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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普雷斯顿潘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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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的表情,詹米早已识破我的下一个动作,在我举起手前抓住我的手腕。

  詹米冷冷地说道:“如果你还要甩我耳光,至少让我换另一边脸颊,而且我还可以帮你省下这个麻烦,不管怎样,先进帐篷吧!”

  詹米放开我的手,接着大步走到火边威严地扬头示意,四散的众人便聚到他面前。他们睁大双眼,凹陷的眼眶覆满黑影,脸上挂着犹疑中带点警戒的表情。

  詹米对大家说着夹杂了一点英语的盖尔语,我没办法听懂每一句话,不过我知道他正追究着当晚是谁值哨。詹米和缓但冷静的语调,几乎可以把在场的人变成石头。

  众人眼神在暗地里飘来望去,看起来紧张而不自在。面对詹米的质问,他们似乎聚拢得更近。但接着这个紧密的队伍迸裂开来,其中两个人肩并肩离开伙伴的保护往前一站,目光垂地,几乎不敢抬头。

  这两人是麦克卢尔兄弟,一个是乔治,一个是索利,年纪相仿,都是三十好几。两人既羞愧又害怕地站在一起,历经风霜的手指正绞扭着,仿佛期盼能握住一双手,保护自己度过眼前的风暴。

  詹米凝视着这两个怠忽职守的哨兵,不发一语,接着说了足足五分钟,在场的空气已经凝结。詹米的声音还是一样和缓,但没有人敢发出声音。这段话的压力之大,让结实魁梧的麦克卢尔兄弟也瑟缩着。我在裙子上擦掉手心的汗,很庆幸自己听不懂多少,但也开始懊悔没有听詹米的话回帐篷去。

  接下来的发展,让我更是后悔。詹米突然转向默塔,等在一旁的默塔手上已经拿了条长皮带,一端打了结,方便抓握。“你们两个,脱掉上衣过来!”

  麦克卢尔兄弟立刻笨手笨脚地解着上衣纽扣,好像巴不得伏法就刑。

  目睹这一幕,我十分难受,虽然相对于这样严重失职而言,詹米鞭打处罚的力道已经非常轻微了。现场除了皮带抽甩的声音,以及受罚的人偶尔的抽气声,空地里一片寂静。

  最后一鞭结束,詹米松手放下皮带。他满身大汗,脏兮兮的上衣贴在宽阔的背上。他甩头示意麦克卢尔兄弟离开,便拉起袖子擦脸。两兄弟一个人痛苦地弯腰捡起上衣,另一个虽然扶着他,自己却也发抖着。詹米挥鞭的时候,大伙气都不敢喘一声。现在大家终于卸下紧张情绪,一起呼出长长一口气。

  詹米看着大家,微微摇头。夜风吹起,他的头发跟着飘扬。

  “各位兄弟,粗心大意的后果没有人承担得起,每一刻都不能草率。”他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也不例外。我没有遮住营火,引来了那小子。”他的额头又开始冒汗,于是伸手抹下,擦在苏格兰披肩上。接着詹米朝默塔扬头示意,然后把皮带递给默塔:“你愿意为我效劳吗?”

  默塔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枯瘦的手接过皮带,明亮的黑眼闪过一丝趣味。“这是我的荣幸……大人。”

  詹米背对默塔,解开上衣的时候,瞥见我僵立在树干间。他啼笑皆非地扬起一边眉毛,好像在问我:“你想继续看下去吗?”我猛摇头转身,跌跌撞撞地穿过树干离开,乖乖朝帐篷走去。

  其实我没有真的待在帐篷里,帐篷郁窒的空气实在叫人难以忍受,我胸口好闷,急切地想离开这里透透气。

  我从帐篷附近走上一座小山丘,寻觅着此刻急需的新鲜空气。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一小块空地,深吸一口气就地平躺,双臂枕在头下。山脚下营火旁正演到最后一幕,但即使是最细微的声音我也不想听见。

  我裸露的皮肤触碰到粗糙的野草,感觉冰凉凉的,于是我弓起身,拉起斗篷把自己整个儿蒙住。我裹成一团,与周遭隔绝,静静地躺着,聆听自己怦怦的心跳声,等待混乱的心情平复。

  不久,我听到大家四五个人一组纷纷离开,回到各自休息的地方。斗篷隔绝了声音,我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中带了一点敬畏。又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詹米就在我身旁。他不发一语,但我能感觉到他。我翻身坐起,见他抱膝坐在石头边,头就放在交叠的前臂上。

  我心里挣扎着想伸手抚顺他的头发,但又想拿石头敲他的头,最后决定这两件事都不做。

  我尽可能地收起柔情,不带情绪地开口:“你还好吗?”

  詹米缓慢地松手并直起身,动作非常轻缓,接着深深叹了口气:“哎,等会儿就没事了。”一阵静默后,他开口道歉:“对不起,扯坏了你的衣服。”我意识到他看见我裸露的胸口在黑暗中发出的朦胧白光,于是赶紧兜拢斗篷。

  我激动地叫道:“你就只为了我的衣服道歉?”

  詹米又叹气:“也为其他的事道歉。”他思索了一下,又说:“我想你也许愿意牺牲端庄形象,以免我伤害那个小伙子。但在那样的情况下,根本来不及问你。如果你是不情愿的,那么夫人,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是说你本来还要继续折磨他?”

  詹米听了大为恼怒:“继续折磨?我根本没伤到那小子!”

  我把斗篷裹得更紧。“所以打断他的手、用烧红的刀子烫他,不算伤到他?”

  “不算。”他大步踏过我们之间的草地,抓住我的手肘一拉,让我不得不直接面对他,“听我说,在我牢牢制住他时,他硬要脱身才把自己的手弄断。他勇气十足,但是近身打斗经验不足。”

  “那刀子呢?”

  詹米哼了一声:“哼!那只是耳朵下的皮肉伤,不到一天就没感觉了。或许有点痛,但只是吓吓他,不是真的要伤害他。”

  “是啊!”我挣脱开来,转身面向森林远远看着我们的帐篷。

  他的声音跟上来:“我应该严厉拷问他的,外乡人,一旦使出刑讯手段,受的伤可能永远都不会复原。若非必要,我希望不必这么做。不过,我得老实告诉你,外乡人,这在战争期间确实有其必要。”他带着警告意味的声音从我后方的阴影传来,“我得知道他的同伴在哪儿、他们的武力……光吓吓他不可能让他就范。若不诱骗他,我就得用拷打来逼出情报。”

  “他说了,不管你怎么做,他都不会松口!”

  詹米听起来有点疲倦。“拜托,外乡人,我当然有办法让他开口。只要狠下心,没有谁是拷问不出来的。这点我很清楚。”

  我冷冷地说道:“对,你再清楚不过……”

  我们相持不下,陷入冷战的僵局。我听到其他人低声交谈、躺下入睡,偶尔有靴子踩踏坚硬地面的声音,还有人拢起一堆落叶,好隔绝秋天林地的寒意。我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能看到我们帐篷的轮廓,就在约三十英尺外落叶松的遮蔽下。我也能看到詹米,他的身影比夜晚的黑暗更浓重。

  “我……明白你没有别的选择,也尽力不伤害他……好吧,没事了。”

  “谢谢。”我看不出詹米是不是在微笑,但声音听起来含着笑意。

  “这是你唯一可以想到的办法了,但如果我没给你个借口饶他一命,你要怎么办?”我说道。

  詹米耸耸肩,黑暗中听到他轻轻笑了。“我不知道,外乡人。那时我就等着你的应和,如果你没意识到……我应该会对他开枪。毕竟,凭白放他走,岂不是太让他失望了?”

  “你这臭苏格兰佬。”我轻叱道,但已不带多少怒气了。

  他深深叹口气:“外乡人,晚餐才开始,我就被刺伤、咬伤、打耳光、抽鞭子,况且晚餐还没吃完。我不喜欢吓唬孩子,也不喜欢抽人鞭子,但这两件事我不得不做。离这里三英里外还有两百个英军,我也还没有对策。我又累、又饿、又痛,如果你还有点温柔的同情心,请可怜我吧!”

  他说得万般委屈,我不由得笑了,决定站起身朝他走去。

  “过来吧,我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你。”詹米只是把上衣披在肩上还没穿好,我把手伸进上衣,检查他背部火烫的肌肤。我往上轻触,告诉他:“没有伤口。”

  “被皮带打不会有伤口,只是会痛。”我脱掉他的上衣,让他坐下,用冰凉的溪水冲淋他的背。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我问道。

  “嗯……”他放松了肩膀的肌肉。不过,当我碰到某个部位时,他疼得瑟缩了一下。

  我把注意力转到他耳下的割伤。“你不会真的开枪杀他吧?”

  “你以为我是哪种人,外乡人?”他佯怒道。

  “你是苏格兰懦夫,顶多是个丧尽天良的恶徒,谁知道这种人会做出什么事?更别说是无耻的淫棍。”

  詹米大笑,我的手能感觉到他的肩膀颤动。“头转过去。想要我的温柔同情,就乖乖坐好。”

  詹米静静地坐着,过一会儿才开口:“不会,我不会开枪杀他,但我利用你骗了他,让他觉得自己很愚蠢,我总得想办法保住他的自尊。他很勇敢,我希望让他觉得自己够格死在敌人手下。”

  我摇摇头,低声说:“我真不了解男人。”同时给他的刀伤抹上金盏花药膏。

  詹米伸手握住我的手,把我两只手拉到他下巴底下。“你不必了解我,外乡人,我只要你爱我。”他的声音好轻好柔。接着微微前倾,吻着我合起的手。“还有喂我。”最后补了这句,然后放开我的手。

  “温柔的同情心,就是爱和食物吗?你要的不多嘛!”我笑道。

  鞍袋里有燕麦烤饼、奶酪和一点冷培根。没想到过去两个小时的紧张和闹剧这么耗费心力,连我也饿了,于是和詹米一起吃着迟来的晚餐。

  人声已息,四周悄然无声,也看不到无人守备的星火,我们和一切人烟仿佛相隔甚远。只有风忙着把树叶吹得哗哗响,细小的枝叶在树干间上下晃动。

  詹米背靠着树,俊俏的脸庞在星光中朦朦胧胧,但身体着实地发挥不安分的本性。

  “我答应了那位想保护你的小子不会下手侵犯你,除非你邀请我上你的床,否则我就只好去和默塔和金凯德睡了……默塔会打鼾啊!”

  “你也会啊!”我笑道。

  我目光灼热地注视着他,轻轻转动单薄的肩膀,被詹米撕破的连身长裙溜下一边。“既然你已经对我起了个头……”我又缓缓转动另一边肩膀,上衣整个滑落腰际,“我想你应该好好完成这项任务……”

  他温暖的手臂就像温热的丝绸,滑过我冰凉的肌肤。

  “所以说,战争就是战争,对吧?”他呢喃着把脸埋到我的发间。

  “我总是不记得日期。塞万提斯诞生了吗?”稍晚,我对着满天星斗问詹米。

  詹米趴(他不得不趴着)在我旁边,头和肩膀伸出帐篷外。他慢慢睁开一只眼睛,看向东方的地平线。看不出黎明的迹象,那只眼睛又缓缓转回来,停在我脸上,眼神猜忌中带着无奈。

  “你突然想讨论西班牙小说?”他低哑地说道。

  “也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堂吉诃德精神’。”

  他用手肘支起身,两手按摩头皮让自己完全清醒,然后转向我,眨着眼睛,但一脸警觉。

  “塞万提斯大约在两百年前出生,外乡人,而我有幸受过完整的教育,所以没错,我知道谁是堂吉诃德。你最后一句话应该不是在暗示我什么吧?”

  “你的背不痛吗?”

  他试着弓起肩膀:“不是很痛,但可能有点瘀伤。”

  “拜托,詹米,你到底为什么要他打你?”我叫道。

  他下巴枕在交叠的前臂上,斜斜转头,眼睛斜挑更明显了。他微笑,我视线中的那只眼睛又更眯了。

  “默塔打得很高兴啊!我九岁的时候,有一次趁他把靴子脱掉纳凉,塞了一块蜂窝到他靴子里,所以我欠他一顿打。那次他抓不到我,不过他光脚追着我乱跑的时候,我倒是学会了不少有趣的新词汇。他……”

  我使尽力气一拳往他肩膀击过去好让他住嘴。“噢!”詹米惊得手肘一滑,滚成侧躺,背对着我。

  我在他背后抬起膝盖抵着他,一手环住他的腰。他宽阔平滑、布满肌肉的背泌出欢爱后的汗水,隐隐烁光盖过了天上的星星。我吻着他两边肩胛骨中的凹沟,然后微微欠身轻吹着娆人的呼吸,得意地看着他的肌肤在我指下颤抖,背脊竖起汗毛,布满细细的疙瘩。

  “为什么?”我追问道。我把脸靠在他湿热的背上,疤痕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我仍然感觉得到那一道道坚硬的深刻细纹。

  他沉默不语,肋骨随着每一次缓慢的深呼吸,在我的手臂下起伏。“哎……”他才开口,又陷入沉思。“我也找不出确切的原因,外乡人。可能是觉得亏欠你,也可能觉得亏欠自己。”詹米终于说。

  我用掌心轻抚过一边的肩胛骨,他的骨架宽阔平坦,皮肤下清晰地透出骨骼轮廓。

  “你没有欠我什么。”

  “是吗?在三十个男人面前扯烂自己妻子的衣服,这是绅士的行为吗?对一个十六岁的俘虏暴力相向,算是勇士之举吗?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吗?”他说得酸楚,我的手轻轻抚着他。

  “但是轻易放过他,接着两天后失去一半的手下,会是比较好的结果吗?探知敌情是职责所在,不能让绅士观念牵着鼻子走。”

  “我确实不能。责任和荣誉召唤我,要我追随詹姆斯国王的儿子,我发誓拥戴他,却又设法破坏他的志业。为了我深爱的人们,我不得不给出虚假的誓言,辜负我赖以生存的荣誉……”

  我不舍地看着他布满瘀血的背说道:“荣誉之下尽是血腥地狱。无理的荣誉很……愚蠢。不管再怎么英勇,终究还是愚蠢。”

  “对,你也说过未来局势会改变。然而,如果我终究还是成了第一个牺牲荣誉的墙头草……我该不该敢到羞愧?”他突然翻身面对我,星光映出他眼底的不安,“我不会回头,现在也没办法回头了。但是,外乡人,有些时候我对于被抛开的那一部分自我感到十分哀伤。”

  “是我不好。”我抚着他的脸、他的眉与唇,还有清瘦的下巴上新冒出的短髭,“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出现在这儿,告诉你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对他内心的崩解,我也涌上深切的哀伤,为那个不再天真勇敢的青年而失落。然而,走入这盘局,我们何曾有过其他的选择?我不得不言,而他必然得行。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圣经·旧约》的经文:“我闭口不认罪的时候,因终日唉哼而骨头枯干。”[4] 异乡人4:被困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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