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踏进城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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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认为在夜里和一个负伤男子共骑一匹马,穿行十五英里路况大多不佳的荒野,身边又伴随着一群身穿格纹裙、全副武装的男人再平常不过,那么随后的路程倒算是平淡无奇。至少我们没遇见拦路的劫匪或疯狂的野兽,也没下雨。和我已经逐渐习惯的遭遇相比,这段路挺乏味无趣的。
破晓的晨光闪现,劈过雾蒙蒙的荒野。我们的目的地隐隐出现在前方,灰光勾勒出一座暗色的巨大岩石。
周遭不再静默荒芜,一些衣着粗俗的人三三两两走向城堡。他们往窄路两侧退让,好让马匹快速通过,同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的奇装异服。
毫不意外,此处雾气甚浓,不过天光还足够亮,我看见一座横跨小溪的石桥。小溪流经堡前,向下流进四分之一英里外微微闪着暗光的湖中。
城堡敦实坚固,没有花哨的塔楼或锯齿状的城垛,看起来更像一间以厚石墙和高窄的窗子加强防御的普通屋子。几根烟囱冒出的烟雾飘过堡顶平滑的砖瓦,更添一片灰蒙蒙的印象。
城堡入口宽得足以让两辆马车并排而过。这我很肯定,因为在我们过桥时恰好两辆车正要通行,其中一辆牛车上载着大木桶,另一辆则装运着牧草。我们这一小群马队就堵在桥上,不耐烦地等这两辆车费力地通过城门。
先前在路边匆忙为我的护花使者重新包扎之后,我就没再和他说过话。除了马偶尔错步,晃得他不适地呻吟几声,他一直静默无语。当马匹走过滑溜的中庭石地,我硬着头皮开口。
“这是哪里?”我哑着嗓子问,声音因为寒气和久未开口而变得沙哑。
“理士城堡。”他简短答道。
理士城堡。很好,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人在何处了。我第一次知道理士城堡时,它是位于巴格伦南以北约三十英里外的一处景致如画的废墟。但现在这个地方更加“如诗如画”:城墙下有猪在翻土觅食,空气里弥漫着污水的臭味。我开始接受这个不可能的想法——我很可能身处十八世纪的某段时间。
我确定不管有没有被炸弹炮轰过,一九四五年的苏格兰没有一个地方会肮脏成这副德行。从院庭内人群说话的口音判断,我们绝对是在苏格兰。
“喂,杜格尔!你们这么早啊,没想到在大聚会之前就能看到你们。”一个衣着破烂的马夫,边跑上前来抓住领头马的马缰边大喊着。
我们这小队人马的领头者从马鞍上一跃而下,把缰绳交给这脏兮兮的年轻人。
“欸,是啊,我们这一路运气有好有坏。我去见我兄长,你能吩咐菲茨太太给这群弟兄吃点东西吗?他们需要吃点早餐,然后睡一觉。”
他朝默塔和鲁珀特招手,示意他们同他前去,随后三人的身影消失在一道尖顶拱门下。
我们其他人纷纷下马,全身冒着汗,在潮湿的中庭里等着。不管菲茨太太是何方神圣,我们又多等了十分钟,她才现身。一群好奇的孩子围聚在我们身边,推测我的来历和目的。正当几个比较大胆的孩子鼓起勇气,伸手来抓我的裙子时,一个身着暗棕色亚麻素衣、体形高大的肥硕女人嘘了几声,催促这群孩子快闪开。
“威利,亲爱的,看到你真开心。还有涅狄!”她衷心地给了这个矮个儿秃头男欢迎的一吻,差点儿把他扑翻。
“我猜你们一定想吃点早餐,厨房里有很多吃的,快去填饱肚子吧!”接着她转向我和詹米,却像被蛇咬了似的弹缩回去。她张大着嘴巴看着我,接着目光转向詹米,希望他能解释眼前这幻影是怎么回事。
“克莱尔,这位是菲茨吉本斯女士。”詹米的头朝我这儿略略抬了一下,又朝另一方微抬,然后补上这句——好澄清这不能怪他:“默塔昨天发现她的。杜格尔说,我们得把她带到这儿。”
菲茨吉本斯女士合起嘴,目光锐利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虽然我装扮奇特,足以落人话柄,但她微微笑了一下,显然断定我像是个无害之人。虽然她口中缺了几颗牙,但笑得很真诚,还挽起我的手臂。
“那么就欢迎啦,克莱尔。跟我来,我们可以帮你找到更……嗯……更……”她看着我的短裙和遮不住脚的鞋子,摇着头说。
正当菲茨太太领着我离开时,我突然想起我的病人。
“噢,请等等,我忘了詹米。”
“他可以照顾自己啊。他知道去哪里找吃的,也有人帮他张罗床铺。”菲茨太太讶异地说。
“可是他受伤了。他昨天被枪打中,昨晚又被刀刺伤。为了骑马赶路,我先包扎了伤处,但没时间好好处理伤口。我现在得趁着他还没受感染去看看。”
“感染?”
“是的。我的意思是,呃,发炎。你知道,就是伤口会生脓、肿胀,然后发烧。”
“噢,我懂你的意思。不过,你是说你知道怎么处理吗?所以,你是个术士啰?是个‘比顿’。”
“诸如此类啦。”我站在刚飘下的冰冷细雨里,不知道这“比顿”是什么,也不想细谈我的医疗资格。菲茨太太似乎也是如此,她唤回正朝反向走远的詹米,挽着他一起领我们走入堡内。
光透过高窄的窗子照进来,朦胧地照映着冰冷狭窄的廊道。走过这段长长的廊道后,我们来到一间颇大的房间,里面摆了床铺和几张凳子,最重要的是,房里有火。
我暂且抛下病人,冲去“解冻”自己的双手。菲茨太太可能已经对寒冷免疫了,她引领詹米安坐在火堆旁的凳子上,轻轻褪下他上身的残衣破布,裹上从床上拿来的被子。她对着詹米受伤肿胀的肩膀发出啧啧声,轻轻拨弄我拙劣的包扎。
“这伤口需要先蘸水轻拭,再用药水清洗,以免……以免发烧。”我转身背着火堆。
“你需要什么?”菲茨太太简单利落地问道,她一定会是个好护士。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抗生素出现之前大家用什么预防感染。而且,在天色刚亮的原始苏格兰城堡内,我有什么有限的药物可选。
“蒜头!”我得意扬扬地说,“我要蒜头,还有,如果有金缕梅的话我也要。还需要一些干净的布和一壶煮开的水。”
“好,我想这些我们可以找来,也来点紫草吧。要不要来点接骨木茶,还是洋甘菊茶?这小伙子看起来已经折腾了一整夜了。”
事实上,这年轻人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无力回应我们的讨论,只能被我们当作无生命的物体看待。
菲茨太太很快就回来了,围裙里塞满了好多蒜头、装了干草药的纱布袋,以及旧亚麻布条。她粗壮的手臂上挂着小小的黑铁壶,手上还拎着一大壶水,这一大壶水拿在她手里仿佛轻如鹅绒。
“亲爱的,现在你要我怎么做?”她兴高采烈地说着。我让她去煮水剥蒜,自己则检查着草药包里的东西。这里有我要的金缕梅,煮茶用的紫草和接骨木,还有我姑且认为是樱桃树皮的东西。
“止痛剂。”我回想起克鲁克先生在解释我们找到的树皮和草药时开心的喃喃自语。好,我们需要这个。
我把几瓣大蒜和一些金缕梅丢进开水,接着将布条加进这混合物。接骨木、紫草以及樱桃树皮,浸泡在火堆旁的一只小锅内。这些准备工作让我内心稍微平静下来,就算我不确定自己身处何地,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至少我知道接下来的一刻钟要做什么。
我恭敬地说:“谢谢你,菲茨太太。如果你还有事要忙,现在我可以自己来了。”这位身形硕大的女士笑了起来,胸部颤抖着。
“哎哟,姑娘,我没事可做了吗?我去拿点肉汤给你喝,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叫我。”她晃着身子速度惊人地走向门外,忙自己的事去了。
***
我尽可能小心地拉开绷带,人造丝布片依旧黏在皮肉上,取下布片时干掉的血块微微裂开,伤口边缘渗出几滴血珠。詹米虽然纹丝不动、一声未吭,我还是为弄痛了他而道歉。
他微微笑着,不着痕迹地戏谑道:“别担心,姑娘,我曾被人伤得更深,而且伤我的人可丑多了。”他身子往前倾,好让我用煮沸过的蒜汁清洗伤口,此时被子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
当下我明白了。方才的话不管是不是恭维之词,他说自己曾被人伤得更深是赤裸裸的事实:他的确曾被人伤得更重。詹米的上背布满已褪色的白色交叉线痕,他曾被人残暴地鞭笞,而且不止一次。背上某些地方还有细小交错的银色疤痕,同一处皮肤历经数次鞭抽,已变得破碎不堪,甚至肌肉都翻了出来。
我在从事战地护理工作时,当然见过各式各样的伤害,不过詹米的这些伤疤背后似乎隐藏了异常残忍的事。我在见到詹米的伤痕时倒抽了一口气,他转过头来,看见我正睁大眼盯着他的伤疤。他耸了耸未受伤的那侧肩膀。
“英国兵干的。他们一个礼拜鞭打两次,要不是他们怕打死我,我倒希望他们这两次能在同一天打完。鞭抽死人可没啥乐趣。”
我试着在擦拭伤口时保持语气平静:“我想不出谁会把这种事当乐趣。”
“想不到吗?你应该见过他。”
“谁?”
“把我背上的皮给剥了的那个英国兵队长。如果他还不够开心的话,至少也很满意。”他表情冷淡地说,“他叫兰德尔。”
“兰德尔!”我藏不住声音里的震惊。詹米冰冷的蓝眼睛直盯着我。
“你认识这个人?”他的声音听起来突然起了疑心。
“不,没有。只是先前曾听说有个家族叫这名字,很久以……呃……以前。”我紧张得连擦拭布都掉了。
“可恶,现在得再煮一次了。”我从地上捞起擦拭布,急忙走向火堆,试着用忙碌掩盖心中的困惑。这个兰德尔队长可真是弗兰克那位记录优良、叱咤沙场、颇受贵族褒奖的祖先?若真如此,和我亲爱的弗兰克有所关联的这人怎能在这年轻人背上留下如此骇人的疤痕?
我在火堆旁忙着朝锅内丢进几把金缕梅和蒜头,再把更多的布丢进去吸浸汤汁。我努力控制声音和表情,拿着擦拭布回到詹米那儿。
“你为什么被抽鞭子?”我突然开口。
这问题一点也不得体,但我很想知道原因,而且也累得顾不上婉转表达了。
他叹了口气,肩膀自在地动了动。他也累了,虽然我尽量小心翼翼、放轻力道,但还是弄痛了他。
“第一次是因为脱逃,第二次是偷窃——至少罪状上是这么说的。”
“你在躲避什么?”
“英国佬。”他讽刺地挑着眉,“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从哪里逃走,那么是威廉要塞。”
“我猜也是英国人。你早先在威廉要塞干了什么事?”我用和他同样冷淡的语调问道。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揉了揉眉头:“噢,那个啊,我想是妨碍公务。”
“妨碍公务、脱逃、偷窃,听起来你是个危险人物哦。”我轻快地说着,希望可以转移他对我手中动作的注意。
这招至少稍见成效,他宽阔的嘴巴扬起一角,深蓝色的眼睛越过肩头望着我。
“噢,我的确是个危险人物。真奇怪,你怎么会认为与我共处一室是安全的,何况你还是个外乡人?”
“这个嘛,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够’安全。”这绝非事实,他没穿上衣,身上尽是伤疤和血痕,脸颊满是胡楂儿,而且还因为整夜赶路熬红了眼,他看起来实在糟透了。不管他疲惫与否,若有需要,他看起来还是能做出一些坏事。
他笑了,是惊人、颇具感染力的低沉声音。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