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集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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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管锁人”本人身上得知这些的,几天前他到理士城堡,问我能否医治他拇指上难缠的甲沟炎。我用无菌的针头切去瘭疽,再敷上白杨苞软膏。我发现这位麦克雷先生是个语气轻柔且笑容可亲的羞涩男子。
不过,麦克雷现在可是面无笑容,一脸严肃。我想这也是有道理的,没人想看到行刑者咧嘴而笑吧。
“恶徒”被带到广场中央的石柱座前,脸色苍白,神情惊恐,不过当亚瑟·邓肯这位克兰斯穆尔教区的检察官挺着肥硕的身子,以近乎庄严的姿态准备宣布判决结果时,男孩却动也没动。
此时吉莉丝朝我耳朵说:“那笨蛋在我进去时就全招了。我没办法让他全身而退,不过已尽可能减轻刑责,他只需要被绑在颈手枷上一个小时,外加钉一只耳朵。”她好奇地越过我的肩膀向外看。
“钉耳朵!要钉在哪里?”
“咦?当然是钉在颈手枷上啊。”吉莉丝带着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不过随即回头看着窗外这场经过她大发慈悲插手介入后才得以减轻的罚刑。
围聚在颈手枷前的人多到我几乎看不见犯人的身影,不过群众稍微后退,让出了一点空间好让行刑者钉耳。身陷险境的小男孩脸色惨白地瑟缩着,双眼闭紧,一直没睁开,因为恐惧而全身颤抖。当钉子刺进耳肉时,他发出一声细锐高亢的惨叫,穿透闭上的窗子,听得我微微发颤。
我和吉莉丝就跟广场上多数的围观者一样,回去继续手边的工作,但我还是忍不住不时抬头看看外边。几个路过的游民状似奚落地对小男孩指指点点,朝他丢泥巴,偶然还看到一个严肃的市民趁工作空当加入道德改造的行列,以较委婉的字眼对颈手枷上的小男孩进行谴责和教诲。
距离春末天色变暗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我们在楼下的起居室喝茶,门上传来的阵阵捶打声,宣告有客来访。因为下雨,天色非常昏暗,几乎分辨不出云后的太阳在哪个高度,不过邓肯家以拥有一座时钟而自豪。这座豪华的装置缀有胡桃木镶板、铜制钟摆,正面还有合唱的小天使雕饰,而这装置正指着六点三十分。
帮忙洗碗碟的女仆打开通向大厅的门,不太正式地随口说:“在这里面。”詹米·麦克塔维什走进来时自动低下头,原本亮红的发色被雨淋过后已成古铜色。他穿了一件老旧破烂的罩袍抵御湿气,腋下挟着一条骑马时穿的墨绿厚绒罩袍。
在我起身把他介绍给吉莉丝时,詹米点头致意。
“邓肯夫人,比彻姆女士。”他朝窗户挥了几下,“这里今天下午好像有点事情发生。”
我望向外边,说:“他还在那儿吗?”从起居室晃动的窗玻璃望去,小男孩的身影扭曲过后仅剩一团暗色,“他全身一定都湿透了。”
“的确是。”詹米摊开罩袍递了过来,“科拉姆想你可能也会湿透,而我刚好到村子里办点事,所以他差我给你送袍子来。你得跟我回去。”
“科拉姆人真好。”我茫然地说,心里还惦记着皮匠的孩子。“他得在那里站多久?就是那个颈手枷上的孩子。”我不耐烦地再补上后头这句话,却看到吉莉丝一脸木然。
“噢,他呀。”她在对我提起这无关紧要的话题时眉头微微一皱,“一个钟头。我先前告诉过你了,现在那个执刑人也应该把他给放了吧。”
“有,我穿过林子时看到了。只是那个小伙子还没勇气把耳垂从钉子上扯下来。”詹米确认了吉莉丝的说法。
我听得下巴都掉了。“你是说,钉子不会从耳朵上拿下来,他得自己把耳朵撕扯下来才能脱身?”
“噢,对啊。”詹米漫不经心地答道,“他还是有点紧张,不过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下定决心动手的。现在雨下得大,而且天也快黑了,我们得动身离开,不然到时晚餐就只剩残渣碎屑了。”他向吉莉丝鞠个躬,转身准备离开。
吉莉丝对我说:“等等。既然有个又高又壮的汉子送你回去,我这儿有一箱答应带到城堡给菲茨太太的沼地甘蓝干和其他药草,也许麦克塔维什先生愿意行行好,帮忙带上?”
詹米答应了吉莉丝的请托。她差男仆去她的工作室取箱子来,同时交出开箱用的沉重锻铁钥匙。男仆离开后,她便在角落一张小写字台上忙了一会儿。当男仆把一只硕大、缀有铜条的木箱子带来时,她也刚好写完字条。她急忙在纸上撒沙吸墨,折好后以一小滴烛蜡封笺,随后把字条塞进我手里。
“这个,这是这些东西的账单。你可以帮我交给杜格尔吗?处理付款事宜的是他,别把这东西交给其他人,不然我会好几个礼拜都拿不到钱。”
“好的,当然了。”
吉莉丝亲切地抱着我,送我们到大门口,嘱咐我们注意避开寒风。
詹米把箱子固定在马鞍上时,我站在屋檐下躲雨。雨势现在更猛了,屋檐落下声音刺耳的水幕。
詹米毫不费力地扛起沉沉的箱子,我看着他宽阔的背和肌肉结实的前臂,接着又看看颈手枷那儿。尽管围观众人纷纷怂恿他勇敢点,皮匠家的儿子还是牢牢钉在那儿。我知道他绝不是什么发色亮如月光的少女,不过詹米先前在科拉姆大厅判决时的举动,让我想到或许他对这年轻人并非毫无恻隐之心。
“呃,麦克塔维什先生?”我有点犹豫地开口。没有回应,他清秀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宽阔的嘴部线条还是一派轻松,蓝色的双眼专注在他忙着固定的系带上。
“喂,詹米?”我大声再试一次,这回他马上抬起头看。原来麦克塔维什的确不是他的真名,我心中暗想。
“哼?”
“呃,你块头挺大的,对吧?”他的唇弯出半笑的弧线,点了点头,显然纳闷着我心里打什么主意。
“大多数的事情都应付得来。”他的回答给了我更多的勇气,我故作没事地走近,免得被广场上闲晃的人偷听到。
“手指头也相当有力啰?”
詹米折了折手掌,笑得更开了:“哎哟,没错。你该不会是手边有栗子要我捏吧?”他低头看着我,锐利的目光中带着愉悦的神情。
我朝他身后广场上聚集的人群略略看了一眼。
“我想,这更像是要‘火中取栗’。”
我抬头看,迎上他狐疑的蓝色目光:“你办得到吗?”
詹米站着,低头看着我好半天,脸上还是笑着,接着,他耸了耸肩:“如果我骨头够长就可以。不过,你可以引开人群注意吗?插手这件事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可看,而且我在这儿还是陌生人。”
我没料到自己的要求会让詹米陷入险境,我迟疑了,但不管危险与否,詹米似乎都勇于一试。
“如果我们走近点看那小孩,接着我在看到时昏倒,你觉得……”
“因为你不习惯见血?”詹米讥讽地挑起一边的眉毛,露齿一笑,“好,就这么办。要是你能设法倒在颈手枷旁就更好了。”
事实上,我的确对即将目睹的画面有点紧张,不过这景象却不如我先前所想的那么可怕。钉子穿过他耳朵最上方的凸缘,紧紧钉在颈手枷上。整整两寸长的钉头完全钉进耳朵,伤处几乎不见血迹。从这小男孩脸上的神情看来,虽然他不舒服且饱受惊吓,但显然没有剧痛。我心想,吉莉丝说得也许没错,从当时苏格兰整体的法律刑责来看,这是个相对仁慈的刑罚,不过对我来说,这依旧不减其残暴。
詹米刻意漫不经心地挤进围观群众,斥责地对那小男孩摇着头。他啧啧弹着舌说:“小朋友,现在尝到苦头了,对吧。”他一只大手搁在颈手枷的木缘处,假称要把耳朵看个仔细,又语带贬损地说:“哎呀,小伙子,不必这么耗时间,会有点小伤,就这样而已。来,要我帮你吗?”詹米伸出手,作势要抓住他的头发,把头一扭将他扯下。小男孩害怕得扭着身体。
我认出了詹米的暗示,朝后退了几步,故意重重踩上我身后一位妇人的脚趾。当我的靴子跟踩到她的脚拇指骨头时,她痛得放声大叫。
我喘着气说:“抱歉,我,我……我头好晕啊!请你……”我的目光从木枷撇开,转过身子,退了两三步,故作摇晃状,抓住邻人的衣袖。石头基座边缘就在六英寸之外,我紧紧抓住一个早就挑上的瘦弱女孩,拖着她一齐倒在石头基座边。
我们的裙子缠在一起,尖叫地滚在湿草地上,最后连她的上衣都松了。我夸张地手脚大张地昏倒下去,任雨水打在我仰着的脸庞上。
我的确有点喘不过气,因为那女孩跌在我身上。耳边听着围聚过来的人群关心地絮叨,我努力想吸气。推测、猜想、感叹,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落在我身上,比从天而降的雨滴还厚重,不过,扶我坐起的是并非陌生的臂膀,我睁眼看到的是一双眼神极为担忧的蓝眼睛。詹米微微偷眨着眼,意味着我已完成任务。我看到制革匠的儿子耳朵包着布巾,在众人因为忙着看新上场的好戏而无暇注意时,一溜烟地跑回住处。
我被慢慢扶起,带往邓肯家。他们给我喝了白兰地、热茶,还给我温暖的毯子和周到的关心。一直到詹米不顾村民和主人的告诫,坚称我们非走不可,把我从躺椅上拉起来径直走向大门时,他们才愿意让我离开。
我和詹米再度共乘一马。我坐在他前面,用牵绳领着我自己的马,想谢谢他出手相助。
“姑娘,这没什么。”他婉拒了我的谢意。
“但那对你来说是件冒险的事啊。我在开口请你帮忙时不知道这会让你身陷险境。”
“噢。”詹米含糊地答道。一会儿之后,他有点淘气地问:“你总不会希望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都比我更勇敢吧?”
当阴暗的暮色开始笼罩路面,詹米策马疾行。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没再多说什么。抵达理士城堡后,他在城门前把我放下,刻意正经八百地说:“晚安了,外地来的女士。”我感到我们的情谊不只是在苹果树下闲聊,而是变得更加深刻了。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