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科拉姆的大厅(1)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异乡人(1-4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被菲茨太太唤作“小亚历克”的年轻男孩过来领我去吃晚餐。晚餐地点在一个狭长的房间内,房内各边都设了与墙等长的桌位,川流不息的仆役托着木盘和壶罐从房尾的拱门忙进忙出。初夏的夕阳从高窄的窗子透了进来,当天光淡去,沿墙脚托着火炬的烛架上也燃起了火光。
窗间的墙面挂着布幔和格纹布,各式家徽和格纹为石墙增添了斑斑色彩。相形之下,在布饰下方聚餐的这些人,衣着多是日常的灰棕色,或穿着颜色较柔和的浅棕淡绿的格纹猎裙,适合隐身在石楠地里。
当小亚历克领着我走向房间深处时,我能感到好奇的目光从背后穿透,不过,多数用餐者的目光还是礼貌地维持在餐盘上。此处似乎正在举行某种小典礼,众人开心地从餐盘上自行取食,或拿着木盘到房间另一端,那儿有两个小伙子在大壁炉前转动尖叉上的烤羊。房内有四十多人,负责接待和上菜的仆役也有十来人,屋子里满是大声交谈声,多数说着苏格兰盖尔语。
科拉姆早已安坐在前头大桌处,粗短的腿藏在刮痕累累的橡木桌下。他优雅地对我点点头,招手示意我到他左侧和一位丰满美丽的红发女子同坐。科拉姆向我介绍,那是他的妻子利蒂希娅。
“这是我儿子,哈米什。”科拉姆这么说着,一手放在一个年纪七八岁、面容俊秀的红发男孩肩上。小男孩的目光从盘子移开,看着我,快速对我点头示意。
我兴味盎然地看着这孩子,他就像所有我见过的麦肯锡家族男子,颧骨宽扁,眼窝深邃。事实上,若非发色差异,他可说是他叔叔杜格尔的缩小版,而杜格尔就坐在他旁边。杜格尔向我介绍身旁两个十来岁的女孩玛格丽特和埃莉诺,这两个女孩咯咯笑着,互相戳着彼此的身体玩儿。她们是杜格尔的女儿。
杜格尔快速而友善地对我微微一笑,随即在他女儿伸过汤匙前取走盘子,递到我面前。
“嘿,小姑娘,你真没礼貌。客人先用!”他责备道。
我略带迟疑地拿起递过来的牛角汤匙,不确定端上的食物会是什么,因此看到眼前盘里盛装的是一排我熟悉得不得了的家常菜烟熏鲱鱼时,我不禁稍稍松了口气。
我从没试过用汤匙吃鲱鱼,但也没看到任何长得像叉子的东西,心中隐约想起叉匙在这时还不普及。
从别桌用餐者的举止判断,汤匙若是派不上用场,那么他们会用更方便的匕首切肉去骨。我没有匕首可用,只能细细嚼食。我向前倾着身子想舀起鲱鱼,却发现年轻的哈米什的深蓝双眼带着责备之意盯着我。
“你还没说谢词。”哈米什严厉地说,小小的脸皱成一团。他显然认为我若非道德败坏的家伙,就是不知廉耻的异教徒。
“呃,也许你愿意慷慨地为我祷念一下餐前谢词?”我鼓起勇气说。
哈米什像矢车菊的眼睛惊讶地瞪着,不过考虑一下之后便点头答应。他动作利落地合起双手,环顾桌边,确认每个人在他低头前都态度虔诚。满意之后,哈米什开始吟咏——
有人有肉不可食,
有人可食不可得,
我们有肉亦可食,
因此吾当谢主恩,阿门。
从我虔诚交叉的手往上看去,我看到了科拉姆的目光,我对他微微一笑,以示对他儿子沉着态度的赞许。他忍住自己的笑意,严肃地对儿子点点头。
“年轻人,你说得真好。可以把面包递过来吗?”
每个人都专心认真地吃着东西,席间的交谈仅止于偶尔要求多添点食物。我发现自己食欲不佳,一部分是因为处境造成的惊吓,另一部分呢,毕竟我对鲱鱼真的毫无兴趣。不过,烤羊肉倒是十分美味,面包也可口,新鲜又香脆,还有大块的新鲜无盐奶油团在里面。
“我进来时没见到麦克塔维什先生,希望他的状况好些了。”在用餐的短暂休息间隙我说道。
“麦克塔维什?”利蒂希娅细致的眉毛在浑圆的蓝眼上抬高。我虽然没看到,但可以感到身边的杜格尔向上看了一眼。
“就是小詹米。”杜格尔简短回答,接着目光又落回手中的烤羊肉。
“詹米?为什么?这小伙子怎么了?”她面颊丰润的脸庞因为担忧而皱了起来。
“亲爱的,他没怎样,只是有点小擦伤。”科拉姆安慰地说,目光望向他弟弟:“杜格尔,那他人在哪里?”我猜想,科拉姆的黑色眼眸里也许带有怀疑的意味。
他的弟弟耸耸肩,目光依然停留在碟子上:“我派他到马厩去帮老亚历克照顾马了。我考虑过所有地方,那里看来最适合他。”杜格尔抬起头,目光迎上兄长,“你还有其他想法?”
科拉姆似乎有点怀疑:“马厩?嗯……你现在就这么信任他?”
杜格尔的手大剌剌地朝嘴上一抹,伸手拿了一块面包:“科拉姆,如果你不赞同我下的令,那你可以自行决定。”
科拉姆的嘴唇稍稍一抿,但只说“不,我想,他在那儿会干得不错”,就继续用餐了。
我心里有些疑问,马厩怎么会是身受枪伤之人的合适去处?但我不愿在这群人面前提问,暗自决定明早去找他们口中的年轻人,确认他是否受到最妥善的照顾。
我谢绝了端上来的布丁,声称太过疲倦想先告退,不过这绝非搪塞之词。当科拉姆说“那么,晚安了,比彻姆女士,明早我派人带你到‘厅堂’来”,我几乎已经精疲力竭得无法注意“厅堂”是什么。
一个仆人好心地为我执火引路,陪我一路沿着走廊摸索回房。她把手中的蜡烛架立在我房内的桌上,柔和的烛光在沉重的石墙上摇曳着,让我一度有被葬进土里的感觉。她一离开,我旋即把刺绣窗帘拉开,这种感觉才被吹入室内的冰凉空气吹散。我试着细想发生过的每件事,但我的脑子拒绝思考,只想入睡。我滑进被子,吹熄蜡烛,看着明月缓缓升起而入眠。
***
这天早上来唤醒我的,还是大块头的菲茨太太。她带了满满一排似乎是出身良好的苏格兰淑女所能买到的化妆用品,有用来加深眉毛和睫毛颜色的铅梳,一罐米谷粉和鸢尾草根粉,还有一根我没见过、但猜测应该是炭棒的东西,以及一只装在附盖瓷杯里的法国胭脂,杯上还有一排贴了金箔的天鹅图样。
菲茨太太还带来了绿条纹罩裙、丝质紧身上衣以及黄色的棉线袜,这和她昨天给我穿的衣服不同。不管科拉姆口中的“厅堂”是和什么有关,看起来会是个特殊场合。我本想坚持穿自己原有的衣物,不过一想到胖鲁珀特对我衣着的反应,就打消了这念头。
况且,尽管科拉姆显然有意把我留在堡内,但我还是挺喜欢他的。“那我们就等着瞧吧!”我努力在脸上涂脂抹粉时心里做如是想。杜格尔不是提到我医治的那个年轻人在马厩吗?马厩里应该有马,我可以骑马逃跑。我决定等厅堂的事情一结束,就去找詹米·麦克塔维什。
科拉姆口中的“厅堂”原来就是我昨晚吃饭的饭厅。这地方摇身一变,桌椅板凳全被推往墙边靠着,放在前头的主桌被搬走,换上一张饰有雕纹的坚固的暗色木椅,罩着麦肯锡家族的格纹布(我猜一定是),那布纹是墨绿和黑色格子交错着白色及淡红色的格线。厅堂墙上装饰着冬青树枝,石灯架上则披散着新鲜的灯芯草。
一个年轻的风笛手正在空椅后吹奏小风笛,笛声呜鸣。他附近站了几个人,我猜是科拉姆的亲信:一个穿着格纹裤和罩衫的窄脸男子倚墙站立;一个穿着上好锦缎外套的矮个儿秃头男,坐在放了墨水瓶、鹅毛笔和纸张的小桌子旁,显然是抄记员之类;两个身穿格纹裙的健壮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守卫;房间另一头站着的男子,块头之大我前所未见。
我有点畏惧地看着这个巨人,他额上的粗糙黑发低得都快抵到突出的眉毛,卷起的衬衫袖子下露出的粗大前臂同样也有浓毛覆盖。他不像我见到的多数人,除了袜头上的一把小短刀,似乎没有其他武器。在华丽的格纹长筒袜上方,浓密的黑卷毛覆盖了整条大腿,让我差点儿辨识不出隐藏在腿毛之中的短刀柄。宽腰带围住的腰一定有四十英寸,但腰间却没有短刀或长剑。这个巨人虽然体形高大,脸上表情却很可亲,而且看来正在和窄脸男说笑。和他高壮的伙伴相比,窄脸男就像是木偶。
风笛突然发出前导似的爆响,开始奏响,刺耳的嘎响紧随而至,最后终于响起成调的乐音。
厅里已有三四十人,所有人的打扮看起来都比前晚的食客更为费心。众人纷纷转头朝向厅堂尾端,响起的乐音堆叠出气氛。一会儿之后,科拉姆进场了,而他的弟弟杜格尔则隔着几步之遥随行其后。
这两位麦肯锡家的男人身着墨绿格纹裙和剪裁精良的外衣,显然都为这场典礼刻意打扮了。科拉姆的外套是淡绿色,杜格尔则是赤褐色,两人胸前都横披着格纹巾,以镶了珠宝的胸针固定在一侧肩头。科拉姆的黑发披散而下,并仔细上过发油,垂卷在他肩头。杜格尔的头发依旧绑着辫子束在背后,发色和他外衣的赤棕色缎布极为相配。
科拉姆缓步走过厅堂,对两侧的众人点头微笑。我环视整座大厅,看到他座椅附近还有一座拱门。科拉姆大可以走那个门进场,而非这个远在厅堂另一端的入口。从入口到座位这长长一段路,显然是刻意要“夸耀”他歪扭的双脚和笨拙的晃摆行姿。同样刻意安排的还有科拉姆和他高大挺拔弟弟的对比。杜格尔沿路目不斜视,直直跟在科拉姆身后走向木椅,紧站在椅后。
科拉姆入座,等了一会儿,接着举起一只手,风笛声便在哀凄的呜声中渐渐变弱,“厅堂聚会”开始了。
我很快就明白这是理士城堡内的固定集会,领主会在此处对地主和佃农进行律法裁定,聆听各案件并调停争讼。这个集会是有议程的,秃头的抄记员大声念出名字,各个团体则依序站向前去。
虽然有些案子是以英语表达,但多数仍以盖尔语进行。我注意到盖尔语里用了非常多的翻眼和跺脚动作来加强语气,这让我难以从参与者的举止判断案件的严重程度。
当时我猜想一个穿着老旧、格纹裙前挂了一只由全獾制成的庞大皮毛袋的家伙,一定是在指控他的邻居谋杀、纵火又偷妻。只见科拉姆扬起眉,以盖尔语快速地说了些话,原告与被告双方随即笑出声来。原告揉着眼,最后点点头,朝他的死对头伸出手。抄写员快速记下,鹅毛笔就像老鼠脚似的飞快地刮搔着纸页。
我是议程上的第五顺位。我想,这个顺位排序是经过仔细算计的,好向群众表明我出现在理士城堡内的重要性。
为了方便我了解,我登场时是以英语对话。
抄写员喊道:“比彻姆女士,可否请你向前?”
菲茨太太肥厚的手多事地把我往前一推,我跌跌撞撞地来到科拉姆面前,而且笨拙地像我见到的其他女人一样行了屈膝礼。他们给我穿的鞋子看不出左右脚之别,都只是长椭圆形的样板皮革罢了,要优雅地移动实在很难。当科拉姆从座位起身致意时,群众间掀起一阵好奇的骚动。他向我伸出手,我顺势握住,以免跌个狗吃屎。
行过屈膝礼后,我站直身子,心中暗暗咒骂脚上的鞋子,然后我发现自己竟盯着杜格尔的胸膛瞧。杜格尔身为“捕获”我的人,我将以何种身份登场显然取决于他——我究竟是来客还是囚俘,就看他怎么看待了。我带着些许兴趣,等着这对兄弟如何解释我的出现。
杜格尔正式向科拉姆鞠躬:“阁下,我们祈求您能宽容与怜悯这位亟须援助与庇护的女士,来自牛津的英国淑女,克莱尔·比彻姆女士。她受拦路劫匪所害,仆从也遭残杀。比彻姆女士逃躲到您领地内的树林,被我和我的部下发现而救回。我们恳求理士城堡对这位女士提供庇护,直至……”他顿了一下,嘴角挖苦似的扭着,“直至她的英国亲属得悉她的行踪,并准备安全引渡回国为止。”
我没忽略杜格尔特别强调“英国”这字眼儿,而且我确信厅堂里每个人也都没漏听。所以,他们虽然包容我,但我还是被怀疑、监控。要是他说的是“法国”,我应该会被视为较友善的人,最坏也不过是个立场中立的闯入者。看来,离开这座城堡可能远比我所想的困难。
科拉姆优雅地向我弯腰致意,殷勤大方地说欢迎我来到他的“寒舍”云云。我再次屈膝行礼,这回比较成功,接着在众人一片好奇但多少较为友善的目光下退回队伍里。
目前为止,厅里的案件主要和群众的利益有关。观众窃窃私语,等着轮到自己上场。我的现身得到众人好奇的低语和审视,我想,嗯,还有肯定。
不过厅里现在掀起一阵激烈的骚动,一个强壮的男人走向空地,手上还拖着一个小姑娘。她约莫十六七岁,面容漂亮却板着一张脸,黄色长发以蓝色缎带系在脑后。她跌跌撞撞地走进空地,独自站着,而男人则站在她背后挥舞着双臂,以盖尔语对她告诫,间或指着她解释或指控。当他说话时,群众中出现阵阵私语。
菲茨太太庞大的身躯安坐在坚固的椅凳上,她朝前伸长颈子,兴味盎然地探头看。我前倾着身子在她耳边低问:“她做了什么?”
大块头女士嘴唇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答道:“她爸爸指控她行为不检,违抗他的命令和年轻男子不当往来。”菲茨太太喃喃地说着,身子往后缩回凳子,“她爸爸希望科拉姆·麦肯锡处罚她。”
“处罚?要怎么处罚?”我尽可能小声地问道。
“嘘!”
群众的注意力聚集在科拉姆身上,他正思索着如何处理这女孩和她父亲的问题。科拉姆看看父亲,又看看女儿,准备开口说话。他皱着眉,指节用力敲着木椅扶手,群众一阵颤抖。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