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集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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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莉丝显然深谙草药师事业的经营之道,房里配有衬上纱网用来干燥药草的木架,小壁炉上的挂钩可用于烘干药草,沿墙还有开放式的橱架,架面上的孔洞可以让空气循环流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正在干燥中的罗勒、迷迭香和薰衣草的辛香宜人气味。房间一侧摆着一张颇具现代感的长桌,分门别类的研钵、捣杵、搅盆、舀匙在桌面一字排开,每个都干干净净,不沾一丝痕渍。
吉莉丝过了一会儿才出现。她气喘吁吁红着脸爬上楼,笑着准备用整个下午来捣药和聊八卦。
外头开始下起小雨,雨滴飞溅到长窗上,屋内的小壁炉微微燃着小火,非常舒服。我很享受与吉莉丝为伴,她舌尖嘴利,想法辛辣讽刺,跟理士城堡内的女人们腼腆可爱的个性大相径庭,而且就一个小村子里的女人而言,吉莉丝显然受过良好教育。
她还知晓理士城堡和村子内外近十年间的大小丑闻,也不断告诉我有趣的故事。不过,奇怪的是,她没有开口问关于我的事情。也许这不是她的风格,也许她会从别人那儿找出她想知道的答案。
我留意外头街上传来的吵闹声已有好一会儿了,本以为那是周日弥撒散会后的村民喧嚷。教堂就坐落在街尾的水井旁边,而这条大街从教堂开始延伸到广场,再从广场展开成扇形的小巷小径。
事实上,在前往铁匠铺的途中,我就幻想着从高处俯瞰村子。这村子的模样就像人的前臂和手掌:大街是桡骨,沿途分布着各行各业的店面,还有小康居户的住家;圣玛格丽巷是尺骨,这是一条与大街平行、较窄小的街道,有铁匠铺、制革铺,以及其他较不光彩的店面和商铺。村子的广场就像我见过的所有广场,一点都不方正,不过是个轮廓粗略的长形空间,这里则构成手部的腕骨和掌骨,几条盖了屋舍的小巷则形成手指指骨的关节。
一如官员住所应有的派头,邓肯的宅邸就坐落在广场上,这里不仅方便,也彰显了地位之尊。不管亚瑟·邓肯处理的案件是出于公众利益还是法律所需,广场皆可作为判决之地。杜格尔解释,广场也方便对人犯“上枷示众”。他们在广场正中央的石头基座上装了一个外观朴素的木头装置,旁边有根木桩,而这桩柱的用途颇为多样,可以是鞭刑柱、五朔节花柱、旗杆,或者用于拴系马绳,视需求而定。
外头的吵闹声更响了,而且彻底失序,完全不像是刚去过教堂、正准备回家吃饭的人该有的声音。吉莉丝不耐烦地大叫,把瓮搁到一旁,开窗去看这叫嚣声到底为何而起。
我走向窗户,站到她旁边,看到在理士城堡和村子里任职、身材矮胖的贝恩神父,领着一群为了到教堂而穿上长袍、大衣、外套、软帽的群众。他押着一个年纪约莫十二岁的男孩,从男孩身上破烂的格纹裤和发臭的衣服来看,他是某个皮匠家的小孩。贝恩神父抓住男孩的颈背,不过这动作有点难以维持,因为实际上男孩的个子比抓住他的贝恩神父还高。众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尾随他俩,纷纷大声指责,好像闪电过后的隆隆雷声。
我们在窗边看着,贝恩神父和那男孩走进屋子,消失在我们下方。群众仍然聚集在门外,相互推挤,低声众口纷纷。几个胆子较大的人还将脸贴到窗边,想偷瞄屋内状况。
吉莉丝关上窗户,阻绝了底下巴望着的人群喧哗声。
“很可能是偷窃的缘故,那是制革匠的孩子。”她走回草药桌边,简短说道。
“那他会怎么样?”我好奇地问。
她耸耸肩,干燥的迷迭香在她指间被揉碎,落进钵里。“这就要视亚瑟今早消化状况而定了。如果他早餐吃得好,那这小子可能挨几鞭就了事。不过,要是亚瑟今天便秘或者胀气,”她做出嫌恶的表情,“那这小子很可能就会缺个耳朵或断只手。”
我吓坏了,心里犹豫着该不该直接干涉这件事。我是外人(outlander),而且还是个英格兰人,虽然我自认被人视为城堡居民,以礼相待,但我还是看到不少人暗地里在我所经之处打着驱邪的手势。我出面求情可能反而帮倒忙。
我问吉莉丝:“难道你不能做点什么吗?跟你丈夫说,我的意思是,你去请他,呃,宽宏大量一点。”吉莉丝讶异地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显然从没动过要干涉丈夫的念头。
“为什么你这么在意那小子?”她质问的语气里没有敌意,而是好奇。
“我当然在意啊,他只是个小孩子。而且不管他做了什么事,罪都不及终身残废吧。”
我这个说法显然没有说服力。她扬起淡淡的眉毛,耸耸肩,朝我递来钵杵。
“要带点什么给你朋友吗?”她的眼睛转了几下,扫过架上,选了一瓶青绿色的东西,瓶上标签用细致的草体写着“薄荷精油”。
“我拿药给亚瑟吃,这期间我看看能帮那孩子做点什么。不过,有可能太迟了。而且要是那个胖神父插手,他会希望这小孩得到最严厉的处罚。不过,我还是试试吧。你继续捣,迷迭香永远都能派上用场。”
我取过吉莉丝留下的捣杵,机械式地又捣又磨,心思却不在此。紧闭的窗子隔开了雨声和底下的群众喧哗,两种声音交融为轻柔的喃喃低语。我和所有的学童一样,读过狄更斯和其他早期作家的书,他们在作品里描写了那个时代残酷无情的法律,不论犯错者年纪大小或罪行轻重,法律对所有人一律严刑以待。与书中时空相隔一两百年,安稳地读着绞死小孩或断手断脚的细节,和安静地坐在这里捣药而相隔不过数英尺之下的地方正发生这等事,感觉可截然不同啊。
如果判决结果对这孩子不利,我可以直接出手干预吗?我拿着研钵,移到窗边朝外看。人潮又多了些,小贩和主妇被聚集的人群所吸引,沿着大街走到这里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他们兴奋地转述细节,刚到的人往前推挤,不多久便融入围聚的人群。越来越多的人脸巴望地转向屋门,等候结果。
看着下方耐心地站在纷飞细雨中等待裁决结果的人群,我突然彻底懂了。我跟很多人一样,听过从战后德国流传出来的报告,以及一则则关于驱逐、集体屠杀、集中营和焚尸的故事,惊骇不已。就像许多人曾做过,或在多年后会做的那样,我心中自问:这些人怎么可以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一定知道,一定看过运送的卡车,来来去去的尸体、围篱和焚烟,他们怎能袖手旁观?现在,我全都懂了。
这孩子在广场上的命运还不到生或死的地步,而且在科拉姆的保护下,我或许可以免受群众的围剿,但一想到自己要挺身而出,孤弱无力地对抗这帮坚决渴望以行刑见血的刺激感来纾解久候情绪、“品德高尚”的民众,我握着钵缘的手还是直冒冷汗。
人类是出于需要才群聚而居。从最早的穴居开始,无毛、脆弱、无助,除了智巧之外一无所有的人类,便是因为群居而得以存活。人类一如其他众多会被吞噬的生物,发现只要聚集的数量够多便有保护之效,而这样深植入骨的知识便是暴民统治的成因。因为数千年来,任何人或生物,要是胆敢脱离群体,甚至孤身与群体对抗,最后终将招致死亡。挺身而出对抗群众所需的不仅是不寻常的勇气,还要有超乎人类本能的某种东西。我害怕自己没有这所需之物,而恐惧即是羞愧。
在吉莉丝开门踏进房里之前,时间似乎永无止境。她手中握着一根炭棒,神色一如往常地镇定冷静。
“药草煮过之后我们得过滤一下,我想我们可用纱布包炭过滤,这方法最好。”她的语气仿佛我们先前没有进行那场谈话。
“吉莉丝,别折磨我了。那个皮匠的孩子怎么了?”我不耐烦地问。
“噢,那个啊……”她事不关己地抬起一侧肩膀,嘴角却藏不住恶作剧的笑意。最后她卸下假装的面容,笑了出来:“你真该亲眼瞧瞧,不是我自夸,我表现得还真好。所有身为人妻的挂念、女性的关爱,轻轻抚摸再加上母性的悲悯,我全都用上了。”
她夸张地说:“噢,亚瑟,我们的婚姻难道不是如此幸福吗?我得说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机运。”她的头朝橱架一歪,暂且卸下假装充满感情的面具休息一下,然后又继续:“哎呀,亲爱的,要是我们的孩子也被人这么对待,你会做何感想?这小孩一定是因为肚子饿才顺手牵羊的。噢,亚瑟,你可否在判决时灵魂秉持正义,却也心存慈悲呢?”吉莉丝坐上板凳,捶腿大笑,“这地方没戏可演,实在可惜!”
外头群众的吵闹声变了,我不顾吉莉丝在一旁沾沾自喜,走到窗边看发生了什么事。
拥挤的人群散开了,皮匠的儿子出现,缓缓走在神父和检察官之间。亚瑟·邓肯此刻全身上下满是仁慈善心,对着人群中地位显赫的几位成员点头致意。而贝恩神父活像一颗暴怒的马铃薯,棕色的脸上满是怒气。
这场小型审判移到广场中央进行,而村子里的“管锁人”——一个名叫约翰·麦克雷的男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上前迎接。他穿着简朴雅致的暗色半长裤、外套和灰绒帽,服装和他的职务十分相称。他稍微脱下帽子,轻轻地以外套衣角挡雨。我本以为他是村里的狱卒,但实际上并不是,虽然必要时他也会扮演这个角色。麦克雷的主要任务是在村子里巡逻、检查关隘,以及必要时负责行刑。他的头衔源自系在他腰带上的木“锁”或铲子,这让他有权在周四市集上售出的每袋谷粮中抽取部分比例,作为他的报酬。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