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1943年,莫斯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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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柏林的少数犹太人生病后不能被雅利安医生和护士看诊。归因于纳粹种族主义紊乱的逻辑,这家医院得以保留。这家医院的职员是犹太人和那些算不上雅利安人的家伙:东欧来的斯拉夫人、先辈来自不同种族的人,以及那些和犹太人结婚的人。但医院没有足够的护士,因此洛特曼医生请卡拉过来帮忙。
医院经常被盖世太保骚扰,缺少装备,尤其是病人的用药。另外医院人手不够,几乎没有可用的资金。
给空袭中断腿的一个十一岁小男孩量体温时,卡拉就已经犯了罪。从她本人的医院偷出药品拿过来用更是个不得了的罪名。可她却想证明,不是每个人都在纳粹面前屈服,哪怕是向自己证明也好。
巡视完负责的病房以后,卡拉看见沃纳穿着空军的军装站在病区门外。
沃纳和卡拉一连好几天生活在恐慌之中,生怕有人从被炸的学校里生还,指控沃纳是个间谍。不过现在她们知道那些人已经全死了,没有别人知道马赫的猜疑。他们又一次逃过了一劫。
沃纳很快便从枪伤中恢复过来。
他们成了恋人。沃纳搬进了乌尔里希家大而空旷的宅子里,每天晚上和卡拉一起睡觉。双方的长辈都没反对:每个人都可能没几天好活了,人们应该从艰辛和磨难中享受一点点快乐。
但这天隔着病区的玻璃门向卡拉挥手的时候,沃纳的表情严肃了很多。卡拉挥手让他进来,和他接了吻。“我爱你。”这句话卡拉总是说不够。
他总是愉快地予以回应:“我也爱你。”今天也是同样。
“你来这干什么?”卡拉问,“仅仅是和我接吻的吗?”
“我带来了坏消息,我被调到了东部前线。”
“哦,不。”卡拉哭了。
“能捱到现在才上前线已经是个奇迹了。多恩将军不可能一直罩着我。军队里的半数人是老人和学生,我是个二十四岁的适龄军官,我自然应该去了。”
卡拉小声说:“请你千万别死。”
“我会尽力的。”
卡拉仍旧保持着很轻的声音:“但我们的谍报网怎么办?一切都是你在操办,你走了以后谁来负责?”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卡拉意识到沃纳在想什么。“不——不能是我啊!”
“你是最佳人选。弗里达是个跟随者,而不是一个领袖。你已经在招募和指挥新人上展示了自己的才干。你从来没有被抓过,也没有参加政治活动的记录。没人知道你在阻止T4行动中所扮演的角色。对当局而言,你只是个无可指摘的护士。”
“沃纳,我害怕极了。”
“你可以不接受这项工作,但你不做就没人做了。”
这时他们听见一阵吵嚷声。
隔壁病房住的都是些精神病患者,平时很少有叫嚷或尖叫的声音,但今天的情况似乎有点不同。有人正在隔壁病房厉声争辩着,声音很大,而且似乎有理有据。这时又出现了第二个声音,说话的人是柏林口音,语气霸道,显然是医院以外的人。
卡拉走到走廊里,沃纳跟在后面。
外套上绣着一颗黄色星星的洛特曼医生正在和一个穿着党卫军制服的家伙争辩着什么。平时紧闭的通向精神病区的双开门,此时正向外敞开着。病人们正在离开病房。两个警察和几个党卫队队员正驱赶着一列患有精神病的男女走下楼梯。这些精神病患者大多穿着睡衣。有的抬头挺胸,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有的则走路歪歪扭扭,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什么。
卡拉立刻想到了艾达的儿子库尔特和沃纳的弟弟阿克谢尔,以及阿克尔堡的那个所谓的医院。她不知道这些病人会被送到哪里去,但知道他们将会被杀害。
洛特曼医生气愤地说:“他们是病人,他们需要得到治疗!”
党卫军军官答道:“他们不是病人,是疯子,他们应该到疯子应该待的地方去。”
“去另一家医院吗?”
“你会按程序得到通知的。”
“这个答案不能令我满意。”
卡拉知道自己不能插手这件事。如果党卫军发现卡拉不是犹太人,那她的麻烦就大了。她长着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不太像雅利安人。如果她保持沉默,他们多半不会找她的麻烦。但如果对党卫军的行径提出抗议,那她就会遭到逮捕,受到审讯,最终被党卫军发现是违法到这儿来帮忙的。因此她只能紧紧闭住自己的嘴巴。
军官说话更大声了:“赶紧——把这些白痴送到车上去!”
洛特曼继续据理力争。“你必须告诉我,他们要被送到哪里。他们是我的病人。”
他们算不上洛特曼医生的病人——洛特曼不是精神病医生。
党卫军军官说:“如果你这么关心他们,你完全可以和他们一起去。”
洛特曼医生的脸变得刷白。一起去就意味着死亡。
卡拉想到了他的妻子汉尼洛尔、他的儿子鲁迪,以及他在英国的女儿伊娃,心里不禁一阵恐惧。
党卫军军官笑得狰狞:“突然就不那么关心了吗?”
洛特曼挺起了胸。“正相反,”他说,“我接受你的邀请。多年前,我曾经发誓要尽我的一切去帮助那些患病的人。我不打算违背我的誓言。我希望带着我的良知平静地死去,”说完,他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楼梯。
一个敞开着睡袍露出裸体的老妇从卡拉身旁经过。
卡拉无法再沉默下去了。“已经十一月了!”她嚷道,“她连件出门穿的外套都没有!”
党卫军军官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上汽车就热了。”
“我去拿件厚衣服,”卡拉转身对沃纳说,“跟我走,再找些毯子过来。”
卡拉和沃纳在精神病病房内穿梭,从病床和壁橱里拿出毯子。两人各抱着一摞毯子,匆匆奔下了楼梯。
医院的花园天寒地冻。医院门外停着辆灰色的大巴,发动机空转着,司机在方向盘后面吸烟。司机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和手套,车上显然没有装暖气。
几个盖世太保和党卫军聚在车上,冷眼看着上车的病人。
最后,几个病人都上了车。卡拉和沃纳跳上大巴,开始给病员分发毯子。
洛特曼医生站在大巴的最后面。“卡拉,”他说,“你……请你把这里的情况告诉汉尼洛尔。我必须和病人们一起去。我别无选择。”
“当然。”卡拉的声音哽咽了。
“也许我能保护这些人。”
尽管不相信,卡拉还是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抛弃他们。”
“我会告诉她的。”
“告诉她我爱她。”
卡拉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洛特曼说:“告诉她这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爱她。”
卡拉点了点头。
沃纳拽起她的胳膊。“我们走吧。”
他们下了大巴。
一个党卫队队员对沃纳说:“穿空军制服的那个,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沃纳非常生气,卡拉生怕他会挑起一场争斗。好在沃纳很镇定,他对那个党卫军士兵说:“给受冻的人分发毯子,这违犯了哪条法律?”
“你应该在东线战场和红军作战才对。”
“我明天就去,你呢?”
“小心你说的话。”
“如果好心在出征前逮捕我,你也许能救我一命呢!”
党卫军士兵转过脸去。
发动机轰鸣,大巴起动了。卡拉和沃纳把目光投向大巴,看见每扇窗后面显现出一张脸。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胡言乱语,流口水,歇斯底里地大笑,心神不宁,或因痛苦而表情扭曲——全都很不正常。精神病病人都被党卫军带走了。疯子把疯子领走了!
大巴开走了。
“如果能让我看看这里的景色,也许我会喜欢上苏联的。”伍迪对父亲说。
“我也是这样想。”
“我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拍到。”
他们坐在地铁站入口旁莫斯卡瓦酒店的大堂里。他们已经打好包,正准备回美国。
伍迪说:“尽管沃洛佳不是那么开心,但我会把遇见他的事告诉格雷格·别斯科夫的。我想应该不会错,他们姓氏相同,长相又……”
“应该不会错。”
“无论如何,我们达成了这次来的主要目的——这才是最重要的。盟国都决定要加入新成立的联合国了。”
“是的,”格斯满意地说,“说服斯大林颇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最后他同意了。我想,你和别斯科夫开诚布公的交流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爸爸,你为此奉献了一生!”
“我承认,签订协议的时候确实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瞬。”
伍迪突然产生了一个令人忧虑的想法。“你不准备就此退休吧?”
格斯笑了。“当然不。我们的确达成了协议,但这项事业才刚刚开始呢!”
科德尔·赫尔已经离开了莫斯科,但他的一些助理还留在这,这时赫尔的一位助理走近了杜瓦父子。伍迪认识这个叫雷伊·贝克尔的年轻人。“参议员,我这儿有个消息要向您通报。”他看上去非常紧张。
“你正好赶上——再过会儿,我可就要走了,”格斯说,“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有关您儿子查尔斯——查克的消息。”
格斯的脸色突然变得刷白,他问:“雷伊,到底是什么消息?”
年轻人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先生,是坏消息。他参加了所罗门群岛的一场战役。”
“他受伤了吗?”
“不,先生,比这更糟。”
“哦,我的上帝!”格斯哭了起来。
伍迪从来没看见父亲在他面前哭过。
“先生,很抱歉,”雷伊说,“我得到的消息是,他牺牲了。” 世界的凛冬(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