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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假笑 松本清张 8061 2021-04-06 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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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妻子知道他的行踪,是在又过了三个月后。

  他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孝子并没有发觉,但自从他和雅子发生了肉体关系后,她到底嗅出了什么。

  孝子在那之前就对桑木起了疑心,觉得他近来不太对劲,但桑木没想到,她那么快就知道了对方是雅子。

  桑木后来为了见雅子开始开车出去,并常常把素描本放在驾驶座旁边当作掩护。桑木家里的那辆外国牌子的车已经很老了,甚至最近几个月都没有开出过车库,妻子和女佣费了好一番工夫收拾。

  “你身体还没恢复呢,不要紧吗?”第一次要出门时,妻子半是担心地问道。

  “不要紧,我慢慢开,总比坐出租车安全。”

  桑木以前总是开着这辆车到处写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所以很方便。他的驾照是五年前拿的。

  “你小心点儿开啊。可别病好了,却因为交通事故丢了命。”

  “你这人……”

  他为了骗过妻子,每次总是在素描本上凭想象随意画些街道或者乡村的风景。

  桑木把车开到约定的地点和雅子汇合。他们一起在夜里的小巷中漫步,在寂静无人的角落牵手,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接吻。不过总处在这个阶段,也让桑木有些心焦。他告诉雅子,自己曾经在汤河原的旅馆空盼着她来。

  雅子垂下头笑了。“可我完全不知道先生的心思,又怎么会去呢?”

  “确实是等的人不讲道理。可那时徒然的心情,我想弥补回来。我后天要再去一次汤河原。这次你会来吧?”

  “您上一次等我,是有什么打算?”

  “在旅馆里说说话,一起散散步……”

  “这次也只是这样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做?”

  “不会做。”

  “您要是能保证我就去。”

  桑木对孝子说自己要一个人去汤河原待三四天。当时孝子并未起疑。

  “还住上次那家旅馆吗?”

  “嗯,我先去那家住,要是住腻了也许会换到别家。反正两三天就回来。”

  “你去吧。”孝子点头应允。

  走之前,孝子帮他把随身物品装进行李箱。桑木知道在汤河原会发生什么,所以一直不敢看妻子的脸。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同意会来的雅子也一定明白。桑木出了家门坐上了去车站的出租车,妻子和家在他的身后渐行渐远。

  重返汤河原,桑木只有第一晚独自入住了之前的旅馆。第二天临近日暮时,接到雅子打来的电话,桑木匆匆结账离开。

  在汤河原车站,雅子背对着他站在角落里。她特意挑选了件不会引人注目的衣服。

  两个人坐上站前的出租车,桑木告诉司机去箱根的强罗。他们返回汤河原小镇,从刚刚离开的旅馆前经过。桑木其实早已计划好如此行动,所以才告诉孝子自己会先入住上次的旅馆,之后不知道会不会换到别家。还住上次那家旅馆是为了让孝子放心,桑木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高智商罪犯。

  翻过山就是下坡,下山时已远远地可以看到强罗。

  司机问去哪家旅馆,桑木告诉他麻烦尽可能找一个安静些的地方。戴着眼镜、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司机,于是把车驶进了一扇四周耸立着高大榉树的大门。沙石路两边都是天然林,车又开了很远才到旅馆气派的正门。来到这里,雅子的姿势忽然变得僵硬起来。

  建筑沿山坡一直向上延绵,中间由几条穿廊连接。他们的房间在最上面,前面是黑色的大山,山脊的霭霭暮色中闪烁着山下小镇的灯光。

  雅子拉开阳台门眺望远方,桑木从斜后方忽然抱住了她。两个人的嘴唇分开后,雅子便叮嘱说:“你会遵守约定,是吧?”

  和第一次接吻时一样,她的呼吸急促,肩膀不住地抖动着。

  结果,约定没能遵守。雅子到最后也并没有再挣扎。她其实早知道会如此。

  “我喜欢你。”桑木说。

  这句话太寻常,实在没有分量。而我爱你这句话,则卑俗而且做作,他说不出口。但是又找不到其他表达。不过,仅此女人也充分领会了这句话的现实。雅子回应了他。

  “我的爱是不会变的。”桑木这句话也只能如此说。

  可是,现实的爱往往另在别处。

  桑木尽量不让雅子看到自己腹部的手术疤痕。

  “哎呀,你不用那么藏着掖着啊。给我看看。”雅子掀开他的睡衣前襟。

  “太丑了,还是别看了。”

  桑木受不了被她盯着看,有些难为情。他的腹部被切开了两次,留下的疤痕惨不忍睹。就连他自己都对这疤痕充满了嫌弃,更别说别人了。女人见到也许会作呕呢。

  雅子却没有移开视线,说:“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感觉丑啊。只佩服刀口切得这么漂亮。太好了,这下你就能彻底好起来了。”

  在医院的医生巡诊时,这疤痕也曾被雅子看到过,不过现在再听到她这番话,实在令桑木感慨万千。他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对于彼此都已经不是外人了。“我能好起来多亏了有你。”

  “哪里哪里……不过,你好不容易拣回一条命,却和我变成这样,以后你也许会为此痛苦。”

  “怎么会痛苦呢?话说回来,就算痛苦也无所谓。我觉得这就是我能拣回这条命的意义。”

  这句话正是他此刻心情的真实写照。

  早晨,雅子对着小小的梳妆镜梳理头发,她说要立即返回东京。为了这次约会,她对杂志社请了一天的事假,跟丈夫则说要去其他地方出差,所以会在外面住上一晚,所以她不能连住两天。桑木无法挽留雅子。若是勉强她,两个人之间也许会生出嫌隙。

  送走雅子后,桑木或者百无聊赖地躺在榻榻米上,或者独自去附近散步,一整天都闲得发慌。上次在汤河原没有实现的愿望昨夜都得到了满足。不过在汤河原时他并没有如此高的期望,而这次却得到了喜出望外的结果。显然他们今后的关系也将更进一步。

  然而,桑木并不认为这会破坏自己的家庭,他也不想。雅子一定也这样想。她有老公,恐怕比自己更小心翼翼。

  桑木不想将这看作出轨。和孝子相比,雅子人好得太多。假如自己和孝子分开,雅子也和丈夫离婚,他会毫不犹豫地同雅子结婚。那样不知道会度过多么幸福的后半生。工作上也是,得到雅子不知道对他多有助益。

  但是,这终归不可能,他不认为雅子会下定决心离婚,他也无法强行和孝子分开。尤其他还有孩子,想到由离婚产生的各种麻烦,他实在没有勇气。

  那么,他和雅子就只能保持现状。不过,桑木对此并没有太多不满。假如理想无法实现,那就只能忍耐啊。比起忍耐,他对现状更多的却是满足。八方无碍,只要他和雅子保护好属于他们的秘密,就不会有人受伤。

  桑木也认为这是男人的自私、狡猾。但是他回答自己,既然无法获得完全圆满的结局,那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在纷繁的思绪中打发掉了白天的时间,但夜里却终是寂寞难耐。昨夜雅子的话和她的肢体仿佛又苏醒过来,使他按捺不住。

  雅子说她爱桑木。她也只知道这句话。问她为什么,她似乎花了好一会儿整理思绪和组织语言,然后只回答了一句话:“因为你温柔。”

  “你先生不也温柔吗?”

  “你的温柔和他不一样啊。是啊……不过,你的更深吧。我也是因为这点才被你吸引的。”

  温柔更深,桑木已经揣测出这句话的深意。无须罗列分析性的词语再次询问,仅此就可以看清轮廓,解读出其中的情感。

  “这么说你先生的温柔更浅了?”

  “你太坏了,请不要问这种问题。”

  雅子扭过脸去。

  和自己猜想的一样,桑木想,雅子的丈夫很爱她。但是,她一直无法对丈夫感到满足。他想到中年和青年权势不同,社会地位有差距,思考方式也不一样,不过就算自己不出现,她也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的婚姻注定会因为性格差异而导致失败。这么一想,桑木感觉自己的责任也轻了一些。

  桑木想起昨夜的雅子,又不免幻想雅子现在正在做什么?和丈夫并坐在床边的雅子忽然浮现在熄了灯的天花板上,他越发睡不着了。他想到雅子为了赎罪,也为了隐匿罪行而主动靠近丈夫。结果,他深更半夜连着去了两次浴室。

  “我怎么会那么做呢?”

  从箱根回来三天后,再次见到雅子时,她翘起嘴角抗议桑木的胡思乱想。

  “女人哪能伪装那么好。至少我不会。”

  他们开始在那种专为小情侣开设的便捷旅馆见面。雅子不喜欢那种地方,桑木也感到不怎么舒服。糟糕的环境甚至让他们产生一种他们的感情受到了玷污的错觉。可是,又没有其他合适的地方。桑木日暮时分把那辆已经很老的外国车开出来,在路上找个停车场停下,然后打出租车再匆匆赶去和雅子约好的地方。

  有一次,他把雅子揽在怀里时,雅子叹了口气说:“不管事情变成什么样都没办法了啊。”

  那句话听起来可以理解为绝望,也可以理解为自暴自弃,桑木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当时雅子目光空洞,两周后——这期间他们在老地方见了三次——桑木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清楚地告诉桑木自己决心和丈夫离婚。她一如平时微微仰头微笑,但又流露出心意已决的人所表现出的冷漠。

  “你不用和你夫人分开。我只是自己决定要这么做。和你的事我没告诉他。只说要离婚。”

  “你丈夫怎么说?”桑木问道,感觉那声音不像自己的。

  “既然我坚持要离婚,他也没办法啊。”雅子的声音低沉却平静。

  桑木怀疑他们的离婚不可能如此容易,但考虑到雅子倔强的性格,也许会逼丈夫同意。

  她和丈夫离婚后,和自己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呢?桑木猜不到未来的走向。

  “和他分开后,我想找间公寓搬出去。我不打算回乡下的父母家。你可以去我那里玩,如果哪天你不喜欢我了,我们也可以就此了断。毕竟离婚的事没和你商量,都是我擅自决定的。”

  虽然她说可以就此了断,可桑木也不能说那好,就这么办吧。事态发展成这样自己也有责任。岂能事到如今逃之夭夭。不过,比起这样的责任论,能去雅子独居的公寓更强烈地吸引了他。一想到今后可以不用再顾虑她的丈夫,能自由自在地爱她,眼前所有需要面对的苦难似乎也都烟消云散了,桑木满心欢喜。

  “我其实想说希望你能来。我会很高兴了。”

  雅子听到桑木的回答,把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脸上说道。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哪怕只有一两个月。不是每天也没关系。你有工作,也有家庭。每次三个小时,一周一两次就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会给你增添经济负担的。不是在这种地方,而是在我的家里。”

  雅子环顾着旅馆的房间。壁龛上挂着庸俗的水墨画,旁边摆着蒙着布的电视,榻榻米上有香烟的焦痕。

  那晚从停车场开车回家时的心情,桑木始终难以忘记。他有种踏入人生危机的不安,就连腿仿佛都在微微发抖。和雅子分开后,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仅有的一点慰藉,是雅子说可以一周见一两次,而且每次只要在一起几个小时就可以,而且只要他想分手,就可以随时分手。这让他还有尚未被逼入绝境的从容。这也是最后可以从绝境逃脱的从容。桑木想,绝对要避免毁灭。

  自己在往后的日子里还有必须要做的事。而自己在医院挣扎着想要摆脱死神,也都是为了它。自己幸运地活了下来,必须好好珍惜才是。他觉得是神给了他这次生命,让他可以有时间怀着满腔热血去做自己热爱的工作。虽然他不相信某个固定的神明,但他认为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神是隐隐存在的,而且正在对命运发号施令。要自己解释的话,他觉得就连他活着也是神的旨意。

  以前,桑木曾经希望雅子能离婚,自己也同孝子分开。现在,雅子简简单单就和丈夫分开了。他的愿望达成了一半。可剩下的一半呢,他知道自己难以做。雅子没有孩子,自己有。不仅如此,孝子绝对不会顺从地离婚。分居也一样,孝子一定相信分居和离婚没有什么不同。

  桑木若是强行离婚,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他并非爱孝子,但是他害怕事情演变成那样。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胆小。他深知自己一有麻烦就会心乱如麻,无法工作。他需要一个平静的氛围,需要内心的安宁。只有这样他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完成野心勃勃的作品。家里一旦起了争执,他知道自己每一处细小的神经都会战战兢兢,他将无法思考,握着笔的指尖也一定会瑟瑟发抖。

  桑木相信自己构思已久的创作新方向一定能成功,而且可能会成为今后画坛的新潮流,必将在画坛掀起一道巨浪,压倒那些“敌人”。这些他仿佛都能看到,甚至近在咫尺。所以现在,他只乞求能让他保持平静就好。

  和雅子在一起——假如,事态要如此发展,他也希望是在自己的野心之作获得成功,职业生涯渐次步入正轨,某种程度上稳定下来之后。也许是他自私,但是他希望这作为艺术家的任性能够获得原谅。在那之前——只要给他不太长的一段平静的时光就好。比起孝子,他无不坚信和雅子在一起自己的后半生会更幸福,也会更充实。

  桑木认为自己从癌症中捡回一命的余生,只有这样才有意义。 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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