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温特沃思监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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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莱彻·戈登爵士是个矮胖的男人,他的丝质条纹背心紧贴着身体,仿如他的第二层皮肤。他肩膀斜削、腹部肥胖,看起来倒像是一大块火腿放在总督的高背椅上。即使头顶光秃、面色红润,仍无法消除他给人的这种印象,虽然带着一双明亮蓝眼的火腿确实少有。
他用食指从容翻着桌上那沓文件。“好,这里。”他说,在某一页停了老半天,“詹姆斯·弗雷泽。谋杀定案。判处绞刑。好,那么行刑令在哪儿呢?”他又停下来仔细在文件中翻找。
我努力保持面无表情,手指却深陷手袋的缎子里。
“噢,有了。行刑日期,十二月二十三日。没错,他还关在这里。”
我吞吞口水,紧握手袋的手放松了一点,心中忧喜参半。所以,他还活着,还能多活两天。他就在附近,跟我一起在这栋建筑的某处。意识到这件事,我突然肾上腺素激升,双手发颤。
我坐在访客椅上倾身向前,试着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我可以见他吗,弗莱彻爵士?一会儿就好,或许他……他有话希望我转达给家人?”
我乔装成弗雷泽家族在英国的一个朋友,并发现这样很容易就得到了进入温特沃思监狱的许可,甚至来到了弗莱彻爵士的办公室,他是监狱的民政总督。请求探视詹米须冒很大的风险。詹米不知道我编造的理由,如果毫无预警,突然见到我,他很可能会赶我走。要是这样,那我就走。见到他时我是否还能把持自己的情绪,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不过,下一步显然是要找出他的位置,在庞大石头建筑的拥挤复杂的通道中,没有任何线索,机会相当渺茫。
弗莱彻爵士皱眉思索着。一个家族朋友提出这种请求,显然让他觉得麻烦。不过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最后他不情愿地摇摇头。“不行,亲爱的,我恐怕不能答应。监狱里现在有点人满为患,而且没有足够设施接受私人会面。这个人现在在……”他再次查看文件,“……在西楼一间大牢,和几个重刑犯关在一起。你去探视他会非常危险,或者应该说,探视他本来就非常危险。你也知道,这人是危险的囚犯,文件里写着他入狱后一直铐着链条。”
他再次摇头,多肉的胸膛因用力呼吸而上下起伏。“不能探视,但要是他和你是血亲,或许……”他抬头看着我。
我嘴巴紧闭,决心不透漏半点信息。在这种情况下,有点局促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亲爱的,或许……”他突然想起什么,拖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走向里面的一扇门,一个穿着制服的士兵守在门前。他低声对士兵说了几句话,那人点一下头便消失了。
弗莱彻爵士回到桌前,准备再从橱柜上方拿出酒瓶和酒杯。我接受他招待的红葡萄酒,我需要喝酒。
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时候,守门的士兵回来了。他没敲门就踢着正步进来,把一个木盒放在弗莱彻爵士手边的桌上,转身又踢着正步出去了。我发现他眼睛停留在我身上,便微微低下头。我身上的连身裙是鲁珀特向附近一位认识的女士借来的,从这裙子吸附的气味和搭配的手袋来看,我大概猜得出这位女士的职业。希望守门士兵没认出这套衣服。
弗莱彻爵士一饮而尽后放下杯子,拉过木盒。那是个朴实的方盒子,材质是未经加工的木头,上面有个滑盖。滑盖上有粉笔写下的字母。就算反着看,我也认得那些字,上面写着:弗雷泽。
弗莱彻爵士滑开盖子,朝里面瞧了一会儿然后关上,把盒子推给我。“这是囚犯的个人物品,按照惯例,行刑以后我们会把个人物品寄给囚犯指定的继承人。”他解释,“不过,这个人……”他摇摇头,“……完全不肯透露跟家里有关的事。他和家人关系疏远,这是一定的,不过当然这也不是太稀奇,只是有点遗憾。比彻姆太太,我不太确定可否对你提出这项请求,不过我想既然你认识他家人,或许你会愿意把盒子带回去,交给适合的人?”
我怕说错话,便点点头,埋头喝着葡萄酒。
弗莱彻爵士好像松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处理掉这个盒子,还是因为觉得我快离开了。他向后靠坐微微喘气,对我开朗笑着:“你真是太好了,比彻姆太太。我知道对一个重感情的年轻女士来说,这责任不算太沉重,我只是想问问。我就知道你很善良,真的很善良。”
“谢……谢谢。”我结结巴巴。我努力站起身来拿过盒子。盒子大小约八乘六英寸,深度有四或五英寸。这个又小又轻的盒子,装着一个男人所有的遗物。
我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整整齐齐卷好的三条钓鱼线;上面塞着鱼钩的软木塞;一块打火石和钢片;一小片边缘已磨平的玻璃碎片;各种小石头,有的看起来很特别,有的摸起来触感很好;一只晒干的鼹鼠脚,防治风湿用的护身符;一本《圣经》——或许他们让他保留这本书了,希望如此;一只红宝石戒指,如果没被偷了的话;一条樱桃木刻成的小木蛇,下面刻着“沙尼”。
我在门口停下,手指紧扣木盒边框,保持镇定。
弗莱彻爵士原本礼貌地跟在身后送我出来,这时他立刻走到我身旁:“比彻姆太太!亲爱的,你要昏倒了吗?守卫,拿张椅子来!”
我感觉到双颊冒出冷汗的刺痛感,但仍努力挤出笑容,挥手拒绝他们拿来的椅子。我只想快点离开,我需要新鲜空气,大量新鲜空气,也需要独自大哭一场。
“不用,我还好。”我说,试着让人听起来觉得放心,“只是……这里有点闷,应该是这样。不用,我完全没事。反正有事的话,我的马夫就在外面。”
我勉强自己站直,露出微笑,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或许没用,但也不妨试试。
“噢,弗莱彻爵士……”
他看着我的样子仍忧心忡忡,非常有绅士风度。“怎么了,亲爱的?”
“我想到……一个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跟家人关系却不和睦,这是多么悲伤的事。我想可能……他可能会想写信给家人……重修旧好之类的?我很乐意帮他送信给……给他母亲。”
“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亲爱的。”弗莱彻爵士神情愉悦,现在看来我应该不会昏倒在他的地毯上。“当然。我会问他。你在哪儿留宿呢,亲爱的?要是有信,我会寄给你。”
“这个嘛。”我的笑容装得越来越好,虽然感觉好像是贴上去的,“目前我还不太确定。我有好几个亲戚和熟识的朋友住在镇上,我恐怕必须轮流住在不同人家,以免打扰任何一个人太久,这您懂吧。”我挤出几声轻笑,“所以要是不太麻烦的话,或许我的马夫可以前来询问信的事情?”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这样很好,女士。非常好!”
他快速地回望酒瓶一眼,拉着我的手臂,护送我到大门口。
“觉得好点了吗,小姑娘?”鲁珀特拨开我的头发好看清我的脸,“你就像没腌好的五花肉。喏,最好再喝一点。”
我摇头拒绝他递过来装在随身酒瓶里的威士忌,我坐起身,用他带来的破湿布擦脸。“不用,我现在没事了。”
默塔乔装成我的马夫,我还没离开监狱的视线范围,就从马背上滑下来,倒在雪地里呕吐。我趴在雪地上哭泣,怀里紧紧抱着詹米的盒子,直到默塔撑起我的身体逼我上马,然后带我来到镇上的一间小旅店,那是鲁珀特找到的留宿地点。我们住在上层房间,从这里望向暮气渐沉的天色,几乎看不见监狱。
“那家伙死了吗?”鲁珀特宽阔的大脸,有一半被胡子遮住,表情严肃但温和,没有一点平常嬉笑的模样。
我摇头深吸一口气:“还没。”
听完我的陈述,鲁珀特在房里慢慢踱步思考,嘴唇不时上下蠕动。默塔跟平常一样坐着不动,五官也没有丝毫激动的迹象。他绝对够资格做个纸牌玩家,一定很厉害,我想。
鲁珀特走回来,身体深深陷入我旁边的床里,叹了一口气:“很好,他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不过,可恶,要是我知道接下来能怎么办就好了。我们没办法闯进那地方。”
“有,有办法。”默塔突然说,“多亏这小姑娘想出写信这招。”
“嗯哼。不过,只能去一个人,而且最多就是进到总督办公室。不过,没错,至少有个开始。”鲁珀特抽出短刀,用刀尖悠哉地搔着浓密的胡子,“那鬼地方那么大,找人不太容易。”
“我知道他在哪儿。”我说。就算希望渺茫,我的同伴也没有放弃,并开始拟订计划,这让我觉得好受多了。“至少我知道他在哪一栋。”
“你知道?嗯。”他收起短刀,又开始踱步,然后停下来问:“你有多少钱,姑娘?”
我在连身裙的口袋里摸索一番。我有杜格尔的钱包、詹妮强迫我收下的钱,以及那条珍珠项链。鲁珀特不要项链,他拿过钱包,倒出一堆钱币在宽大的手掌上。“这就够了。”他掂量着钱币发出叮当声响,接着斜眼望向库尔特双胞胎,“你们两个,还有威利,跟我走。约翰和默塔陪姑娘留在这里。”
“你们上哪儿去?”我问。
他把钱币倒进皮袋子中,留一个铜板在手上,一边弹向空中,一边思考。“噢。”他模糊地说,“镇上另一头,还有另一间旅店。监狱守卫下岗就会去那里,因为比较近,酒也便宜了一便士。”他大拇指弹了一下硬币,翻过手掌,两个指节接住硬币。
我看他弹硬币,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这样吗?”我说,“他们不会也在那儿玩牌吧?你想呢?”
“我不知道,姑娘,不知道。”他回答,又丢了一次硬币,双手合上接住硬币,然后张开手,里面空无一物。他笑了,露出黑胡子下面的洁白牙齿。“但我们可以去瞧瞧,是吧?”他弹一下手指,硬币又出现在手上。
隔天下午一点过后不久,我经过温特沃思尖耸的闸门下方,这道门从十六世纪末期监狱建成时就在那里了。接下来的两百年间,这道门的吓阻力量未曾稍减,我轻碰口袋里的短刀以壮胆。
根据鲁珀特和他的间谍帮手搜集的信息,弗莱彻爵士现在应该正在大啖午餐。鲁珀特他们前一晚突然造访监狱守卫,日出之前,他们才摇摇晃晃回来,两眼通红,浑身酒气。针对我的问题,鲁珀特的回答只有一句:“噢,小姑娘,赢要靠运气。用计只会输!”他在角落缩起身体,直接进入梦乡,留我沮丧地来回踱步。我已经踱步一整夜了。
不过,一小时后他醒了过来,眼神清澈、头脑清楚,开始安排初步计划,由我执行。
“弗莱彻爵士用餐时,不允许任何人或任何事打扰,若想见他就只能等,等到他吃饱喝足。而他用完午餐后,习惯回住处小睡片刻。”他说。
默塔假扮成我的马夫,十五分钟前就到了,且毫无困难地进去了。依照计划,他会被带到弗莱彻爵士的办公室。然后,他会先在办公室里搜索,首先是找西楼的平面图,接着找那间牢房的钥匙,虽然机会渺茫。
我稍微后退,望着天空,判断现在是几点。如果我在他坐下用餐之前抵达,我可能会受邀和他一同用餐,这样行事就会非常不便。不过鲁珀特的守卫牌友对他保证,总督的习惯一成不变:用餐的铃声会在一点整响起,汤在五分钟后送上餐桌。
入口的值班守卫和昨天是同一人。他虽然惊讶,但很有礼貌地招呼我。
“真伤脑筋。”我说,“我派我的马夫带一个小礼物给弗莱彻爵士,回报他昨日的帮忙,可是我发现那个蠢材竟然没带礼物就出门了,所以只好自己跟出来,看是否能赶上他。他到了吗?”我拿出带着的小包裹并微笑,要是我有酒窝效果应该会更好。不过既然没有酒窝,那就露出美丽的牙齿。
似乎有效,我获准进入,通过监狱走道,前往总督办公室。城堡这个部分虽然装潢得很好,但显然仍是监狱。这地方有种味道,我觉得是痛苦和恐惧的味道,虽然其实应该是陈年顽垢以及缺乏下水道所致。
守卫让我走在前面,他谨慎地跟着,避免踩到我的斗篷。幸好他这样做,因为当我转弯,早他几步踏入弗莱彻爵士的办公室时,正好看见默塔把昏迷的办公室守卫拖到大书桌后方。
我后退一步,把包裹丢到走廊的石地板上。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蜜桃白兰地令人窒息的香气。
“噢,天哪,我在做什么?”我说。
守卫叫一个囚犯前来清理善后时,我巧妙含糊地说要进到弗莱彻爵士的办公室里等,然后就闪进房里,匆忙关上门。
“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我劈头就骂默塔。
他正在那人身上翻找,无动于衷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弗莱彻爵士没把钥匙放在办公室,不过这小家伙也有钥匙。”他低声告诉我。他从那人外套里拉出一大串东西,小心不让钥匙发出碰撞声。
我在他身后跪坐下来。“噢,干得好!”我说。我朝倒卧的士兵看一眼,至少他还有呼吸。“监狱平面图呢?”
他摇头:“也没找到,不过我这位朋友在等待时说了一件事。那该死的牢房也在这层楼,在西走廊中间。不过,那里有三间牢房,而我问不出更多细节,他有点起疑心了。”
“这就够了,希望如此。好吧,给我钥匙然后出去。”
“我出去?你该出去,小姑娘,这样做才聪明。”他望向门口,目前还没有什么动静。
“不,必须是我留下。”我说,又伸手去拿钥匙,“听着,要是他们发现你拿着一串钥匙在监狱里晃,而守卫像死鱼一样躺在这里,我们两个就死定了,因为我早该出声喊救命的。”我不耐烦地说,然后一把抢过钥匙塞进口袋。
默塔仍有点迟疑,不过他站了起来。
“要是你被抓呢?”他问。
“我昏过去了。”我爽快地说,“等我终于醒来,我会说我见到你显然在谋杀守卫,然后就仓皇逃走。我失去意识了,所以无法呼救。”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