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尾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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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拔上了,您可以待十分钟吗?”
“你想要的话,二十分钟都没有问题。”
昂图瓦纳坐在大学街路迪办公室的一把椅子上,背部拔了八个火罐。
吉丝说:“等等,小心别感冒了。”
吉丝从椅背上拿起一件护士的罩衫,裹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真是温柔可爱。”他暗想。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柔,内心一阵激动,“为什么我这几年都不愿跟她多联系?为何不写信给她呢?”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在穆斯吉埃疗养院里,刷着粉色油漆的房间,在镜子上面贴着六个长腿舞女的海报,他还想起吵闹的餐桌,约瑟夫衷心却又生硬的照顾。“如果能住在这里,被吉丝照顾着,该是多么幸福。”
“我不关门,如果你有需求,只须叫声我就能听到了。现在我去准备食物。”
“不用,我不用菜汤,你看,这四年,我喝得够多了!”他赶忙说。
吉丝笑着转身出去,留下昂图瓦纳一人在房间里。
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家中,实现了枕边又有女人的温柔。
他一个人,不断地嗅着自己家的气味。当他从大门进来时,他脱下的帽子随手挂在了原来挂衣服的衣钩上。他张开鼻孔,带着不住的好奇,仔细地嗅着这股几乎要忘却的家的味道,接着,这种感觉在慢慢地回来,从房间里的每个地方。画幅、毛毯、窗帘、椅子、书本。慢慢散发出来,在空中飘散,最后带着羊毛、地板蜡、烟草、皮革、药品等各种怪味充满整个房间。
从墓地返回之后,到达里昂火车站领回皮箱,这一路他感到无比漫长。胸口疼痛,愈发严重的窒息感,当他从出租车下来以后,整个人一阵昏沉,这时他十分后悔决定开始这次旅行。还好他将所有的医疗物品都带在了身边。刚到家,他立马用吸取氧气来缓解呼吸的困难,接着吉丝帮他拔火罐。当火罐慢慢起作用,呼吸畅通之后,他才感到舒畅平稳。
他低垂着脑袋,背挺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瘦弱的手臂交叉搭在椅背上,他仔细地环视周围。他从未想到,当他回到原来工作的房间时,心情会是这样地彷徨无措。整个房间都没有变化。刚到房间,吉丝就摘下家具上的套子,将椅子放到它原来的位置,将百叶窗拉开一点。他没有料到原来经常待着的房间,如今看来这么地熟悉又陌生,像是遗忘多年的儿时记忆,多少年之后突然又被唤醒,清晰地摆在眼前。他看着依旧好看的浅栗色毛毯、皮椅、沙发、靠枕、壁炉、时钟、壁灯,还有书架上摆放的每一本书,虽然四年来他从没碰过这些书籍,但他现在依旧可以清楚地说出每一本书名,就好像昨天才翻弄过一般。他可以说只有一只脚的圆桌、镶着贝壳的小刀、刻着青龙的烟灰缸、香烟盒,这里每一个东西背后的故事,他在哪个时候,从哪里购买的,或是哪个患者痊愈之后送给他的,就连每个患者的病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安娜站在这里的样子,哈里发在这里思考,还有他对于他父亲的记忆。毕竟这个房间曾经是蒂博先生的洗漱间。一旦他闭上双眼,他仿佛就能看到在房间摆放的桃花心木的洗脸架,带有全身镜的衣柜,红铜洗脚盆,还有永远放在角落的脱靴板。也许当这个房间还像他小时候一样,而不是他重新装修过的样子,他就不会这么惊讶了。
“真奇怪,刚进大门时,我一点都不像回到自己的家,而是回到父亲的家中。”
转眼间,他又看到了茶几上的电话。曾经站在那里打着电话的年轻人,为他的力量感到自豪,神采奕奕,充满活力,每天不断地忙碌着,对不知疲倦的生活和行动感到幸福。这个年轻人和他只隔着四年,四年的争战,四年的抗争,四年的思考。有时一连几个月,他疲惫不堪,体力衰退,接着是不能忘记的未老先衰。突然的难受,让他将头靠在了手臂之间。他看到了过去,现实慢慢地消失。父亲、雅克、老小姐都已经去世,他只能通过青春和健康的三角镜看到过去。他为了回到过去的日子,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如今的忧伤之中,又加入了一些不再存在的想念。他差一点就要开口呼唤吉丝,让他摆脱这种孤寂,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振奋地直视现实。所有的事都起源于健康,如今他的首要任务就是让自己病情恢复。他决心与老师菲力普进行一次认真的谈话,让自己找到一个更加积极、有效的治疗方法。他觉得在穆斯吉埃的那些治疗方法和环境,会让人慢慢陷入麻木和虚弱。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并不符合常理,也许菲力普可以帮助他。菲力普、吉丝,他突然脑子一片混乱,要带着吉丝去穆斯吉埃,要治好病。坟墓。渐渐地,他陷入了沉睡。
他睡了几分钟之后才慢慢醒来,吉丝正端坐在靠椅的手把上,认真地看着他,带着一点忧伤,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的脸上瞒不了任何的心思,他清楚地看到了她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愈发变丑了?”
“不是,是越来越瘦了。”
“从秋天开始,我现在已经瘦了十八斤。”
“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舒服多了。”
“你的声音还是有一点嘶哑。”(在他所有的变化中,让她最紧张的就是他嗓音的嘶哑和虚弱。)
“现在没问题。有的早晨,我完全说不出一句话。”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站了起来说:“需要我将火罐拔起来吗?”
“都可以。”
她从旁边拉来一把椅子到他身边,坐在那里,为了给他一点温暖,双手插进外套袖子中,接着仔细地将火罐一个个拔下来,放在腿上的围裙上,接着用围裙包裹着那些玻璃火罐去清洗。
他起身深呼吸,这时他感觉好多了,望着镜子中皮包骨头,还留有一些紫色拔火罐的印记,将大衣重新穿了上去。
当他找到吉丝时,她已经将餐具摆放在桌子上了。
他看了看宽敞的餐厅,二十把椅子整齐地排列着,原来莱翁总是在这个大理石餐台上忙碌地工作。他突然开口:“等战争结束以后,我决定将这栋房子卖掉。”
她手里还拿着盘子,惊讶地转身望着他。
“你说这栋房子?”
“是的,我不想再留着这些。我只需要一个简单实用的小房子。”
他笑了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但他很确定的是,现在的他跟今早的他信仰完全不一样,他想要改变自己原本的生活。
“你觉得肉片、黄油面条和草莓怎么样?”她不知道昂图瓦纳是怎么想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放弃自己原本设计的生活环境。她的想象力不好,同时也没有兴趣去计划以后。
“你真是天使,这太棒了。”他一边观察着饭菜,一便赞叹。
“我得找找餐巾,估计还要十分钟。”
“我去就好。”
他看到一张折叠床上放满了台布和内衣、被子凹了下去,明显有人睡过,里面还放着十几颗佛珠,衣服挂在旁边的椅子上。
“她为何不睡在尽头的房间?”他心里暗暗道。
他一个个打开壁柜。每个柜子里都塞满了从未用过的床单、枕套、毛巾、抹布,还有围裙之类的,一打一打的,有些东西还绑着刚买时供应商系着的红绳。他耸了耸肩:“居然有这么多的东西,真是荒谬,应该只留几套必需的,其他的全送去拍卖!”接着他从一叠崭新的餐巾中抽出了两条。“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睡在这里了!她是不想睡在雅克的房间里。”
他像参观别人家里一样,在走廊闲逛,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每经过一间房他都会推开门,带着新奇的眼光看看。
他走到前厅,站在诊疗室门前徘徊。接着,他打开了房门。诊室里的所有家具也被套子罩住,放在了书柜前面,这让房间显得更加的大。窗户是关着的,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露出一丝阳光,像外省人家的大客厅,只有来客人的时候才会有人进。
他突然想到在一九一四年七月的最后几天,就在这个房间里,他看着斯蒂德莱尔带来的报纸,与之争执,还有惶恐,雅克的多次来访,还有在总动员那一天,雅克和贞妮一起到来。
他靠着门,俯下身子仔细嗅着,这里的气味比别的房间都要完整、清晰,但不一样的是,它更加香浓。在诊室中间蒙着布的办公桌上,就像是一个小孩的灵柩台。
“这里面会放着什么东西呢?”
他决定进去看看桌子上放些什么东西。接着,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些包裹和书册。战争开始以后,印刷品、广告单、报纸、杂志、实验室送来的各种样品都被女门房放在这里。“这个气味是什么?”他发现这些杂物里混有一种特别的香气,很浓郁,就像是胭脂粉。
当他随手撕开几封医学周刊寄来的信件,准备翻看时,他的脑中突然浮现了拉雪尔。但为什么是这个从来没有来过这栋房子,几个月都没有想起的女人?为什么不是想起安娜?“现在的她过得怎么样?她在哪里?是不是和伊尔施一起,在热带某处,远离欧洲和战场。”他将几个书册放在壁炉的台子上,准备回去的时候将这些都带走。“这个时候,杂志上的这些医生都是老家伙了,不用参军。运气真好,这个时候他们可以利用机会,将箱子里的东西都一次倒腾出来!”他随意翻阅目录的时候,看到时不时会有一个年轻的医生,从前线医院发来一份特殊的病情报告,主要是外科医生。“至少战争可以促进外科的发展。”他站在那里不断翻阅堆砌的书籍,每找到一本有用的都会放在壁炉上。“如果我能完成儿童呼吸道疾病的论文,塞比荣一定会将它刊登在他的杂志上。”
在成堆的包裹中,有一个上面贴着各种不同颜色的邮票,跟别的完全不同的包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当他拿起来以后,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包裹散发的气味正是他刚才注意到的芳香。他鼻子吸着这股香味,看了看寄送包裹的信息:是法属几内亚科纳克里医院的博内小姐。邮票上盖着的印戳显示是三年前,一九一五年三月寄来的。他翻弄着这个小包裹,时不时地掂量它的重量。他很诧异,这里面到底放着什么东西?是药品还是香水?他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钉得十分牢固的粉色木盒子。“唉。真是不容易打开。”他在房间寻找可以打开的工具,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口袋里一直放着一把军刀。刀刃在木箱边缘响了一阵,接着用力一顶,箱子打开了。东方香匣、安息香、线香,还有一种熟悉但不记得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小心地用指甲扫掉无意掉落的木屑,一个带着一层灰、闪闪发光的淡黄色蛋形显露出来。当他看到眼前这个黄色物品时,顿时想起了这个琥珀和麝香项链是拉雪尔的!
他眼中蒙上水雾,小心地用指腹擦拭项链。他想到了拉雪尔白嫩的脖子,还有她的脖颈。勒阿佛尔,罗马尼亚号在清晨起航。
但这个项链为什么会寄过来呢?这名科纳克里[9]医院的博内小姐又是哪位?为什么会在一九一五年三月寄过来,这代表什么?
当他听到走廊传来的脚步声后赶忙将项链放回口袋中。吉丝来找他吃饭。当她走到门口时,闻到了这股香味。
“这味道真有意思。”
他重新将布盖在书桌上。
“他们将药都放在了这里。”
“那你现在来吃饭吗?可以开饭了。”
他跟着她走在回餐厅的路上。手插在口袋里,死死地抓着项链,他感觉到那个吊坠从冷变热。他脑中不断浮现出拉雪尔雪白的皮肤,还有棕红色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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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排坐在桌子的一端,吉丝严肃地望着他说:
“现在你跟我说说如今你的身体状况。”
他噘起嘴。他一直不愿意跟别人谈论自己,说自己病情和治疗,但如果别人询问,他也愿意耐心地回答,当他慢慢回答出吉丝的前几个问题之后,他发现这些问题并不是毫无意义。虽然他总是拿吉丝当小女孩一样对待,但是在医院的这三年里,她已经掌握到了足够的治疗。他可以和她聊医学问题。这让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个联系。被吉丝不断鼓励,他详细讲述了这几个月的病情,以及治疗的情况。若是她表现出一丝无所谓,或是她觉得需要说一些鼓励的话,那他会感到一阵紧张。但事实上,吉丝表情严肃地听着他的讲述,所有问题都询问缘由,这反而让他安慰性地总结说:“不管怎么样,我最后一定会痊愈的。”(其实他心里一直都这样想着。)他带着自信的微笑说:“虽然时间会有些漫长,但我要治好,就一定会。但是我真的会彻底痊愈吗?如果我喉咙依旧沙哑、虚弱,那我还能回到原来,去当医生吗?你应该清楚,对我来说确信可以活下去是不够的,我不是担心以后会过着残疾人的生活。我需要的是回到原来那健康身体的日子!但这一切,是无法确定的。”
她没有吃东西,就像个孩子一样,瞪圆了眼睛,带着诧异,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生怕漏掉一个细节。看到她像是原始动物一样注视着自己,他忍不住笑出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这让他感到无比亲切。
“虽然这不肯定,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我坚持,就一定有办法。现在,我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那这件事为什么就不能达成了?只要我想彻底痊愈,就一定可以。”
他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语气,这让他又忍不住地用力咳嗽。这一次,他持续的时间很长。吉丝一直俯下身体偷偷地关注他。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想太多:“他只要想的事,就一定可以做到。他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等到咳嗽停止,他转向吉丝表示自己想休息一下喉咙。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