“是不是很奇怪?那么多的祖先,不管是什么时代的,不管有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都和这个小孩子有联系!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占有主要的影响力呢?这个谁都不清楚。每一名新生孩子的未来都是一个不可预测的秘密。似乎每个人都拥有相同的联系,可是又各自组成了一个崭新的个体。”
孩子并没有被谈话吵醒,他不仅没有放开小拳头,反而将手臂挡在脸的前面,似乎是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昂图瓦纳和贞妮看到这一幕都笑了起来。
“真是奇怪,”他暗想,“雅克身体中拥有的基因体组合中,仅仅只有让·保尔这一个组合形成,并且孕育成了一个生命体。”
“刚刚伤心的达尼埃尔在跟您说什么呢,居然那么激动?”她压低声音询问道。
“在讲战乱。无论如何,我们都是经历过这个的人。”
贞妮脸色突然一黑说:
“我从未和他谈论过有关战乱的任何问题。”
“从来都没有讲过吗?”
“他总是会说一些想法,让我感到羞耻。这是他阅读那些沙文主义的文章以后得出的。雅克绝对不可能讲出这些来。”
“那他会看什么类型的报纸?”昂图瓦纳心里想着,“难道是看《人道报》,为了缅怀雅克不成?”
她突然靠近:
“其实在总动员那一天的夜晚(我一直到现在都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就在议院门口,一个岗亭旁边),雅克双手抓着我的手臂跟我讲过:‘贞妮,你要明白:从现在开始,我们看一个人的好坏就是看这个人是选择战争还是和平!’”
她因为这句话思考了很久。雅克的话还在她的心中回荡,接着她叹了一口气,走向了背后的桃木心书桌前,然后将桌子的抽屉拉开。她对着昂图瓦纳指了指隔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他一直站立在那儿,望着墙板上的肖像。这是一幅雅克的四分之三的侧面像,他正坐在椅子上抬头仰望,一只紧握的手搭在了大腿上。虽然他这样的姿势看起来有种不自然的挑衅意味,不过他喜欢这样的坐姿。耷拉在一边的深褐的头发挡住了一部分额头,(等小孩子长大以后发色也会如此,昂图瓦纳暗想。)眼睛深邃,下颚紧绷着。严峻的神情让人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痛苦。这幅画还没有完成。
“这张肖像的日期是一九一四年六月,”贞妮跟他解说,“是一名来自英国的帕泰尔松创作而成,他如今在布尔什维克的队伍中服役。这幅画由范赫德收藏在家里,当初我在日内瓦时他交给了我。您应该还记得,我曾经写信提过他,他是雅克的朋友,一名白化病人。”
她开始继续一个又一个的回忆,并讲起了当初在瑞士时她的经历(虽然她从未跟别人讲起,不过能和昂图瓦纳说这些还是让她很开心的。)范赫德领她来到雅克在寰球旅店的住房将她领到朗多尔咖啡馆,跟她介绍在那里聚会的一群幸存者。在那些幸存者里,她看到了若莱斯在《人道报》里与之合作的斯特法尼,(很久以前,雅克就在巴黎将斯特法尼介绍给了她)。如今斯特法尼终于可以在瑞士创立报刊:《那些人的战争》。斯特法尼属于纯粹的国际社会党人团体里的成员,并且平时相当积极,“我和范赫德还一起到了巴尔。”她讲这些的时候目光深沉。
她弯腰将书桌的抽屉打开,如同珍宝一般小心谨慎地拿出一份手稿。她犹豫了很久才将它拿给昂图瓦纳。
昂图瓦纳特别惊讶,拿过纸稿以后就仔细观看。写这个的人似乎是……
“你们如今面对面,将手枪上膛,准备好自相残杀,简直愚昧无知。”
这时他真正了解到,他如今拿在手上的是雅克在临死前写的文字。手稿并不平整,到处都是涂改和印刷的痕迹。可以看出这是雅克所写,虽然这个看起来像是小孩的随手涂鸦,可能是因为他写的时候过于仓促或者身体的原因:
“法国以及德国政府,都有逼迫你们远离家乡的权利,让你们失去工作,通过控制,让你们无法获得一丝好处,那是他们让你们不能拥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拥有自己的信仰,不能拥有自己的人性以及最合法的基本需求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可以这样对你们?是你们自己的蠢笨!是你们自己退缩和任人宰割造成的!”
昂图瓦纳的目光从草稿上移开。
“这是他所写《宣言》的草稿,”贞妮压低声音讲,“在巴塞尔的时候专门印刷的书商普拉特内给了我这个。那些人自己私留《宣言》的手稿,给了我。”
“那些人?”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