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邮差总按两次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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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詹米和伊恩在雪地里的谈话,我不知道伊恩和詹妮说了哪些内容、说了多少,但詹妮对詹米的态度一如往常,总是就事论事、用词犀利。然而,即便偶尔消遣他,语气还是隐含着疼惜。我认识詹妮至今,最钦佩她的就是她能看透事物表象、直指本质的天赋。
几个月来,我们四个人的关系经过不断磨合而更为紧密。我们彼此信赖,互相尊重,因为我们还有许多事要一起面对、共同承担。
随着詹妮越来越接近预产期,我协助负担了更多的家务,她也更常听从我的意见。然而,我不可能取代她的地位。自从詹妮母亲去世后,她就是这个家的中心,家里的仆佣也都听她的吩咐。不过,大家也逐渐适应,对我和善而尊重,像是接受了我,但又有点出于敬畏。
春天来临的第一件事,就是大量种植马铃薯,将一半的田都拨给马铃薯这种新作物。没几周就证明这个决定是对的,一场冰雹打坏了所有刚发芽的大麦,只有马铃薯的藤蔓顽强地伏在地面,幸免于难。
春天来的第二件事,就是詹妮和伊恩的第二个女儿诞生了,取名凯瑟琳·玛丽。她旋风般快速到来,吓了大家一跳。她出生那天,詹妮先是因为背痛回房躺在床上休息,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即将临盆,要詹米赶紧找来产婆马丁斯太太。结果他们一到家,就听到新生婴儿尖细的哭声回荡在屋内的走廊,两人刚好赶上喝葡萄酒庆祝。
在这生气勃勃的一年,我也重新打开了心房。我心底最后的伤口,在充满爱与工作的成就中,完全愈合。
我不时会收到远方的来信,有时一周一次,有时一个多月都盼不到。然而,信差走这么远的距离穿越高地送信来,还是常让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今天就送来了一大捆信件与书本,包在上油的防水羊皮纸里,用麻绳捆了起来。詹妮先请信差到厨房吃些点心,再小心拆开麻绳并收进口袋。她逐一翻阅信件,暂时把一个从巴黎寄来的诱人包裹放在一边。
“一封给伊恩的信,应该是种子的账单;卓卡斯塔阿姨寄来的信,太好了,好几个月没她的消息,我还以为她病了,但字迹看起来很有力……”
一封字迹粗黑的信出现在那堆信中,是卓卡斯塔出嫁的女儿寄来的;另一封是从爱丁堡寄来给伊恩的信,接着是杰拉德给詹米的信(我认出他细长而清晰的字迹);还有一封信用了乳白色的厚信封,封缄处是斯图亚特的皇家徽章。我猜查理王子又寄信来抱怨巴黎生活艰困、心上人对他若即若离令人煎熬,等等。至少这封信看起来不长,他通常会写上好几张信纸,用四种方言,向“竟爱的詹姆士”倾诉灵魂的负荷。从错字来看,显然他不再请秘书处理私人信件了。
“太好了,三本法国小说和一本巴黎来的诗集!”詹妮打开包裹的包装纸,兴奋地说,“C'estunembarrasderichesse[2](这就是富人的苦恼),不是吗?今天晚上要读哪一本呢?”她从包装纸中取出书本,食指轻轻抚摸最上面一本的皮革封面,高兴到手指头都颤抖着。詹妮热爱阅读,就像她弟弟詹米热爱马儿一样,那股热情不分轩轾。庄园里有座小图书馆,詹妮晚上工作结束上床睡觉前,即使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她还是会想办法读点喜欢的书。
有天晚上我发现詹妮累得坐不住,便催她快上床休息,别再硬撑着念书给我们听了,但她解释:“这让你在工作时脑袋里有东西可想。”她握拳遮嘴,打了一个哈欠,“虽然我累得几乎看不清书上的字,但隔天我在洗衣、织布或揉羊毛布的时候,这些字会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思考。”
听她提到揉羊毛,我会心一笑。我敢肯定,在高地农庄中,只有拉里堡的妇女揉羊毛时不仅会跟着传统歌谣的节奏,还会伴随着莫里哀和皮隆[3]作品的韵律。
我的脑海忽然涌起第一次进入揉布棚的记忆。棚里妇女面对面坐成两排,穿着最旧的衣服,光着脚、裸着臂膀、背靠着墙,对一条像虫一样又长又湿的粗羊毛布料,用力蹬踩成紧实的羊毛毡毯,使其足以抵御浓雾小雨,有效保暖以度过严寒。
揉制过程不时会有妇女起身,到棚外火炉前拿一壶热好的尿液,然后高高捋起裙摆,两脚分开走到棚子中间,把它淋在腿间的粗羊毛布料上,淋湿的羊毛上升起一股强烈令人窒息的热气。其他妇女一边缩起脚闪开飞溅的尿液,嘴里一边开着粗俗的玩笑。
记得那时,一个妇女解释道:“淋上温热的尿液可以帮助毛料上色。”不过,那气味熏得我眼睛猛泛泪。一开始大家都在打量我到底会不会退缩,但和我在一九四四年战时与一七四四年医院里所见识和从事的工作相比,这样的工作其实不算什么。生活总是有它的现实面,并不会因为时间推移而改变多少。而且,如果撇开气味不提,揉布棚里其实还挺温暖舒适的。拉里堡的妇女隔着一条粗羊毛布料谈天说地,工作时齐声歌唱,手在桌上有节奏地打着拍子。有时候我们会坐在地板上,脚丫子深深陷入冒着蒸汽的羊毛,跟大家互相配合一来一往地揉踩着。
这时,我听到沉重的靴子声在走廊响起,把我从揉羊毛布的记忆中拉回现实。门开了,一阵带着湿气的凉风吹进来,詹米和伊恩语气轻松地用盖尔语交谈着,应该是讨论田里的工作。
詹米进门时说道:“明年那块田要排水。”詹妮看到他们就把手里的邮件放下,去走廊的柜子里拿干净的亚麻毛巾。
詹妮命令道:“擦干,不要滴在地毯上。”然后递给他们一人一条毛巾。“把你们的脏靴子也脱下来。伊恩,信差来过了,珀斯有个人寄信给你,就是你写信去问怎么种马铃薯的那个人。”
“是吗?我等一下看。有没有东西可以吃?我饿扁了,而且我在这里也听到詹米的肚子咕噜叫了。”伊恩用毛巾擦淋湿的头发,厚厚的棕发像刺猬一样竖了起来。
詹米则像落水狗一样甩甩身体,溅得走廊到处都是水,害得詹妮尖叫了一下。詹米的上衣都贴在身上,湿透的头发变成铁锈的色泽,散开披在眼前。
我把一条毛巾搭在他的脖子上,说:“快擦干,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我回到厨房没多久,突然听到詹米发出号叫。我从来没听过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充满震惊、恐惧,还有绝望,就像落入虎爪的人发出最后的哀号。我不假思索地沿着走廊火速奔向客厅,手里还端着一盘燕麦糕。
詹米脸色铁青地站在詹妮放信的桌子旁,失神地摆动身体,就像已经砍到底的大树即将崩倒,只差等人喊声:“倒啦!”
“怎么了?詹米,怎么回事?”他的表情吓得我心凉了半截。
詹米挣扎着拿起桌上的信,递给我。
我放下燕麦糕,接过信纸快速扫读。信是杰拉德写来的,我一眼就认出那稀疏潦草的笔迹,我默念道:“我亲爱的侄子……很高兴……言语无法尽表我的敬佩之情……你的胆识与勇气令人振奋……务求成功……我的祝福与你同在……”我觉得莫名其妙,抬头焦急问道:“他究竟在说什么?詹米,你做了什么?”
詹米拿起另一张纸,看起来像是粗糙的印刷布告。他皮肤绷紧的脸上挂着冷笑,像个阴森的骷髅头。
“我做了什么不重要,外乡人。”他说道。布告单顶部是斯图亚特的徽章,底下的文章很简短,措辞严肃。
上面说道:依全能上帝的应允,詹姆斯国王、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八世、英格兰和爱尔兰国王詹姆斯三世,特此基于其合法权利,要求三个王国之王位。另,诸高地氏族领主、詹姆斯党贵族,及“詹姆斯国王陛下众忠诚子民,如本结盟书所签署为证者”,鼎力支持此神授之君权,特此称谢。
我读着这张布告,手指冷得发抖,同时因为太过恐惧,竟然喘不过气来。我耳里听到血液沸腾的声音,眼前同时开始布满黑点。
布告单底下,宣示效忠的苏格兰氏族领主签署了自己的姓名,赌上性命及声誉,全力支持查理王子。底下是克林兰诺和格兰格瑞氏族的名字,亚平的斯图尔特、凯堡的亚历山大·麦克唐纳、斯科特斯的安格斯·麦克唐纳也列在上面。
这串名单的最后写着:詹姆斯·亚历山大·麦尔坎·麦肯锡·弗雷泽,图瓦拉赫堡。
“天杀的操蛋混账!这个该死的王八蛋把你的名字写上去了!”我咬牙切齿,用尽所有能用的字眼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愤怒。
詹米依然脸色苍白、神情僵硬,但也逐渐恢复过来。“是啊!”他简短地回道,手则犹豫地伸向桌上还没打开的信。信封用的是厚磅的上等皮纸,封蜡上明明白白印着斯图亚特的徽章。詹米最后不耐烦地撕开信封,把信纸都扯破了。他很快读完然后往桌上一丢,仿佛信会烫手。“信上说因为没时间寄文件让我亲自签名而道歉,并感谢我的忠诚支持……老天,克莱尔!我该怎么办?”他声音嘶哑地说。
我也无法回应詹米几近呐喊的呼救,只能眼睁睁看他颓坐在跪垫上,两眼发直地盯着炉火。
詹妮原本因为这混乱的场面而呆若木鸡,现在她拿起了信和那张布告单嘴唇嗫嚅着仔细读过一遍,然后再把它们放回光洁的桌面。她皱眉望着这两张纸,然后一只手在胸前画十字,另一只手放上詹米的肩膀。
詹妮脸色苍白地说:“詹米,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去帮查理王子作战,然后帮他打赢。”
这几句实实在在的话,慢慢穿透层层包住我的恐惧。这结盟书一发布,上头签名的人就都给打上了反叛的印记,变成英国的叛乱分子。现在查理王子怎么筹划、怎么筹资运作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浩浩荡荡往战争的海上驶去,而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和詹米也被迫随他一同出发。就像詹妮说的,我们别无选择。
查理王子的信从詹米手中飘落,我看到信上错字连篇的文句:
……尽管狠多人认为我鲁莽,投身这项行冻却未获得路易支持,连银行家伙也不支持!但我决不愿回到来时地。一同庆贺吧,轻爱的朋友,我要回家了! 异乡人4:被困的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