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解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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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他几乎和杜格尔一样爱打断别人。“不,你没有。”他坚定地说,“人的行为即便恪守上帝律法和自己的良知,还是可能遭遇困难和悲剧,这点你该明白。令人痛苦的是,我们仍然不知道上帝为何容许邪恶存在,但我们知道这是事实,因为他在《圣经》里说了,‘我创造善良,我也创造邪恶。’结果,即使是好人,有时……我想,好人尤其如此。”他沉吟着补充:“好人的生命也会碰上重大疑惑和困境,例如那名你不得不杀的少年。不……”他伸出一只手阻止我插嘴,“你没做错。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你不得不杀他。就连教诲我们生命有多么神圣的圣母教会,也承认人有自卫和保护家人的需求。而看了你先生之前的模样……”他回望客房一眼,“我不怀疑你确实是被迫走上暴力一途的。如此一来,你就没有理由自责。确实,你对这个行为感到愧疚和后悔,因为,夫人,你是同情心和情感丰沛的人。”
他轻拍我放在屈起双膝上的手:“有时候,我们最好的行动也会造成最令人遗憾的结果。但当时你却不可能不那么做。我们不知道上帝对那名少年有何计划,或许他是要少年在那时候到天堂和他相聚。但你不是上帝,你不能要求自己那么多。”
一阵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冷战,把围巾拉紧。安塞姆见了,便指向鱼池:“夫人,水是暖的。你要不要把脚泡进去?”
“暖的?”我不敢置信,瞪大眼睛看着水面。先前我没注意,但水槽四周不像教堂外的圣水池,里面没有任何碎冰,石砌的缝隙间还探出小小的绿色植物,在水中漂浮着。
安塞姆带头脱掉皮拖鞋。他的脸和声音虽然都透着教养,却有着诺曼底农夫宽大厚实的手脚。他把袍服拉到膝上,一脚探入池中。鲤鱼迅速散开,但几乎立刻就转身好奇地嗅闻新来的侵入者。
“它们不会咬人吧?”我问,怀疑地看着一大群贪婪的嘴。
“不,它们不吃人肉,而且也没牙齿。”他向我保证。
我脱掉拖鞋,小心翼翼把脚伸入水中。很惊讶,水温很舒服,不热,但在湿冷空气的对比下显得十分怡人。“噢,真舒服!”我愉快地扭动脚趾,在鱼群间掀起巨大惊慌。
“修道院附近有好几处温泉,从地底冒出的热水极具疗效。”他指着水槽遥远的另一端,我看见那里的岩缝有道小小的开口,在漂浮的水生植物后方若隐若现。
“少量温泉水从最近的温泉抽到这里,这样厨子才能四季都端出新鲜的鱼。一般来说,鱼在冬日很难存活。”
我们在水中摇晃双脚,好一阵子沉默不语。鲤鱼重重的身体游过时,偶尔会撞到我们的腿,那撞击出乎意料地沉重。太阳再度出来,阳光包围我们,虽然微弱,却可以感到一阵温暖。
安塞姆闭上眼睛,让阳光洒在脸上,再次开口:“你的第一任丈夫,名叫弗兰克是吗?我想,很遗憾,他也是你必须交托给上帝的事,你无法做什么。”
“但我原本可以做些什么,我本来可以回去……有可能回去。”我争辩道。
他睁开一只眼,怀疑地看着我:“没错,‘可能’,也有可能不能。你得冒生命危险,所以,不必苛责自己的迟疑。”
“不是因为冒险。”我说,拇指弹向一尾黑白斑点的大鱼,“或者说,不完全是因为冒险。而是……嗯,部分是因为恐惧,但主要是因为我……我放不下詹米。”我无助地耸肩,“我……就是放不下。”
安塞姆微笑,睁开双眼:“美好的婚姻是上帝最珍贵的礼物,如果你有眼光,认出并接受这项礼物,就不应自责。至于……”他把头撇向一边,像一只褐色的麻雀,“你离开本来的地方已经将近一年。你的第一任丈夫一定已经开始接受失去你的事实。即便他再怎么爱你,失去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为了自己好,我们有很多克服失落的方法。或许,他会开始新的生活。你若是丢下这么需要你而你又这么爱的人,回到那个和你共结神圣婚姻的人身边,突然中止这边的新生活,又有什么好处?尤其是,假如你只是因为责任感而回去,却把心遗落在别的地方……不行。”他肯定地摇摇头。
“一臣不事二君,一女不事二夫。现在,若那一个是你唯一有效的婚姻,而这一个……”他头朝客房的方向一点,“仅仅是不正常的关系,那么,你的责任可能就不在这里。但你和他的结合是出于上帝的意旨,我认为你应该尊重对这位骑士的责任。现在,另一个方面,你该怎么做,这就得讨论了。”他把脚从水中抽出,用袍服的裙摆擦干,“我们去修道院的厨房继续讨论吧,欧洛吉斯修士或许会愿意提供饮料给我们暖暖身子。”
我看见地上有一小块掉落的面包,便捡起丢进鲤鱼池,蹲下来穿上拖鞋。
“把这些事说出来真是如释重负,但我还不太能接受,您竟然真的相信我说的话。”
他耸耸肩,体贴地伸出手臂让我扶着,等我把脚背套进拖鞋粗糙的鞋带里。
“亲爱的,我服侍的那个人,曾让面包和鱼越变越多。”他微笑,头朝鱼池一点,鱼池里鲤鱼争食激起的旋涡正逐渐平息,“他曾经治疗病患,使死者复活。所以永恒的主带着一个年轻女子穿越石群来执行他的意旨,我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嗯,我思考着,这比被谴责为巴比伦淫妇好多了。
修道院的厨房很温暖,像洞穴,拱顶被几世纪的油烟熏得发黑。欧洛吉斯修士的下臂陷在面团桶里,他点头向安塞姆示意后,用法语呼唤一名平信徒来招呼我们。我们在忙乱中找到位子坐下,手上拿着两杯麦芽酒和一盘馅饼。
我心事重重,无心进食,便把盘子推向安塞姆。“这么说吧,若我知道一群人就要受到伤害,我是不是有必要试着阻止?”我字斟句酌地问。
安塞姆一边沉思,一边用袖子擦着鼻子,厨房的温度让他开始流鼻水。“基本上来说,是的,但也要视许多其他事而定。这样做会不会危害你自己,你是否还负有其他义务?以及,你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以上这几件事,我全一无所知。除了义务,当然……我的意思是,还有詹米。但他也是可能受到伤害的人之一。”
他撕下一块馅饼递给我,馅饼还冒着热气。我没拿,继续看着手上那杯麦酒。“我杀的那两人,可能未来都会有小孩,如果我没杀他们。他们本来可以……”我拿着杯子摆出无助的手势,“谁知道他们本来可以做些什么?我可能已经影响了未来……不,我已经影响了未来,而我不知道那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才这么害怕。”
“嗯。”安塞姆体贴地出声回应,然后对一个经过的平信徒挥手示意,那人赶紧拿来一块热腾腾的馅饼和更多麦芽酒。他斟满两个杯子后才开口说话:“虽说你剥夺了生命,但你也保存了生命。你治疗的病人中,有多少人如果不是你插手,可能早就死了?他们也会影响未来。你救活的人当中,若有人将来犯下滔天大罪,那也是你的错吗?你应该顾忌这一点而放手让那人死去吗?当然不。”他的白镴杯在桌上重重一击,表示强调。
“你说,你在这里不敢采取任何行动,怕会影响未来。夫人,这不合逻辑。每个人的行动都会影响未来。即使你留在原本的时空,你的行动对未来的影响也不会比现在小。也就是说,你还是必须负起同样的责任,任何时空的任何人都是如此。唯一的差异是,你在这样的处境中,可能更能够看清你的行动会有何影响,然而同样地,你也可能无法看清。”他摇摇头,目光平视桌面。
“上帝会向我们隐瞒他的行事,这无疑是出于很好的理由。你说得没错,亲爱的,教会法规在制定时,并未考虑到你这种情况。因此,除了你自己的良知和上帝的手,你可以得到的指引很少。我无法告诉你该做什么,或者不该做什么。”
“你有选择的自由,世上其他人也都有选择的自由。而历史,我相信,就是选择累积起来的结果。有些人被上帝选中去影响许多人的命运,或许你就是其中之一,或许你不是。我不知道你为何在这里,你也不知道。很有可能我们两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有时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他调皮地翻翻白眼。
我笑了出来,他微笑回应,倾身向前,靠着桌子粗糙的木板望着我,表情热切。“你拥有的未来的知识是个工具,以你的情况来说,就像船难幸存者发现手上有把刀子或钓鱼线。运用这些知识不会不道德,只要你运用的时候,尽力按照上帝律法的指令去做。”
他停顿一下,深吸,然后突然大叹一口气,吹乱了柔顺的胡子。他微笑着说:“至于这件事,亲爱的夫人,我能告诉你的,就跟其他向我寻求建议的迷惑灵魂一样,那就是,相信上帝,祈求指引。”
他把热腾腾的馅饼塞给我。
“不过,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得有力气。所以听进我最后的建议,有疑惑的时候,吃吧。”
那晚当我回到詹米房间时,他已经入睡,头枕在手臂上。粥碗已空,好好地摆在托盘上。大浅盘中,面包和肉完好如初。我的目光从那张无辜的睡脸移到盘子上,又看回那张脸。我摸了一下面包,手指在湿润的表面留下浅浅的凹痕。还是新鲜的。
我让他继续睡,在食品室找到罗杰修士。
“他吃了面包和肉吗?”我单刀直入。
罗杰修士毛茸茸的胡子下露出微笑:“吃了。”
“没吐出来?”
“吐了。”
我眯着眼看他:“你没帮他清理吧?”
他被逗笑了,胡子上方的脸颊红了起来:“我哪里敢,没有,他吃之前准备了一个脸盆,以防万一。”
“可恶,这狡猾的苏格兰人。”我说,但还是笑了。我回到他房里,在他额上轻轻一吻。他动了一下,但没醒来。我听从安塞姆神父的建议,把大浅盘端回自己房间,上面的新鲜面包和肉就是我的晚餐。
为了给詹米一点时间从怒气和消化不良中复原,隔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自己房间,读安布罗斯修士借我的一本药草书。午餐过后,我前去查看倔强的病人。然而我没看见詹米,只看见了默塔。他正坐在凳子上,背倚着墙,一脸迷惑。
“他在哪里?”我茫然环顾房内。
默塔拇指朝窗户的方向一挥。天气湿冷阴暗,灯还亮着,窗户没关,寒冷的空气流入屋内,吹得小小火焰在烛台上摇摇晃晃。
“他出去了?”我不敢置信,“去哪里?为什么?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过去几天,詹米几乎没穿什么衣服,因为房里很温暖,而且任何东西压在他复原的伤口上都会带来疼痛。他走动时会穿上修士的外袍,罗杰修士会在一旁协助他,但那件外袍还在,整齐地叠在床脚。
默塔把凳子向前一摇,严肃地看着我。“共有几个问题,四个?”他举起一只手,伸出食指:“第一题,对,他出去了。”伸出中指:“第二题,去哪里?我若是知道就好了。”伸出无名指:“第三题,为什么?他说他不想再被关在屋里。”迅速晃出小指:“第四题,还是我若是知道就好了。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穿。”
默塔缩回四根指头,伸出拇指:“这题你没问,不过他出去差不多一小时了。”
我怒了,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既然惹怒我的人不在现场,我就把怒气发泄在默塔身上:“你不知道外面都快上冻了吗?而且就要下雪了。你为什么没阻止他?还有,你说他什么也没穿是什么意思?”
瘦小的亲戚非常平静:“是的,我知道。他既然没瞎,我想他也知道。至于阻止他,我试过了。”他把头朝床上的外袍一点,“当他说要出去的时候,我告诉他这不妥当,而且,要是我让他走了,你一定会要我的命。我抓住他的衣服,挡在门口,跟他说他不能走,除非他可以过我这关。”
默塔顿一下,接着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艾伦·麦肯锡有我看过的最甜美的笑容,让人一看骨头都酥了。”
“所以你就把她的呆儿子放出去冻死,他母亲的笑容跟这有什么关系?”我不耐烦地问。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