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美好的季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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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非常惊讶。”达尼埃尔继续说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啊?你们可以这么想象,要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形象。我曾经给她画过几幅画像,但因为不是现场临摹的,所以我一点都不满意。你们可以这样想象,一个木乃伊,只要被小丑膨胀起来就足够去马戏团表演节目了!或者可以这么想象,一个埃及的至少有一百岁的老犹太女人,肥胖硕大的体形因为风湿病而异常丑陋,身上弥漫着炸洋葱的味道,戴着露指头的手套,用‘你’称呼她的随从,称呼她的儿子为‘bambino’(小乖乖),喜欢吃葡萄酒泡过的面包屑,还给客人递香烟……”
“怎么,她还抽烟吗?”巴坦库问道。
“不,那是用来吸的。黑乎乎的烟末儿撒在胸前的钻石项链上。我真不明白,吕德韦格松怎么会要她把项链挂在胸前……”达尼埃尔停了停,因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笑个不停,“那样子就像把一盏点燃的汽油灯放在一堆残砖碎瓦上面。”他补充道。
雅克被达尼埃尔的话逗笑了,他向来喜欢宽容达尼埃尔的玩笑。
“他让你发现这么一个令人厌恶恶心的家庭秘密,你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吗?”
“你无意中说的话却很好,他的确又有新的计划了,他是一位不错的上司。”
“他之所以是一个不错的上司,是因为他有亿万资产,假如他一无所有,他就会是……”
“你应该很高兴地说出这个词。我不讨厌他,况且他的计划也不错,搜集所有相关作品制成一本《大师画像册》。他很擅长出版这种复制品的作品集,而且标价高得惊人。”
雅克没有继续听达尼埃尔说话,他心情忧郁,感觉很不好受。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白天张榜时太激动?今晚他的确希望能一个人待一会儿,可是大家却把他拖走了,难道是因为这个而不高兴?还是衣领摩擦脖子太难受了?
巴坦库插进了雅克和达尼埃尔之间。
巴坦库一直在寻找机会让他们做自己的证婚人。这几个月以来,他日思夜想的都只是他的婚事。他实在太狂热了,以至于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会断定,那狂热会耗尽他的精力。如今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父母亲能够表示反对的合法期限刚刚过去,婚期今天早上就已经定下来了,只要再过两个星期……一想到这件事巴坦库的血液就充满全身,涌上他的脸。巴坦库只好扭过头去掩饰自己脸上的红晕。他摘下帽子,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干。
“不要动。”达尼埃尔喊道,“我的天哪,你的侧面简直就是只羊羔!”事实上的确如此。巴坦库的鼻子很长,和嘴唇非常近,鼻尖呈鹰钩状,眼睛圆圆的,汗水打湿了两鬓深褐色的头发,一绺头发卷成了一个尖尖角。
巴坦库有些郁闷地重新戴上帽子,他的目光越过骑兵竞技广场,看向杜伊勒里宫花园,那里已经被夜晚的尘埃染成了一片红。
“噢,这咩咩叫的可怜的小羊羔。”达尼埃尔心里想着,“谁想得到他会这么痴情呢?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大他十四岁的半老徐娘,一个尽管还秀色可餐但毕竟已经人老珠黄的女人,他竟然丢弃了自己的原则,跟所有的亲人都闹翻了……”达尼埃尔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想起了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他的好朋友西蒙一定要介绍他认识那个漂亮的寡妇,终于说服他在下个星期跟那个寡妇见面。不管怎么说,达尼埃尔至少想到要去尽力阻止巴坦库,不让他做出太疯狂的行为。可是巴坦库盲目的热情令达尼埃尔无所适从。达尼埃尔尊重巴坦库的激情,他想如果遇到那个女人,他只要避开他们,远远地看这场男女恋情如何发展就好了。
“你都上榜了还这么愁眉苦脸的。”巴坦库对雅克说道。达尼埃尔的讥笑令巴坦库很不高兴,所以他想在雅克那儿得到一点弥补。
“难道你不知道,其实他希望落榜吗?”达尼埃尔非常微妙地插了一句。雅克看向达尼埃尔的目光充满了沉思,达尼埃尔有些吃惊。他走到朋友的身边,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笑着轻轻说道:“……因为每一件东西都有自己不同的价值。”
仅仅这一句就足够让雅克想起来达尼埃尔非常喜欢并且经常背诵的那一整段文章:
“假如你说你的幸福已经逝去,那么就让不幸降临在你的身上吧。因为你那样的幸福从不曾是你的憧憬。明天的梦幻是欢乐的,这欢乐却是另一种欢乐。幸运的是,没有任何事物跟做过的梦是相同的,因为每一样东西都有自己不同的价值。”
雅克露出了微笑。
“请给我一支烟。”雅克说道。他要摆脱自己现在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他要达尼埃尔高兴。明天的梦幻是欢乐的……明天!明天到来时,打开窗就能看到树梢上的太阳!明天到来时,拉菲特别墅区和树荫浓密的公园凉爽而舒适!
2
歌剧区的那条街道人烟稀少,死气沉沉,人行道旁停放了几辆车,人们的注意力都转到了一家酒店的正面,那家酒店没有挂招牌,窗帘也低垂着。他们来到酒店门口,旋转门被一个仆人推开了,达尼埃尔往后退了一步,如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随意,他把雅克和巴坦库让进了酒店。
达尼埃尔的到来引起了一阵低声的欢呼和惊叹。很显然,大家非常欢迎他。他被称为“先知”,他的真名只有很少的几个熟客才知道。酒店里人并不多。酒吧间的后面有一个凹进去的地方,那里有一道小小的螺旋楼梯,白色的木头镶着金边,像极了护壁板。小楼梯一直通向帕克梅尔太太的房间。一架钢琴、一只小提琴,还有一把大提琴就组成了一支乐队,演奏着时下流行的华尔兹舞曲。大家已经将桌子推到一边,紧挨着灰色的长板凳。红色的大地毯上已经有几对舞伴在跳着波士顿舞。太阳就要落山了,余晖透过镂空花边的窗帘显得格外柔和。几个吊扇在天花板上呼呼地响着,风吹动了吊灯的玻璃坠子,摇晃了绿色花卉的枝叶,拂动了舞伴的纱巾。
全新的场合,令人耳目一新的气氛,雅克不禁陶醉其中了。达尼埃尔将他拖到桌边,那个角度可以看到左右相通的客厅。巴坦库已经开始跳舞了,一帮女人簇拥着他去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总要我一遍一遍地邀请你,你才来。”达尼埃尔说道,“现在来了,我一定会让你玩个痛快的。怎么样,这里的气氛很融洽很活泼吧?”
“我要一杯鸡尾酒。”雅克突然说道,“加牛奶、醋栗还有柠檬皮。”
穿着白色衣服的年轻姑娘负责招待客人,人们称她们“护士”小姐。
“介意我给你介绍那边的几个熟客吗?他们经常来这里。”达尼埃尔挪了挪位子,凑到雅克的旁边说道,“首先是那边那个穿蓝色衣服的女人,她是这里的女老板,大家亲切地叫她‘帕克梅尔大妈’,虽然她还不老,你也看到了,她还是一个有着金黄头发的迷人的女人。事实上,她整个晚上都笑容满面,穿梭在女顾客之间。那样子就像一个女时装设计师,在查看那些木制模特儿。还有那个黝黑的家伙,他在向帕克梅尔大妈问安,还有那个苍白的女人,就是现在正在跟那个黝黑男人谈话的女人,就在刚才她还跟巴坦库跳舞来着。看到更靠近我们的那个小个子女人了吗?她叫波尔,金黄色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天使,不过更像一个堕落的天使,当然,她只是有一点点堕落而已……瞧,她现在就在大口大口地喝一种非常吓人的毒药,应该是绿柑香酒一类的……还有那个站着跟她说话的家伙,他叫尼沃尔斯基,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喜欢说谎、弄虚作假,有着火枪手般的骑士风度。每次约会迟到了,他就说自己是去决斗了,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自己都相信了。他穷得叮当响,跟所有的人都借钱,不过他很有才华,所有的欠债都是靠画画来还的。为了图方便,你猜他想出了一个什么主意?他竟然在夏天跑到乡下去,铺上一条五十公里的画布,在上面画了一条大路。那是一条真正的大路,上面有树,有手推车,还有骑自行车的人,甚至有夕阳。到了冬天,他就按照欠债的人数还有欠款的数目,将这条大路分段出售。他说自己是俄国人,还说自己有几千个‘灵魂’[7]。当然啦,日俄战争的时候,大家就跟他开玩笑,要他留在蒙马特尔[8]喝咖啡,以此表示他的爱国心。可是你猜怎么样?他居然一整年都不见踪影了。直到阿瑟港被攻陷了他才重新露面。还带回了一大堆战场上的照片。他揣着满满的口袋,向人们炫耀道:‘亲爱的,看见了吗,那个严守阵地的炮台?炮台后面的那片岩石看到了吗?你仔细看那岩石后面,那儿有个露出一点点炮口的大炮!亲爱的,你再看呀,我在这儿呢。’当然,他也带回了好几箱作品。在后来的两年里,他就是靠那些西西里的风景画偿还了所有的债务。噢,瞧,他已经发觉了我在谈论他,他又该高兴了,他喜欢炫耀自己。”
雅克用手托着脑袋,沉默不语。这个时候,他的脸呆呆的面无表情,半开半合的嘴唇微微颤动,黯淡无光的眼神注视着前方,他像野兽一样粗野,像睡着了一样呓语。雅克一边听达尼埃尔说话,一边看着正在谈话的尼沃尔斯基和年轻的波尔。波尔的手里握着一只唇膏,正嘟着嘴唇涂唇膏,她的手迅速地转动唇膏,好像在钻洞一样。画家望着那个年轻的女人,用手指轻轻地转动着波尔的手提包。很显然,他们只是在酒吧偶然遇见的陌生人。波尔轻轻地抚摸着尼沃尔斯基的手和膝盖,帮他系好领带。没过多久,尼沃尔斯基俯身向着波尔,仿佛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是波尔笑嘻嘻地把他推开了,用她苍白的小手托着尼沃尔斯基的脸……雅克看着那两个人不由得有些心慌意乱。
离波尔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棕色头发的女人,她一个人坐在长凳的尽头,紧紧抱着黑色的披肩,仿佛有些畏寒,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波尔,可是波尔好像并没有发觉。
雅克把所有的人都看了一遍,他是在观察还是在想象?这些人雅克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很快他就在他们身上猜出了那些复杂的感情。雅克并不打算去分析他看到的这些东西,他也没办法用文字把自己的直觉书写出来。更何况眼前的这幅景象带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以至于他没办法多出时间和精力来记录一点什么。不过,与其他人的接触,无论这些人是他想象的还是真实存在的,这种接触本身就已经使得雅克感到了无法言语的快乐。
“那个女人是谁?就是那个跟酒吧男服务生说话的高个子的女人。”雅克问道。
“你是说那个衣服上印有蓝色孔雀图案、三角形的围巾都拖到膝盖上的女人吗?”
“是的,就是那个女人,那女人的脸可真冷酷!”
“啊,她叫玛丽-约瑟夫,这是一个皇后的名字。她可是个大美人。关于她的珍珠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呢。你想听吗?”达尼埃尔微笑着又继续说道:“她是雷韦尔的情妇。这个雷韦尔的父亲是个香水商人,家里还有一个合法的妻子。这个雷韦尔太太跟银行家约斯合伙欺骗了雷韦尔。你有兴趣听听吗?”
“是的,我想听听。”
“可是你看上去好像睡着了……那个有钱人约斯有一天想送一串珍珠项链给他的情妇雷韦尔太太。可是要怎么做才不会引起雷韦尔的怀疑呢?约斯想到了一个非常安全的办法。他编了一个帮助从良妓女的摇彩故事。他想办法让雷韦尔买了十张二十苏俄彩票,让他赢得了一串珍珠项链送给他的妻子。可是这里面有更复杂的故事。中奖后雷韦尔给约斯写信感谢他,可是在信的结尾雷韦尔请求约斯不要把彩票的事告诉自己的妻子雷韦尔太太,因为他刚把这串珍珠项链送给了自己的情妇玛丽-约瑟夫……你继续听我说,这个故事的结果最妙。收到信后约斯生气极了,他的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夺回他的项链,要么就把戴项链的女人夺过来。因此,三个月之后约斯就把雷韦尔太太给甩了,从他的好友雷韦尔那里把玛丽-约瑟夫夺走了。就这样,约斯用一个没有戴珍珠项链的女人换了一个戴珍珠项链的女人。可是老实的雷韦尔根本不记得那项链实际上只花了他十张二十苏的钱币,他对所有遇见的人抱怨,一个劲儿地骂妓女的心思摸不透,骂妓女太过粗野……噢,你好吗,维尔夫?”达尼埃尔握住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手问道,这小伙子长得十分俊秀,他刚走进这间酒吧。人们在大厅的另一头向这个小伙子喊着“杏子”,欢呼声阵阵。“你们彼此认识对方吗?”小伙子问雅克。雅克非常不愿意地伸出了手,神情有些不客气。“噢,我漂亮的姑娘,你好啊!”达尼埃尔又对从旁经过的波尔问候道,一边弯下腰亲吻波尔的手。波尔脸色十分苍白,现在她是俄国画家的好朋友。“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这是我的朋友蒂博。”雅克起身点头向波尔问候。年轻的女人用毫无生机的眼光迅速地扫了一眼雅克,之后就一直停留在达尼埃尔身上,她好像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就走过去了。
“你是这儿的常客吗?”雅克问道。
“也不算吧。不过我的确经常来这儿。一个星期会来好几次。来这儿已经成了习惯。对于同一个地方和同一群人我很快就会厌烦的。我喜欢变动不居的生活……”达尼埃尔说道。
“我考上高师了。”雅克突然想起了这个。他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脯,一个想法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拉菲特别墅区的电报几点钟会关闭机器,你知道吗?”雅克问道。
“现在已经关闭了。不过如果你今晚发电报的话,明天一早你父亲就可以收到电报。”
雅克向男服务生做了个手势:“给我拿份纸笔。”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