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林中男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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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到这群人时,他们正在一段距离外,两三个穿着格纹裙的男人鬼魅似的跑过一小块空地。远处有几声砰响,我在昏眩中辨出那是枪响。
枪响之后,五六个身着红罩衫和及膝半长裤的男子随即出现,手中还挥舞着火绳枪,我相当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幻觉。我眨了眨眼,瞪大眼细看,在自己面前挥了挥手,伸出两根指头。所有景象历历在目,而且正确无误,我没眼花。我小心翼翼地嗅着,空气中有春日里树木的辛辣气味和脚边苜蓿的微香。这不是幻觉。
我摇摇头,没什么酸痛感,也不像有脑震荡。脉搏虽然跳得有点快,但还算平稳。
远方的呐喊声突然变了,出现一阵如雷的蹄踏声,几匹马朝我的方向冲来。穿着格纹裙的苏格兰人骑在马上,口中以盖尔语呼喊着。我敏捷地闪开了,这似乎证明,不管我的精神状况如何,身体机能可没受损。
我看到一个穿红罩衫的男人被逃窜的苏格兰人击倒,随后站起身子,在马群后方戏剧性地挥着拳头。啊,就是嘛,在拍电影啊!我自个儿缓缓摇着头,他们正在拍摄某种古装剧,就是那种“石楠地里的查理王子”之类的戏码,绝对错不了。
好吧,且不论艺术上的价值,要是拍片过程中出现了与史实不符的东西,剧组人员可不会感谢我。于是我折回林子里,打算沿着空地绕一大圈,走回我停车的路上。不过,路远比我想象的难走,这林子还很新,满是会钩住我衣服的矮树丛,我小心翼翼地在细长的树苗间穿行,边走还得边解开钩住我的带刺植物。
如果这男人是一条蛇,我一定会踩到他。他静悄悄地站在树间,似乎是群树之一,若非突然有只手伸出,抓住我的手臂,我根本看不到他。
我被拖回橡树丛间,我恼怒地疯狂捶打,我的嘴巴被捂了起来。不管抓我的人是谁,他的个头儿似乎比我高不了多少,但前臂显然甚为强壮。我闻到一股微淡花香,似乎是薰衣草的香味,而且还混杂着男人明显是汗臭的某种辛辣气味。不过,当沿途被我们挡开的树叶弹回原处时,我发现这双攫住我腰间的手掌和前臂很眼熟。
我扭着头,把捂住我嘴巴的手甩开。
我破口大叫:“弗兰克!你到底在胡闹什么?”发现他在这里让我松了一口气,而这恶作剧的举动又让我生气,我夹在这两种情绪间,都快分裂了。方才在石阵间的遭遇让我心神不宁,现在我可没心情玩这烂游戏。
这双手松开我,但就在我转身朝向他之时,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不对劲之处不单是陌生的古龙水味,还有更细微的东西。我呆若木鸡地杵着,感觉颈背寒毛直竖。
我低声道:“你不是弗兰克!”
他兴致盎然地打量着我,同意我的判断:“我的确不是。我有个表兄弟倒是叫这名字,不过,这位女士,我想您应该不是把我和他搞混了吧。我们两个长得可不太像。”
不管此人的表兄弟长相如何,他自己本身就可能是弗兰克的兄弟了。他们有着同样纤细的骨架,脸部线条轮廓分明,眉毛笔直,都有一双栗色大眼,而且深色的头发同样弧横在眉毛上方。
不过这个男人是长发,他将头发从正面拨过头顶,以皮绳系于后方。吉卜赛人似的黝黑肤色显示出他历经了数月——不!是数年日晒雨淋,而非弗兰克在苏格兰度假期间晒出的浅金色泽。
“你到底是谁?”我惶惶不安地问道。虽然弗兰克有许多近亲远亲,但他在不列颠这支系的亲人我都认识,而这群亲人当中并没有人长得像我眼前这个男人。而且,要是有任何亲戚住在苏格兰高地附近,弗兰克也会提及吧?他不仅会提及,还会坚持抱着一堆族谱和笔记登门拜访,热切地打探关于黑杰克·兰德尔家族历史的蛛丝马迹。
这个陌生人听到我的问题,挑起眉来。
“我是谁?这位夫人,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呢。而且,我想我更有资格发问。”他目光缓缓地从头到脚打量我,眼神带着傲慢,在我身上的碎花薄棉衫上游巡,而且带着消遣的诡异神色在我腿上打转。虽然我完全不懂他表情的意义,但这让我非常紧张。我朝后退了一两步,直到撞上一棵树才不得不停下来。
这个男人终于将目光移开,望向一旁。这就好像他将“禄山之爪”从我身上移开,让我松了一口气,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竟然差点忘了呼吸。
他转身拾起扔在低矮树丛上的外套,拨掉散叶,准备穿上。
我大大倒抽了一口气。那是一件暗红色、无翻领、缀着长穗带且前方带着一排到底扣饰的外套。反折袖口的浅色软革内衬朝袖上延伸六英寸,一小卷金色穗带从一侧肩章上微微闪着光。这是一件龙骑兵外套,是官员的服装。于是,我想到,当然啦,他是个演员,跟林子另一头的那群人是同一伙的,虽然他系在腰带上的短剑似乎比我见过的道具要真实许多。
我抵着身后的树干,发现这树干稳固得令人安心。我把手交叉在胸前以保护自己。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我再次质问,声音嘶哑得连我自己都能感到恐惧。
他一副没听到的样子,完全不理会我的问题,慢条斯理地系好外套下缘的挂剑环,整理完毕之后才把注意力放回到我身上。他将手搁在心窝上,嘲讽地对我鞠躬。
“这位女士,我是乔纳森·兰德尔,皇家龙骑兵第八队队长,在此听候您的差遣。”
我大叫一声,拔腿就跑,无视沿途荆棘、荨麻、石块和落木等物,穿过橡树和赤杨木的重重屏障,呼吸声在胸口咝咝作响。我听到身后传来咆哮声,可是惊恐得无法测知声音的方向。
我盲目狂奔,树枝刮伤了脸和臂膀,脚踝也在踩进洞里和绊到石子时崴了几下。我的脑子已经没有理性思考的空间,只想远远逃离这男人。
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我后背,我整个向前扑倒,重重跌落地面,连体内的气都吐了出来。一双手粗暴地把我的背翻过去,乔纳森·兰德尔队长跪撑在我身上。他用力喘着气,佩剑也在追捕过程中弄丢了。他看起来既狼狈又脏污,而且彻底被激怒了。
他质问:“你跑成这样是什么鬼意思?”头顶上一大束浓密的暗棕色头发散开了,披散在眉梢上,狼狈不堪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反而更像弗兰克。
他弯下身,抓住我的手臂。我还大口喘着气,挣扎地想脱开,但只落得让他越发靠近我。
他身子失去平衡,跌躺在我身上,再次将我压倒在地。意外的是,这动作似乎让他的怒气瞬间消失了。
他低笑道:“噢,小妞儿,你喜欢这样,是吗?那么,我非常乐意答应你的要求。不过碰巧你选的时机不太合适。”他的体重将我的臀部压抵在地,我的后背腰间因一颗小石子硌着而疼痛不堪。我扭着身体想摆脱这颗石子,但他的屁股用力磨着我的臀部,双手把我的肩膀压在地上。我气得张大了嘴准备开骂。
“你做什么……”我嘴巴才张开,他的头就一沉并吻了我,打断我的斥骂。他的舌头伸进我嘴里,毫不客气地以狎昵之姿探索起来,在我口中游走、深插、进出。接着,就像他突然动手那样,他的身子又瞬间缩了回去。
他拍拍我的脸颊:“不错,妞儿。也许等我稍后有空时再和你好好来一下。”
这回我的呼吸调顺了,正是好时机。我直接对着他的耳洞放声尖叫,他猛然推开我,仿佛我将一条滚烫的铁丝插进他耳里。我抓紧时机抬起膝盖,朝他不设防的侧边猛撞过去,让他摔个四脚朝天,跌进土叶堆里。
我笨手笨脚地爬起来,他熟练地翻过身子,趋身上前来到我的身侧。我狂乱地环顾四周,想找条逃生之路,不过我们可是脸色涨红地抵着一面从苏格兰高地拔地而起的花岗岩山壁,而他正好把我堵在壁面的凹陷处,挡住了通向斜坡的通道。他伸出双臂把我抵在岩壁上,俊朗的深色脸庞混杂了愤怒与好奇。
他质问:“跟你一块儿的人是谁?那个叫弗兰克的,他到底是谁?我的同伙里没这个人。他是住在这附近的某个家伙吗?”他又讪笑着说,“你身上没粪味,所以你不是佃农,而你的打扮看起来又比本地农人买得起的东西还贵一些。”
我咬着牙,握紧拳头,不管这个讨厌的家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都不懂。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如果你现在让我走过去,我会很感激你的。”我用了我最亲切的护士口吻说着。这招通常对顽固的看护和年轻的实习医生很有用,不过在兰德尔队长听来,似乎只是笑话。我强忍住胸中那股如惊恐鸡群拍翅乱奔的恐惧和迷惑。
他缓缓摇着头,再次仔细审视我,接着自言自语道:“小妞,我一直在想,当班的妓女怎么会穿着鞋呢?而且还是双好鞋。那么……”他看了看我脚上这双平凡的棕色便鞋。
“什么!”我大叫。
他完全不理会我的不满,把目光移回到我的脸上,然后突然踏步向前,伸出手指捏紧我的脸颊。我抓着他的手腕使劲地想拉开。
“放开我!”他的手指硬得像钢。他不顾我的奋力挣扎,将我的脸左移右摆,让午后渐逝的阳光映照在我的脸上。
“我敢说,这皮肤看起来像是淑女的脸。”他喃喃自语道,然后探身向前闻了闻,“而且你头发里还有法国的气味。”接着,他松开手。我气急败坏地揉着下巴,努力想抹去仍留在脸上的碰触感。
他若有所思地说:“其他的东西可能是用恩客的钱打点出来的。不过,你的言谈用语倒是很淑女啊。”
我怒道:“还真是感谢你啊!快滚,我丈夫正在等我。如果我十分钟内没回去,他会过来找我。”
“噢?你丈夫?”他语带嘲笑,脸上的仰慕之情略退,却并未全然消散,“那么,请问你丈夫尊姓大名啊?他人在哪儿?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不穿衣服就在荒林内乱走呢?”
我快要无法呼吸,快裂成碎片的脑子里有部分正试着弄清这整个下午发生的事。我的思绪正突破重围想告诉我,若是报出弗兰克的姓氏,只会招来更多麻烦。因此,我不愿回答他,只想闯过去。但他强健的手臂堵住我的去路,另一只手则朝我伸来。
此时,顶上突然传出咝咝声响,随即我眼前闪过一道模糊光影,传出砰声闷响。兰德尔队长躺在我的脚边,埋在一堆看似格纹旧布绑成的布团底下。一只坚硬如岩石的棕色拳头从布团底下伸出,然后砰的一声,这只带着些许骨节的拳头重重地垂了下来,那双穿着锃亮的高筒棕靴的腿也突然停止挣扎,静了下来。
我正盯着一双锐利的黑眼,一只暂时分散了兰德尔队长恼人的注意力的手正像个帽贝紧贴着我的前臂。
“你又是谁?”我讶异地说。我的救星(如果我愿意这么称呼)比我稍矮几英寸,身材瘦削,但从破烂衣衫中伸出的手臂却有团团结实的肌肉,整个身形就像由弹簧之类的弹力物质构成。他的样貌也不好看,脸上坑坑洼洼,眉头低垂,下颚削窄。
“走这边。”他急拉我的手臂,而我被一连串突发之事弄蒙了,竟也乖乖跟着走。
我的新伙伴急行穿过重重赤杨树,倏地急转,绕过一座大岩块,我们便突然出现在一条小径上。小径上金雀花和石楠生长繁茂,而且径道曲折,因此前方六英尺之外的路径便看不见了。不过这的确是一条小径无误,而且陡直地向上通往丘顶。
我们小心翼翼绕到丘陵另一侧之后,我才得以喘上几口气,调整呼吸和理智,开口问他我们要去哪儿。这个伙伴没给我答案,我提高嗓门又问了一次:“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让我十分讶异的是,他面容纠结地绕到我身边,把我推到路旁。正当我要开口抗议时,他出手捂住我的嘴,将我推倒在地,整个人压了上来。
又来了!我心里这么想着,身体使劲扭动抗拒想逃开。不过,就在我听见他早就听到的声音时,我瞬间便动也不敢动了。有人在我们附近前前后后地移动,同时还伴随着马蹄踩踏及水喷溅的声响。毫无疑问,这是英格兰人的声音。我奋力挣扎,想摆脱捂住嘴巴的手,张口就咬,牙齿深陷他的手掌。就在我发现他曾用手指拿过腌渍鲱鱼的同时,我的后脑勺儿也遭受重重一击,瞬时陷入一片黑暗。
***
在朦胧的夜雾中突然出现一座石造小屋,屋上门窗紧紧闩着,仅透出一丝光线。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无法判断这里和纳敦巨岩或因弗内斯镇相距多远。我们在马背上,我的手被系在鞍头,人安放在前座,而囚俘我的人则在我身后。这里没有路可走,所以行进速度颇为缓慢。
我想我没有昏迷太久,头上那一击除了造成脑后底处酸痛,既没让我脑震荡,也没有其他不适的影响。囚俘我的是个寡言男子,对于我的提问、要求、尖刻话语等,他仅以苏格兰发音的“嗯哼……”来回应。要是我对他的国籍有所怀疑,光是这个声音就足以将疑惑一扫而空。
随着马蹄踏过石块和金雀花,我也渐渐习惯户外昏暗的光线,因此当我从近乎漆黑之处踏进灯火通明的屋内时,着实吓了一跳。当炫目退去,我才明白,这整个房间仅仅是以炉火、几根蜡烛以及危险的老式油灯照明而已。
“默塔,你带的那是啥?”
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抓住我的手臂,逼我对着火光看。
“杜格尔,从她说的话判断,是个英格兰小妞。”房间里有几个男人,全都直直盯着我。有些人的眼神透着好奇,有些则明显不怀好意。经历了下午这么多事,我身上衣物多处都给撕破了。我急忙低头检查,发现从衣服的裂口中能清楚看见胸部的弧线,我确定这群人也同样看得清清楚楚。收拢这些残衣破布只会招引更多目光,所以我打定主意反其道而行,随意从人群中找张脸,大胆地直盯着他瞧,希望可借此让我自己和这男人分心。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