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尾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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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事实,”吕梅尔接着说,“我们被解救了,我可以发誓,我情愿少活几年,也不愿意再过这样惨痛的几天。”他看起来十分诚恳地说着。“我得走了,见到您,我感到非常荣幸。”昂图瓦纳进门的时候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连医生都是这样的,说到自己的健康问题时,最认真的人也会显得马虎”。
吉丝收拾好了卧室,窗户都关上了,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的,所有家具的被套都取了下来,一只玻璃杯和喝水的杯子也放在了床头柜上。这样的周到体贴让昂图瓦纳非常感动。他想:“也许我比自己想象的要劳累得多。”
他的护理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吸氧。他坐在椅子上,十几分钟保持着一样的姿势,腰杆挺得直直的,头靠在椅背上。
他对吕梅尔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敌意,不受控制地去怀疑他所说的一切。这个转变连他自己也觉得很诧异。“也许,上过战场和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我们和他们,是永远没有可能去议和的。”
压抑的窒息感慢慢消失,他看了看体温计,有三十八摄氏度。一九一六年,北部和东北部有两个团队投敌卖国了,度过这样的一天,也能够接受了。
在睡觉之前,他还得抓紧时间,再次做吸气的理疗。
“不行,不行,”他把枕头紧紧压在头上想道,“我们和他们怎么可能达成一致,在离开军队的那一天,那些上过战场的人会逃之夭夭,寻不到踪迹。法国的未来将是那些投入战争的人的军人,不论在哪里,上过战场的人都不会愿意与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共事。”
无边的黑暗包裹着他,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开灯。这间房间的前一任主人是蒂博先生,他在临死前受过很多的折磨,在痛苦中寻求解脱。昂图瓦纳仔细回忆着那些小细节,包括最后的换衣服、哀号以及那让他永远解脱痛苦的一针,整个就是垂死挣扎的抗争史。现在睡的就是他父亲的房间,房里有桃木的大床,地毯上有用来祷告的跪凳,柜子里装满了药物。他在黑暗中努力睁大了眼睛,试图穿过黑暗看清楚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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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吸了两次氧使他这晚过得比较舒服,但是这并没有使他有一个好的睡眠质量。早上,困倦感一阵一阵地袭来,他在无边的噩梦中苦苦挣扎,最后吓得浑身是汗,他猛地惊醒,起来换了一身衣服,再次躺在了床上,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会再睡着了。他努力地回想自己做梦的场景。
“噢,应该是三个毫不相干的场景,但是都是发生我的客厅里……
“起初我和莱翁在一起,我非常害怕,因为我的父亲就要回来了,情况十分危急,我趁着父亲不在家,控制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把这些都搅和得一团糟。之后父亲回来看到这一切,我被他抓了个现行,真是太可怕了。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得想办法来逃脱父亲的惩罚。但是我不能逃走,因为吉丝就要回来了,莱翁也很紧张,他紧紧注视着门口的动静。我看他惊恐得已经慌了神,这个时候,他转过身来说道:‘我得去通知夫人回来。’”
“刚刚过完第一个场景,然后我的父亲就穿着整洁的礼服,头上戴着丧礼才会戴的帽子,手上还有一只旅行用的手提箱。这时候不知道莱翁到哪里去了。父亲的严肃中有些慌乱的神情,他在口袋里摸索,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嗯?是你,老小姐不在吗?’接着他又说,‘我的孩子啊,我对你说,我去过很多地方……’这个时候,我的嘴巴就像已经黏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自己就像一个害怕受到惩罚而胆战心惊的孩子。同时,我惊诧地想,‘为什么他没有看到楼梯已经不一样了,没有了彩绘的大玻璃,而且已经换上了新的地毯。’我紧张地想:‘我该怎样拦着不让他走进房间,看到他自己的床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有确实做过些什么。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第三个情节,我再次看到了我的父亲,他一身居家打扮,脚上是家里的鞋穿着古老的上衣,可是他显得有些生气。他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伸长了藏在衣领里的脖子,冷冷地对我说:‘你坦白说,我的夹鼻眼镜被你弄到哪里去了?’他说的那副眼镜,我记得我是在书桌上看到的,那时我把他所有的衣物连同那副眼镜一起捐给了穷人修女[23]……终于他爆发了,他气冲冲地向我扑过来,‘我的证券呢?你把它们怎么了?’我结结巴巴地问:‘哪里有证券?我不知道。’我已经浑身冷汗,我一边擦着汗,一边仔细听着动静。这时传来一声咔嚓的声音,吉丝穿着护士服走进来,看来她刚刚下班……就在这个时候,我被吓醒了,一身汗淋淋。”
想到自己的恐惧,他有些笑意,有些胆战心惊。“也许我还有些发热。”他这么想着,其实现在只有三十七摄氏度,温度还是相对适宜的。
两个小时后,由于洗漱和理疗,他又开始回忆那些梦里的情景。
“真是不可思议,”他有些困惑,“这个梦其实不长,就像三幅画在我眼前闪过:与莱翁一同慌张的等待,之后父亲提着旅行箱进来了,再之后,父亲训斥我并问了夹鼻眼镜与证券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切都过去了,真是一个奇特而完整的梦。”
他有点低落,不愿意再待在洗脸盆边上,于是坐到浴缸边继续想这个梦。
“梦里出现的事物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许有人研究过梦的意义,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思考过,我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些细节,也许我应该把它记下来,免得过两天我就会忘记。”
他看着时间还早,而且自己也没有安排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拿起笔开始记录自己的病情。穿上了吉丝为他挂在浴室里的浴袍,他再次躺在床上用那些空白的纸开始写写画画。
他又非常乐意地涂涂写写弄了三分钟,这个时候铃声将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是一位老师的信来了,菲力普大夫非常诚恳地对他表示歉意,因为他不能在医院接待昂图瓦纳了,他需要带着委员会去北方的一些医院视察。
昂图瓦纳有些失望,为了安慰自己,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可以在菲力普离开之前,也就是星期三与他一起吃饭然后星期四回到格拉斯。
五页零零散散的纸散乱在床上,纸上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潦草字体,这些都是他在做译文练习时留下来的习惯,昂图瓦纳把这几页纸都折叠好,又看了一遍,有两张是来记录他的梦境,有三张是些随笔感想。他善于使用这类看似杂乱的记录方法,他思维谨慎,有时候能有简短的几行字完整地记录下他长时间思考的内容。“我还是需要继续练习。”他这样想,“也许我可以尝试着继续为杂志社投稿。”这些就是他记录下来的内容:
在一个梦境里,有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一、梦境就是一个记忆的插曲,情节都很短暂,会出现晃动的片段,就像是自己在看演员表演着一场戏。
二、这个短暂的戏剧会有一个中心,使得这个情景能掌控这个时间段,而且显得合情合理,有时情景在情节之外,但是做梦的人会有一个清晰的意识。做梦的人长期处于虚幻的情景,就如同我们醒着的时候所经历的东西一样。以我的梦境为例,所有的情节都是围绕着客厅开展,经历了三个不同的片段,有些情景不是属于梦的一部分而是潜移默化在意识里面出现的。仔细分析的话,就会发现有两种不同的情景相互交替。还有在地点、时间上更加难以到达的空间。一些之前经历的情景会将它们都想象成过去,如果没有这些组合就不能够形成梦境,这些出现在梦里的人,我不断地在加强记忆,其实这样的做法在梦里不起任何作用,它只是比这个梦先存在了而已,就像是所有的人物都是过去那些人偶然聚集在一起从而使得那些情节存在。
再描述得清晰一些就是,我梦见的第一个场景,例如短暂地见到了自己的父亲,虽然我不确定时间但是应该是十二点差几分钟,我在等待着吉丝吃午餐。我记得那天早上,她不在家里,我没有办法通知她,我早上接到了父亲要参加丧礼所以要回家的电报,不过我不记得的是,究竟是谁的丧礼,还需要我们全部戴孝。父亲在口袋里掏来掏去,是因为他要拿零钱出来付车费,那辆车上都是他的行李,他看到他走到客厅,甚至还看见了那辆车。
第二场梦境,我是说更早之前发生的事情,在梦里昂图瓦纳知道这些事情的真实性,我不能够确定的是,我在做梦时就想着这些事情,但是我本身就带着这样的记忆,就是我对自己经历过事情的回忆。所以,父亲出国考察,去打理他关心的慈善事业,在地球的另一半进行调查。
这样类似远途旅行,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一样,同样的事情,我们在分别的时候有着不同的反应,是因为我们有着不同的打算,我庆幸的是我终于摆脱了他的控制,我可以娶吉丝然后霸占这套房子。我会搬走这里属于他的所有东西,卖掉那些家具,把父亲的东西都送给那些穷人家的修女,我要拆掉这些墙壁,将房子改造成我喜欢的格局。可是奇怪的是,在梦里这些事情都没有显现出来,不仅是这样,我要努力把我的这些想法都写下来。
打个比方说,吉丝和我住在父亲以前的房间,但是它变得与安娜在瓦格拉姆林荫路下的房间是一样的,更加不能理解的是,早上时莱翁没有时间赶着做家务活,我们的床就显得十分凌乱,也许父亲回来就会到这个房间来看看,我显得更加惊慌。最后,我们生活的场景和我们在一起的朋友都显得十分真实。让我觉得有些诧异的是,我的弟弟在梦里却没有出现过,但是现实中他对于我结婚可是十分妒忌,现在都生活在瑞士不曾回来过。
昂图瓦纳写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他不想再写下去了,只是最后在末尾写上:
“关于对梦境研究的感想。”
他将那些研究的感言都折叠放好,开始准备再一次做呼吸理疗。没过多久,在毛巾下的脸汗涔涔的,他紧紧闭着眼睛,尽情呼吸着有疗效的水汽,继续思考梦里的那些场景。突然他想到,也许这个梦就是显示了我的一种坏情绪,责任感甚至是潜藏的犯罪情绪,在清醒的时候,他能够理智地把这些阴暗面都牢牢地禁锢在心底最深处。事实上,对于父亲死后所发生的一切,没有必要感到十分的骄傲。他继续说道:“这样还不能算上父亲留下的许多财产。”用在装修上的钱就消耗掉了一半的遗产,他没有考虑父亲的股票有多值钱,而是直接卖掉了,不过说这些也没用了,毕竟没有后悔药。没有办法,他努力平息着自己心里的躁动。这样的梦境确实是有一定预兆的,他的心里依旧存有资产阶级的理财观,都想着尽可能地留更多的钱财做遗产的价值观。虽然他不必向其他人来报告他的财产状况,但是在一年时间里消耗了祖辈们一半的遗产让他感到羞愧。
他拿掉了热腾腾的毛巾,深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按了按眼睛周围,之后又把头埋到了毛巾里。
清晨,那些思考与那些让他恼怒的记忆混合起来,但是就在吉丝离开之后走遍了他的新实验室,里面放满了实验卡片盒,还有已经编排好号码的新盒子,而且夸张地将它作为“案卷”室。他以前进去“包扎室”的时候,里面规划得非常整齐,但是一直没有派上用场。他回忆起了之前那些简单的设备,在楼底下,是一位忙碌而有意义的青年医生,他清醒地认识到,父亲不在了,没有人管束他之后,他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呼吸机慢慢冷了下来,只剩下少许的蒸汽。他将湿毛巾扔到了一边,擦了把脸走到房里去了。
“噢……啊……哈……啊……”他试着发音,但是嗓子依旧没有恢复,不久又出现了颤音,但是他的喉咙得到了短暂的放松。
“做二十分钟的呼吸理疗,休息一会儿就得出发了,得拿好自己的手提箱,看来今日我没有办法遇见菲力普了,那就坐火车去别墅好了。”
汽车将他送到了火车站,他路过杜伊勒里的花园时,看到了阳光照射下的草坪里立着白色的塑像,周围都是淡紫色的水雾,这个时候他开始怀念那年春天与安娜约会的情景,这时突然一个想法出来。
“我现在要去布洛涅森林,”他对司机喊道,“然后再往斯蓬蒂尼处去。”
到了巴坦库附近,司机缓缓地开着车,他向别墅里面望,所有的百叶窗都封得紧紧的,栅栏也关着了。守门人的屋前有一块公告牌:
出售或者出租漂亮的别墅,带有停车库与花园,总面积六百二十五平方米。
在出售上面还手写着“出租”二字。
车在花园边的小路上开始加速,昂图瓦纳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对回忆中场景的激动,也没有来到这里的懊恼,他自己有点郁闷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换个方向,往圣拉撒路火车站去。”他对着司机吩咐道。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