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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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昂图瓦纳准备坐火车去瑞士之前的那一天晚上,他去告诉韦兹小姐,他会离开一天一夜,年老体迈的韦兹小姐刚开始并没太在意:这一个多小时以来,老小姐坐在书桌前,吃力地写着信,要求邮局查询由拉菲特别墅区向巴黎寄丢的一篮蔬菜。因为在写这个要求时她是非常气愤的,所以把别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直到后来,她的信差不多写完了,梳洗完毕,准备祷告时,她突然想起昂图瓦纳对她说的话:“你告诉赛林娜嬷嬷,已经通知了泰里维埃医生,只要喊他一声他就会来的。”虽然夜色已经很晚了,而且祷告也没做完,但她为了今晚就完成这个任务,于是穿过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修女。

  此时,都快十点了。

  在蒂博先生的屋子里,灯光已灭;屋子里只有火光的微亮,炉子里燃烧着木炭,目的是让空气清新些——这种做法变得越来越不可缺少,可还是无法驱除糊剂的酸味,也无法驱除乙醚、碘酒或酚味、止痛膏的味道,更无法驱除病体的腐臭味。

  有时,病人暂时不疼了,就会似睡似醒,发出鼾声和病痛的低哼声。数月以来,他无法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睡眠,也没有真正地放松休息下。对他而言,睡眠不光是为了失去意识,而是为了让时间飞逝!睡眠就是肢体处于半麻痹的状态之中,可是他的脑袋里时刻都在闪现着回忆,在这些断断续续的回忆里,他往日的生活场景毫无规律地出现:这些场景的每一处回忆都是值得感动的,但它又像噩梦一样让人乏倦。

  今夜,睡眠无法让入睡的人摆脱他压抑着的不适感,这种不适感和他的幻觉相互交织,不断地增加,就好像他被人追赶一样,从学校的走廊、操场、教堂、大操场,跑进大楼里……他蜷缩着瘫在了体育馆门口的圣约瑟夫塑像前,之前几天,这令人恐惧的东西只是在他头顶盘旋,然而现在却忽然从幽暗中向他袭来,好像要把他压垮,他吓醒了。

  屏风后面,有一盏奇怪的残烛,使屋里平常都阴暗的角落变得明亮起来。两条长长的影子一直延长到天花板上突出的装饰。他听到细微的说话声。这是老小姐说话的声音。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也是发生在和今晚相似的一个夜晚,老小姐跑过来喊他……雅克,他在抽搐……那孩子又生病了吗?……什么时候?

  赛林娜嬷嬷的喊声让蒂博先生醒悟过来。他听不清说话的声音。于是他就停住呼吸,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他听到了几句:“昂图瓦纳说,已经通知医生了,医生很快就会到……”

  不对啊,他就是医生!还叫医生做什么?

  那令人恐惧的东西又在他头上翱翔。他的病情不断地加重?发生什么了?他睡了吗?他觉察到病情在加重。在这漆黑的夜间,把大夫也喊来了。他完了!他将要死了!

  他很严肃地宣布出自己将会死的话语(其实,当时他根本就不信),然而这次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吓得浑身大汗淋漓。

  他想喊“昂图瓦纳!快来啊!快来救我!”他的嗓子刚勉强喊出几句,却是十分凄惨。赛林娜嬷嬷迅速地推开屏风,打开电灯。

  她当时立马认为他的病又复发了。他那平常蜡黄肌瘦的脸,在此时却肿得红通通的,两眼瞪得大大的,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然而,蒂博先生并没有留意发生在他四周的一切。而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的思路也非常清晰。用数秒的时间,他回忆了一遍他的病情史:手术、安稳的数月、病情复发;紧接着就是病情的恶化,病痛也逐步不受药物的控制了。把各个细节部分相互联系,就能寻得出一些意义。这一次,这一次,毋庸置疑!就在几分钟之前还觉得有安全感的地方,突然间又变得非常空虚,如果安全感消失了,也就可能活不下去了;突然到来的空虚,让一切都无法平衡了。连理智也消逝了,他不会再思考了。对未来的信心孕育着人类的聪慧,然而,未来一切的可能性都消逝了,每一处思绪都和死亡相撞,那就不会有思想再产生。

  病人抽搐的手抓住被子。他非常害怕。他想大声喊,可是他却喊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棵枯萎的小草,被雪崩席卷,抓不到任何救命的东西。所有都在塌陷,所有都在和他一起坠入深渊……终于,他的喉咙放松了些,使惊恐获得了发声的途径,爆发出令人恐惧的叫声,但叫声马上又停止了。

  老小姐是驼背的,无法挺直脊背去看发生的事。她怒吼地尖叫道:

  “善良的上帝,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嬷嬷?”

  因为嬷嬷没回答,老小姐就跑走了。

  该怎么办呢?去找谁呢?如今昂图瓦纳没有在家。神父!韦卡尔神父!

  女仆们什么也没听到,还依旧待在厨房里。等听到老小姐所说的事后,阿德丽爱娜就不停地画十字祈祷;而克洛蒂德麻利地系好围巾,拿起钱包和钥匙,向外跑去。

  2

  韦卡尔神父居住在格勒内尔大街,距离大主教府较近,目前,那里的慈善事业是由他主持的,现在他应该还在办公室工作。

  过了一会儿,克洛蒂德喊来一辆出租车把她们送到大学路。

  老小姐坐在前厅的椅子上,等待着神父,因为老小姐没戴发卡,头发散在背后并且垂在睡衣上,所以神父最初没有认出来。

  她为了不让神父害怕,先喊了一句:“哎呀,快些,尊敬的神父。”

  神父没有停留,跟她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进入了屋里。

  蒂博先生掀起被褥,打算走下床来,离家出走,向黑夜逃去,躲避残暴的恐吓。他又重新获得了声音,满嘴都在说脏话:

  “臭女人!母夜叉!贱人!……啊,母牛!娼妓!”

  在灯光通亮的房间,房门是打开着的,忽然,他看到神父的身影。病人并没有显露任何诧异的样子,只是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叫喊道:

  “不需要你!……我要见昂图瓦纳!……昂图瓦纳在哪儿?”

  神父把帽子扔在椅子上,很快地向前走去。他的面容依旧像平常那样平静,看不出半点激动;但他的两只胳膊微微向上抬起,半开着手掌,表示出他是来救赎的。他很快来到床边,一句话也不说,就直接为看着他的蒂博先生祈福了。

  接着,神父开始在寂静中祈祷:

  “天父啊!愿你更加神圣,愿你的意志和天一样高。”

  蒂博先生停止了骚动,两眼先是看看神父,然后又看看嬷嬷。他的嘴角微微咧开,面容凝聚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像孩子哭的样子;他摇头晃脑的,紧接着倒在了床上。他断断续续地啜泣起来。然后,他停止了哭泣。

  神父靠近修女低着声音问道:“现在他疼吗?”

  “我刚给他打过针,不会太疼痛。按常理说,到后半夜病痛才会发作。”

  “好的。你先出去吧,让我们单独相处一会儿……对了,”他紧接着说,“打个电话通知医生。”他挥了一下手好像在说“我也不是万能的”。

  赛林娜嬷嬷和阿德丽爱娜静悄悄地走了。

  蒂博先生好像睡着了。在韦卡尔神父还没到来之前,他好像有许多次都丧失了意识,不过这意识的丧失都是短暂性的。他突然间又变了回来,他再一次感到惧怕,又在另一种新的力量中苦苦挣扎。

  神父觉得,这病痛停歇的时间不会太长,应该好好地利用。他顿时脸热了起来,因为,他最怕的就是履行陪伴将死的人这项神圣的职责。

  他来到床前:

  “我的朋友,你在承受着恐惧……你在经历令人恐惧的过程……把你的心扉向上帝打开,不要使自己孤单……”

  蒂博先生转过身,非常焦虑地看着他的忏悔师,神父的眼睛禁不住眨了眨。从病人的眼里可以看出,充满了愤恨和轻蔑。就在这一瞬间,惶恐、焦虑又立刻显现。这次,惊恐的表情十分令人难以忍受。神父只好垂下眼皮,稍稍侧转身子。

  快要死的人牙齿打战发出响声,口吃地说:

  “哎哟……哎哟……我害怕。”

  神父重新镇定起来,和蔼地说:

  “我是来救赎你的,我们开始做祷告吧……祈求上帝庇佑我们,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向上帝祷告吧。”

  蒂博先生打断他的话语:

  “可是!你看!我……我将……我要……”

  (他不敢提到死亡这个词。)

  他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屋里黑暗的角落,来救助他的人在哪里?围在他四周的黑暗不断地在加深。他在静寂中大叫一声,神父认为这是病人在释放痛苦的压抑。而后病人又尽全力地叫喊道:

  “昂图瓦纳!昂图瓦纳在哪里?”神父挥了一下手,病人喊道,“你让开!……我要找昂图瓦纳!”

  神父只好改变方式。他站起来,伤心地看着向他忏悔的人,猛地挥动一下手臂,好像是在驱魔一样,第二次给病人祈福。

  蒂博先生看到神父这些动作就非常恼火。他强忍着腰部撕裂的疼痛,用手臂撑着身子,而又挥起另一个拳头:

  “贱人!浑蛋!……还有你,你的胡编乱造!……够了!”又失望地说,“我快……我快死了,我求求你!救我!”

  神父站在一旁看着他,没有辩驳;老人这次确信自己将要死了,神父的沉默又给了他最后一次打击。他浑身颤抖,觉得筋疲力尽,甚至无法控制口水,流湿了嘴巴,他不断地重复着哀求,生怕神父听不清,或听不明白:

  “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神父只是哀叹了一声,并没做出任何反对的动作。他认为,真的善良是不应该给临死的人不现实的幻觉,而在死亡到来之前,唯一能拯救人们恐惧的药,就是不否认已经到来的死亡;人本身就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一种预感,所以要直面死亡,迎接它的到来。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鼓足勇气,非常清楚地说道:

  “我的朋友,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老人的头就像被打了一棍,倒在床上叫着:

  “哎哟……哎哟……”

  他坚持不下去了。他觉得他被冷酷无情的狂风刮走,最后坠入无底深渊,他仅剩的一点知觉也只有来判断真假了!在其他人脑海中,死亡或许只是众多词汇之中的一个罢了。然而对他来说,就是全部存在,这就是实际!就是孤独的他!他睁大眼睛向悬崖看去,因为目眩而眼睛变大,他看到与他隔着一道深渊的神父的脸,活生生的脸——别人的脸庞。他感到孤独,被社会所抛弃。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恐慌,他落到绝对孤僻的底部。神父的声音在静寂中响起:

  “看,上帝不愿让死亡像小偷一样那么快地袭击到您。那么,您一定要对得起这恩惠;因为上帝提前告知我们进入永生之门,就是对我们这些有罪过的人最高的恩惠……”

  蒂博先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毫无价值的话,就像海浪撞击峭壁一样,撞击着他已吓傻的脑袋。也有一刹那,他的思维按照常规习惯试图回忆起什么是上帝,希望从中得到保护;可是这种想法还没开始就破灭了。永生、恩典、上帝——这些都很难释义:空洞的语言,同残酷的现实无法结合在一起!

  神父接着说:“感激上帝,那些主动依附上帝意志的人有福了。祷告吧。我们一起祷告,我的朋友……真心实意地祷告,上帝会来救赎您的。”

  蒂博先生把头扭了过去。他惊恐的内心里,仅剩的一点粗暴脾气也开始沸腾了。他很想痛打神父,假如可以的话。亵渎神灵的话涌到他的嘴边:

  “上帝?什么?什么救赎?真滑稽,愚蠢!其实就是他,就是他想的这样……”他激动地说着。“既然这样,什么是,什么是救赎?”他发疯地吼叫道。

  他忘却地争论着,他已经不记得一分钟之前,焦虑、恐惧使他还在否定上帝。他低哼地叫着:

  “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要把我变成这样!”

  神父摇了摇头:

  “《基督言行录》上说:当你认为我们相距很远时,其实我们却很近很近……”

  蒂博先生听见了后。他沉思了片刻。接着把身子扭向忏悔师,这次带着苦恼的动作。

  他苦苦哀求道:“神父,神父,行些善事吧,你做祷告吧!……这不是真的吧,你说呢?……救救我,不要让我死!”

  神父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拿着他那臃肿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就出现一道惨白的手印。

  老人叫喊道:“嗨,神父,你迟早会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因为总有一天你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神父哀叹了一声:

  “谁也无法保证:‘我不会被这引诱。’……我会向上帝祈求,在我临死之时,给我派一个朋友在我身边,帮助我及时恢复镇定。”

  蒂博先生合上眼睛。他刚才乱动触碰到了肩上的褥疮,他现在非常疼痛。他直躺着,一动也不动,时断时续地说着“哎哟……哎哟……”

  神父用小心难过的声调说:“你是一个基督徒,你知道人生总会结束的。你是微尘……你忘了吗,凡世生命的所有权不是我们的。你的抗争,就好像你的财产就要被剥夺一样!但你是明白的,我们的生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我的朋友啊,到了我们偿还的时候,再去讨价还价,就显得我们忘恩负义了……”

  蒂博先生微微睁开双眼,满怀怨恨地看了神父一眼。紧接着,他缓缓地环顾四周,看着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虽然光线很暗,但他依然看得清晰,因为这是他的,多少年来,他每天都看在眼里,占有着。

  他小声地说道:“我不想丢弃这所有!”他突然打了个冷战,而后又不断地说着,“我很惧怕!”

  神父不由得产生了可怜之意,身子弯得更低:

  “神圣的主耶稣曾经也经历过磨难,也流过血,那一刻,极短的那一刻,他也曾回忆天父的仁慈。天主,天主,你为什么要抛弃我?[1]……我的朋友,你仔细想想:你经历的磨难和耶稣经历的磨难,难道你没发现有许多相似之处吗?不过,神圣的主,他立即又陷入祷告之中,他以热烈的情感呼喊:天主,我在这儿!天主,我信任你!我愿丢弃自己!愿意实现你的意志,而不是实现我的意志!”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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