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登山者(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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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珠峰旅店会是一栋老旧的石屋,周围也是一些老旧的石屋,除了灰色,还是灰色。可我们停在了一栋高高矗立在山坡上的三层维多利亚式建筑前,旅店十分亮堂,看上去富丽堂皇。这座旅店或许很符合美国人心里想象的老派伦敦小镇的模样,因为这里有山墙、椽、塔楼,精致的停车门廊里有砖砌的车道和伊丽莎白时代的柱子,正门右侧有一栋木瓦角楼,前面花园里铺有一条白色碎石路,旅店前面栽种着枝繁叶茂的小树(并非那种我们坐着那辆小火车在较低海拔地区穿行其中的多树干高大印度榕树),后面则种着优雅高大的松树。
我们刚一走到旅店大门处,大雨便戛然而止,仿佛有人关掉了水龙头。没过多久,一轮满月便从匆匆飘走的云后露了出来,照亮了旅店后方北面、东面和西面那些应该是高峰雪顶的物体。
“这里离喜马拉雅山脉并不近,是不是?”我们三个人从酒店又向后退了几步。走出旅店的飞檐,抬头望着,眼前所见不是什么山峰,肯定就是更多的云而已。这些云距离大吉岭非常远。
“那是照射在冰雪之上的月光,”让-克洛德说,“山峰与山脊。”
虽然已经很晚了,可还是有四个衣着华丽的帅气男服务员从大厅里急匆匆出来,把我们的行李(有几个手提箱,不过大部分都是背包和旅行袋)搬进旅店。理查坚持我们几个去找帕桑及福特卡车里的其他挑夫,确认我们的装备已经安全存放。一看才知,我们的东西被放在一栋巨大的建筑里,显然这里曾是珠峰旅店的大马厩。在帕桑的监督下,挑夫们小心翼翼地把我们的箱子运送进三个带有摇摆高门的大马厩里,重新盖好防雨布。
“我觉得我们之中应该有个人留下来,看着我们的……”理查道。
不过,在把我们的箱子过了数,检查完毕,确认防雨布也都系紧之后,帕桑关上马厩大门,把门前沉重的锁链锁好,并默默地把钥匙交给理查。“迪肯先生,今天晚上一切都会安然无恙。我派了茶场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雇工来这里睡觉和放哨,以防万一。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我们步履艰难地走回了旅店前面,四周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有潮湿的草叶味儿,肥沃土壤味儿,车道两边花园里各种花朵的馥郁香气,拱桥下潺潺流水边湿漉漉的苔藓味儿,潮湿的树皮味儿,车道上没有铺砖和其他铺路材料的地方都铺着树皮,而或许最为浓烈的气味儿还属茶树散发的香气。在山城大吉岭之上、之下和两侧的陡峭山坡上,有成千上万块绿色的梯田,此时梯田被月光照射得十分明亮,田里栽种着数十万株茶树,茶树已经成熟了,湿漉漉的,在高山微风的吹拂下,茶树香气迎面袭来。整个城市灯火通明,很多都是电灯。
旅店的夜间值班经理是个印度人,打扮正式,穿着长礼服和19世纪的高领圈,我们来到他的旅店,他似乎非常兴奋。宽敞的大厅异常空荡,只有几个守候在近旁的服务员,帕桑和我们三个人。
“好,好,好。”经理一边用浓重的印度口音说,一边打开巨大的登记簿,将之转过来,然后拿出一支高档钢笔。红木柜台因年久和经常使用而闪烁着金光。“布罗姆利探险队,好,好,”经理含笑继续说,“尊敬的布罗姆利-蒙特福特探险队光临敝店,我们万分欢迎。”
理查眼中射出两道愤怒的目光,几乎(并非完全)足以浇灭经理的灿烂笑容。“我们不是……布罗姆利探险队,”我们的领队轻声说,“我们这一队人并没有命名。可如果要定名的话……那就是迪肯-克莱罗克斯-佩里探险队。”
“好,当然,好,好。”经理说着紧张不安地瞥了一眼帕桑,而帕桑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先生,好,好,我们顶层的一半房间都是为布罗姆利探险队保留的,那里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套房,现在我们都把顶层称为马洛里之翼。”
理查叹了口气。我们都累极了。他在登记簿上签了名,然后把那支钢笔交给J.C.,J.C.签名后又把笔交给我。那些穿着制服的服务员迅速过来拿起我们行李箱、背包和旅行袋。这些人并非给我们搬运板条箱的深肤色挑夫。我们三个人和一位服务员挤进一部单厢升降梯,这是一部非常古老的铁制电动电梯,而负责发电的居然是一大堆错综复杂却依然在运转的链条和齿轮。一位操作员开始滑动升降机门,将之关上。
“等一会儿。”理查说着走回登记处。那位经理突然立正站好,仿佛一位正在接受昔日德国皇帝检阅的普鲁士士兵。
“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已经在这里住下了吗?”理查问。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抑或他只是太累了才会这样说话,“要是他还没休息,我希望今晚能和他见一面。”
经理灿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变成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他一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是的,没有,是的,没有——一边用眼睛直瞟帕桑。帕桑还默默站在原地,周围是一大堆行李和几个服务员。
“见面定在明天早晨。”帕桑说。
“是,是,是,”放下心来的经理长吁一口气,“明天早晨……是的……早餐室可供几位使用。”
理查摇摇头,双手捋了捋稀疏的头发,走回升降梯里,我们还在那里等着他。我们或许是准备攀登世界上最高的山,可今天晚上我们太累了,我们的豪华套房正在恭候我们,我们却连爬上三层楼梯去房间的力气都没有了。
10
深蓝色是一种奇怪且少见的颜色:比海蓝色要深,甚至比更深一些的蓝色,即画家口中的藏青色,还要深。我的母亲画画时并不经常使用深蓝色,可当她用到这种颜色时,她就会用拇指把小块纯天青石碾成粉末,然后从杯里滴几滴水或者用她的唾液把粉末浸湿,接下来用她的调色刀用力地刺戳,把一点点这种浓郁到极致的色调,也就是深蓝色,涂到她正在创作的海景和天空景色的画上。若有一丁点儿过量,色调平衡就会被打破。如果用量刚刚好的话,那会是世上最美丽的色彩。
珠峰旅店的套房名副其实,起居室里摆放着加了厚垫料的维多利亚式家具。我们的观景套房有高大的窗户,都面朝东南方,可以看到旅店下方山坡上那些大吉岭建筑物;拉开窗帘,透过不停移动的云朵,能看到一座座高山,它们如同壁垒一样巍峨耸立在北方和东北方,山峰上白雪皑皑,笼罩在月光之下。“哪一座是珠峰?”我用恭敬的语气问理查。
“左侧中间,那一座看上去很低的小山峰……你根本看不清楚,”他说,“近处的几座高峰如卡布尔峰和干城章嘉峰把珠峰挡住了。”
在这个宽敞的套房里,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间卧室,而且……最棒的是……居然有羽绒床垫。
我和让-克洛德真想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10点,谁晓得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在羽绒床垫上睡觉啊?可理查早早地穿戴整齐,脚踏登山靴的他走起路来靴底噔噔直响,一手毁了我们的安睡计划。他砰砰砰敲打我们的房门,把门打开,先是叫醒了让-克洛德,然后咚咚咚走进我的房间,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让高海拔地区的阳光照射进来,把我叫了起来,而这时候,太阳才刚刚出来。
“你能相信吗?”他厉声说道,这时我正东倒西歪地坐在我那既舒服又暖和的床边。
“相信什么?”
“他没让我进去。”
“谁没让你进去哪里?还有,现在几点了?”我的语气有些不客气。我现在都怒火中烧了。
“快7点了。”理查说着走进让-克洛德的房间,确定他已经起床穿衣服了。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正从盆里把肥皂水泼到脸上和腋窝,然后换了新衬衫和长裤。昨天晚上我洗了一个很长时间的热水澡,然后才上床睡觉,事实上,还泡在热水里的时候我就睡着了。我不知道在这家特别高档的珠峰旅店里是否应该正式打扮,可理查穿着斜纹布长裤,登山靴,白衬衫和亚麻背心,可见在这里人们不必穿着正式就可以去吃早餐。不过我还是穿上花呢夹克衫,打一条领带。即便这家旅店不那么正式,能接纳理查的登山装。可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会不会介意就得打个问号了。
“谁没让你进去哪里?”我们在走廊里再次碰面时我又问了一遍。在理查真动气的时候,他会把本就很薄的嘴唇抿成更加薄的一条线。而今天早晨,根本就看不到他的嘴唇了。
“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我们套房另一端的大厅整个侧厅都被他封闭了,还让帕桑酋长和另外两个夏尔巴人壮汉站在门口,这两人双手怀抱胸前,杰克,他们是在守着门啊,仿佛那里是他妈的闺房。”
理查厌恶地摇摇头。“很明显,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会睡到日上三竿,而且不希望被打扰。即便来求见的是几位不远万里而来,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他亲爱表弟尸体的登山者。”
“那是他深爱着的人吗?”让-克洛德问,他和我们并排走下极为狭窄的楼梯。
“谁?”理查厉声说,显然仍在为在雷吉勋爵的套房门前吃了闭门羹而生气。
“小珀西瓦尔勋爵,”让-克洛德说,“珀西表弟。布罗姆利夫人的败家儿子。我们要去寻找的就是此人的冰冻尸体。小珀西是大吉岭的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深爱着的人吗?是这位雷吉表兄的亲爱表弟吗?”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理查咆哮道。他领着我们下楼,来到那间宽大的早餐室。
“我看我们先好好吃一顿早餐,”我说,然后就再也听不到理查式的怒吼了。印度把我们朋友阴暗且焦躁的一面召唤了出来,我们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我认识理查·戴维斯·迪肯好几个月了,我始终相信,在他选择当众表露情感之前,他肯定会先把自己的头扭下来。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的这个认知简直大错特错。
细长的早餐室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七人用餐桌。半夜接待我们的那位经理带领我们来到桌边,放下五份菜单。我和让-克洛德同坐在桌子一边,理查坐在我们对面,我们把我右边的桌子首位和理查左边的座位留空。我本以为早餐会是英式自助餐,就是上流社会吃的那种,想吃什么自己动手拿,可珠峰旅店给我们吃的显然不是这种早餐。一共五份菜单,这就表示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和另外一个人要加入我们,没准儿另一个人会是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夫人。这可不是什么福尔摩斯级的推理,早晨没喝咖啡,我现在依旧昏昏沉沉地想睡觉。
等了他们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决定点餐。等待的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只有我们的肚子传来咕咕叫声。早餐是纯正西式的。让-克洛德只点了松饼和黑咖啡,而且是一大壶黑咖啡哟。这位既是值班经理也是服务生的先生噘着嘴板着脸说:“不要茶吗,先生?”
“不要茶,”让-克洛德咕哝着说,“咖啡,咖啡,只要咖啡。”
身兼值班经理和服务员的这位先生闷闷不乐地点点头,然后慢吞吞地走近几步,赫然站在我身边,又把笔举了起来。“佩里先生呢?”
我本应该发现这有些不同寻常,他居然光是凭借我们昨晚的登记就能记住我的名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除了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和夫人以及他们的随从,我们似乎是这家旅店里唯一的三位客人。我不知道该点什么,在英国时我就点不到我真正喜欢吃的早餐,而这份菜单包括的又都是英式早餐。
理查朝我这边靠过来。“杰克,试试看蒙蒂全早餐。”
我没见到菜单上有这种早餐。“蒙蒂全早餐?”我对理查说,“那是什么?”
理查笑笑。“信我的没错。”
我点了一份蒙蒂全早餐和咖啡,理查也点了一份蒙蒂全早餐,另要了茶,让-克洛德又喃喃地念叨着“咖啡”,然后,长长的房间里再一次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
“珠峰旅店这些日子生意不太好啊。”等餐时我说。
“别傻了,杰克,”理查说,“一看就知道,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包下了整栋旅店,就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们今天在这里见面。”
“噢。”我说,感觉自己真够缺心眼儿的。不过更傻的是我居然又问了句:“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理查叹口气,摇了摇头。“我们这一趟得避人耳目,路过大吉岭时必须神不知鬼不觉。”
“哦,”我刨根问底,“如果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勋爵不让别人到这个地方来,以便我们今天早晨可以见面……那他在哪儿?为什么让我们一直等?”
理查耸耸肩。让-克洛德说:“显而易见,英国的勋爵到了印度都喜欢睡懒觉。”
我们的早餐送来了。咖啡喝起来就像微热的地沟水。我的早餐盘上高高摆着一大堆油炸食品,有些直往盘子外面掉,仿佛是在逃跑;这一堆东西包括六片烧焦了的培根,至少五个煎蛋,两大片厚厚涂着黄油的炸面包,某种半流动的黑色布丁,炸番茄蜷伏在烤番茄边上,一排外皮都被炸焦了的香肠,皮开肉绽的炸洋葱被随意撒在盘子各处,昨天晚餐的剩菜和土豆现在被稍稍一炸,然后杂乱地堆在一起:我知道这乱七八糟的剩菜与土豆叫油煎菜肉。我讨厌油煎菜肉。
以前我倒是也吃过大份的英式早餐,不过这一盘……也太离谱了吧。
“好极了,”我对理查说,“为什么这叫作‘蒙蒂全早餐’?这个‘蒙蒂全早餐’是什么意思?”
“意思吗,差不多就是‘全包括’,或者‘应有尽有’。”他已经按照英国人的方式,开始用叉子叉住这些油炸食物往嘴里送,真叫人没法忍受,只见他左手持叉,叉头朝下,叉背冲外,插起一块摇摇欲坠的食物,右手则一直拿着餐刀切那一大堆凝胶状食物。
“‘蒙蒂全早餐’是什么意思?”我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词的来源是什么?谁是蒙蒂?” 珠穆朗玛之魔(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