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灰色笔记本(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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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尼埃尔记起周日的清晨,在客厅,贞妮听到声音知道是他,于是跑到他身边。盘子里放着一封信,封面是黄色的,烙上了学校印章的印记,肯定是让他退学。他将信件掩藏在桌子下的地毯下,贞妮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尖利的眼神注视着哥哥,她察觉到是什么事了。她随着他走向屋内,瞧着他找出钱夹,那里存放的是他积攒的资金。她对着哥哥冲上去,双臂用力地抓紧他,让他快窒息了。“出什么事了?你要干吗?”因此,他告诉了贞妮他要离开,他被人污蔑,此事是学校里的事件,所有老师都一起跟他作对,他一定要离开几天。她大声说道:“你独自一人吗?”“不是,同一个校友一起。”“是谁?”“蒂博。”“我和你一起。”他将她抱起,将她如同原来那样放在腿上坐着,低声和她说:“如果这样,要母亲该如何呢?”她抽泣着。他跟她说:“不要恐惧!其他人跟你讲的事情都别相信。等几天,我给你寄信,我肯定回家。但是你要给我立誓言:不管是母亲,或是其他人,你一辈子,一辈子都不要讲我回来过,讲你见到我了,讲我离开,你清楚……”她狠狠地点点头。他打算亲亲她,但是她喑哑地哭着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那嘶哑的声音就算是此时似乎也在冲击着他的耳膜。他的步伐变快了。
他一直往前走,没注意路,原来早已离马赛城区很远,进入郊区了。街道上都是泥,没有多少灯光。路的两面,黑夜里存在着黑乎乎的闲地,院门,有臭味的走廊。房间里的孩子在大叫。残破的小酒屋中,留声机发出刺刺声。他扭了一下身,往反方向走得非常远,最终瞧见发信号的光,距离车站很近了。他已经没力气了。亮着的钟指向一点,距离天明仍旧有很长时间。怎样做呢?他要搜寻一个能够停靠的地点。一盏煤油灯在冷清得只有一个个出入口的巷子里刺刺地响着,他赶忙跑到被灯光照到的区域,钻进黑暗里。工厂的墙壁竖立在左侧,他靠着墙壁,将双眼合上。
他被一个女声给吓醒了。
“你家哪里的?不可以在这里入睡的!”
他被她牵引到亮处,他不知要怎样讲。
“我说你是和父亲吵闹了吧,对吗?你害怕回去了?”
她轻声细语。他接着撒谎,将帽子拿下,非常有礼地回应道:“不错,夫人。”
她开始笑。
“不错,夫人!好呀,你需要回去,这种事,我比你清楚。不管哪一天,你总要回家的。等着干吗呢?你越是不回,他就越加生气。”这个女人瞧见他不讲话,于是换为轻声,显现出关爱、柔和,和他一队的语气问,“你害怕被打?”
他仍旧不说话。
“你真奇怪!”她说,“如此顽固,情愿在这里睡。好了,随我一起,我家里没有人,我帮你铺个被子放地上。我怎么可以看着一个小孩儿露宿街头而不问呢!”
她不像是盗贼,他不会孤单了,感受到非常大的慰藉。他打算说:“感谢您,夫人。”然而他未说出口,已经和她一起离开了。
没多长时间,他们走近一个矮小的屋前。她将门铃摁响,等了一段时间门才被打开。廊房中充满洗衣服水的味道。他踉踉跄跄地上了阶梯。
“我走得很熟悉了,”她说,“把你的手交给我。”
她的手上戴着手套,热乎乎的。他愿意被她牵引着走。楼道中同样非常温暖。达尼埃尔可以不用睡在路上了,十分开心。他们走了两三层,她找出钥匙将门打开,开了一盏灯。他瞧见屋子中杂乱无章,床同样不整齐。他站着不动,在光下眨着双眼,浑身无力,似乎就要睡着。她没拿下帽子,直接由床上拉下一条被子,放进别的屋内。她出来后笑着说:
“很困啊,怎么说,也要脱鞋吧!”
他将鞋脱掉,手已经软得无力了。他想明天清晨五点就去车站的小饭店。他期望雅克和他想的一样。这个想法就好像定时一样,再次充斥着他的思绪。他低声说:
“一定要早些叫我起来……”
“嗯,嗯……”她说的同时还笑着。
他感觉到她似乎给他解掉了领带,脱下了衣裳。他一头躺到被子上,然后就没感觉了。
他睁开双眼时,已是天亮了。他认为自己仍在巴黎自己的屋里呢。在瞧见穿过帘子洒进的有色光亮时,他觉得惊讶;当听到女人歌唱的嗓音时,他才幡然醒悟。
旁边的屋门没关,一个女孩儿对着洗脸盆弯下腰,冲水洗脸。她回过头来,瞧见他用手臂撑着身体,不自觉地笑了。
“哎,你睡好了?好了吧……”
昨晚的夫人是她吗?身着单衣与短裙,露着手臂,露出小腿,简直就是个小孩儿。他之前没看到,她的帽子下,头发非常短,和男孩相似的棕色发丝被梳子梳到后方。
突然想到雅克,这让他不自觉猛地吃了一惊。
“呀,我的天,”他说,“我原本是很早就要到车站的小饭店的啊。”
但是这个女孩儿在他熟睡时帮他盖上了棉被,热乎乎的;而且,门开着,他胆怯地起了身。此时,她来了,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水杯,还有一个大块的黄油面包。
“过来,将它们都吃掉,而后赶紧走!我不愿意与你父亲有拉扯!”
他仅仅穿了一件单衣,衣领也没扣好,让别人瞧见这个样子,他非常不舒服。再加上这个女孩儿颈部露出,双臂也露着地走向他,他的难堪就愈加严重。她弯下腰。他低下双眼,拿过水杯,就开始吃,目的是掩饰尴尬。女儿脚穿拖鞋,轻轻地唱着小曲,在两个房间来来回回地走。他的双眼害怕离开水杯。然而,在她经过身旁时,他由坐着的角度无意地恰好看见她光滑的腿,不仅细还长,血管都看得清,发红的脚跟露出拖鞋外,行走在金黄色的地面上,他的喉咙被面包卡住了。这充满末知的一天将要开始,他害怕了。他思索到,家中早餐桌旁没有他。
突然,由于这个年轻的女孩儿打开了百叶窗,光亮冲进了屋内,她响亮的声音飘荡在阳光中,犹如鸟儿在歌唱:
“噢,……假如爱可以发芽,我就在花园里栽培它……”
太难过了!如此明媚的天气,如此欢快的心情,此时此刻,他却在不幸与失望里抵抗……泪水忽然冒了出来。
“好了吗?赶快!”她愉悦地喊道,进来端走空水杯。
她瞧见他在哭,问道:
“你心中不舒服?”
她嗓音温和犹如一个大姐姐,他不自觉地开始哭泣。她在被子旁边坐下,抱住他的颈部,犹如母亲那样给他慰藉——任何女人都会的最强的方式——他的头部被她放在她的胸脯上,他没有动的勇气,通过单衣,他的脸部察觉到她的乳房上下波动,察觉到她体温的热度。他不敢呼吸。
“笨蛋!”她往后一步走,用裸露的胳膊压住乳房说,“你是因为瞧见了我的这个,而觉得尴尬的?看你那么小,已经有这种想法了?你几岁了?”
这两天来,他同样是不假思索直接讲出谎言。他含糊不清地说道:“十六岁。”
她非常吃惊,又说一次:“已经十六岁了?”
她将他的手抬起,心不在焉地瞧了瞧,然后将他的袖子捋上去,显露出他的胳膊。
她笑着低声说:“这男孩儿肤色犹如女生一样白。”
她将达尼埃尔的腕部拉起,把自己得脑袋往下压,用脸颊轻柔地碰触着。她安静下来,发出喘气声,将他的手放下。
他仍未了解,她低声说着:“你帮我将身体暖热!”同时钻进了被窝里。
雅克睡在湿透变硬的篷布下非常不舒服。天还没亮,他就离开了这个避身所,在清晨的阳光中晃荡。他思考着:“假如达尼埃尔没被抓住,肯定能够考虑到和昨天同样去车站的小饭店。”他在五点之前就赶到了,到六点,他还不想离开。
有什么办法呢?该怎样做?他回到了监狱的地方,并且来到门前,他心惊胆跳,吓得几乎不敢仰起脑袋瞧关闭的大门。
——看守所。
达尼埃尔可能进去了……他围绕着那长长的墙走了一圈,察看了一下铁窗距地面有多高。最后,他开始恐惧,于是逃跑了。
整个上午,他一直在城区里晃来晃去。太阳火辣辣的,巷子里住户稠密,每户都在窗子上晒出多种颜色的衣裳,就像是挂的万国旗。每家门前,女人们说笑着,就像是在争吵。街道上的景物,无忧无虑,有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情,这样的想法有时会将雅克吸引到其中。可是,他马上又记起达尼埃尔。雅克将手放到衣兜中,用力抓住碘酒瓶:假如到晚上仍未找到达尼埃尔,他就去死。他大声说着誓言,目的是让自己被诺言所束缚,然而他心底里,还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
十一点时,差不多这是他第一百次路过咖啡馆了——昨晚,这里是他们探询到卖轮船票的位置——呀,看见他了!
雅克没考虑桌子和座椅撞腿,快速地向他跑去,达尼埃尔倒是比较稳重,站直身:“嘘……”
其他人全在看他们,他们相互伸出手。达尼埃尔结了账,他们离开之后,走到第一条街道上晃悠。此时,雅克抓起他朋友的手臂,用力地抓着,用力地抱着,将头放在达尼埃尔的肩头,突然哭了。达尼埃尔没有哭,一直向前走。他脸色惨白,坚强的眼神看向身前的远方,用力地钳住雅克的小手,他斜着嘴,颤抖着。
雅克说:
“我犹如一个盗贼,睡在港口,睡在篷布下。你呢?”
达尼埃尔慌乱了。他很敬重他的朋友,敬重他们之间的友情。他这次也是第一次决不能和雅克说,并且此事也比较重要。他们中间的这件事如此神秘,压抑得他快窒息了。他打算还是将事情全部说出来吧,可是,他做不出来。他唯一做的只能是沉默不语,傻乎乎的,仍没有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解脱出来。
“那你呢,你睡在哪儿了?”雅克再次问道。
达尼埃尔不清不楚地指了一下:
“在那里的凳子上。但是,大部分是四处走。”
他们刚刚吃完午餐,就开始商量。一直在马赛并不好,走的次数多了会让人起疑心的。
“该怎样做?”达尼埃尔想回去了。
“有办法,”雅克回应道,“我早就想好了,我们去土伦,那儿和这儿相差二三十公里。由这儿转向左,随着海岸走着去,就好像是小孩儿漫步一样。那里有许多船只,我们肯定可以想到方法坐上的。”
雅克说着,达尼埃尔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友爱的再次相见的朋友的面容,那张脸上布满了雀斑,耳朵通透,蓝色的双眼。这双眼中,出现了他讲到的所有事物的影子:土伦、轮船、大海。虽然他非常想像雅克那样坚持,可是他的知识让他不再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清楚他们俩是不可能坐上船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仍未敢确定,有时还会期望自己判断失误,期望想象可以战胜知识。
他们购置好食品后,开始朝目的地出发。有两个女孩儿笑着观察他们,达尼埃尔害羞了。他知道,裙子已经遮蔽不住他了解的身子的私密……雅克吹出哨音,任何事也没察觉到。达尼埃尔觉得,因为发生了那件扰乱他心灵的事件,自此他和朋友有了隔阂。雅克再也不完全是他的朋友了:他仍旧还是个小孩儿。
走出郊区,他们走到了必经之路。这条路随着海岸,犹如玫瑰红的笔勾勒出了一条线,弯曲地向前延伸。清风拂过,留住的是清凉的淡淡的咸味。他们漫步在金黄色的尘土里,阳光炙烤着他们的肩膀,海洋的味道让他们沉醉。他们偏离道路,冲向海洋,并且叫道:“大海!大海!”他们将手抬起,打算要融入蓝色的海洋里,然而,海水竟然不愿被人触摸。当他们接近大海时,海岸根本没给他们幻想出来的细沙坡慢慢向海水里斜去。原因是那里是一个狭深的通道,前后宽度相同。通道中,水由直立的石头中冲进。它的底部,一个坍塌的石块往前伸,犹如堤坝那样,像神话人物打造的堤坝。海浪击打到那块岩石上,被劈裂、撞碎、失去了势力,带着白沫,失意地随着石头滑的那一面慢慢流走。他们握着彼此的手,同时俯身往下瞧,注视着在太阳的照耀下闪耀着亮光的翻滚的海水,他们沉醉了,他们沉静的激情里,同样存在着一些害怕。
“瞧。”达尼埃尔喊道。
在几百米之外,一艘白色的小船尤其闪亮,航行在青蓝色的海面上。载重线下面的船体被涂成绿色,是那种灼眼的嫩绿。船桨一滑动,小船就连续地晃动着朝前行去,船首被晃得脱离水面,并且船首一翘,就显现出绿色船体湿滑的光芒,快速得就像是一闪即过的火苗。
“噢,将这全部叙写出该多好啊!”雅克边轻声说话,边在衣兜中找记录本。“但是,你等着,非洲比这儿要美!我们走!”他再次耸耸肩喊道。
他们穿越石块,跑向道路,达尼埃尔和他一起跑。他此时没有后悔,没有悲伤,觉得非常轻松,疯狂地渴求探险。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