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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夸张一点儿说,妻子和丈夫性格不合自古以来就常被当作小说或者戏剧的主题,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情况有时也会酿成憾事。尽管如此,仅仅因此就造成婚姻失败的例子却也极少。虽然现在身为妻子拥有的权利获得了认可,她们也不必再顾虑周围人的看法或担心受到指责,但只因性格不合就离婚的例子依然罕见。于妻子而言,此类的事大多不值一提,她们多会选择压抑忍耐。在实在忍无可忍之前,她们会尽可能不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即使面对邻居也总是笑盈盈地。
假如丈夫打压妻子的不满或些微的反抗,妻子或许反而能从中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但如果丈夫深爱着妻子且对其宽容有加,面对妻子与自己性格方面的龃龉却没有任何反应,那妻子也只能烦闷度日。这种情况下,就连丈夫的爱意也只会被视作累赘。
为了抵御生活的空虚和内心的焦躁,妻子要么对丈夫百般任性,表现出一般人无法忍耐的歇斯底里,要么顾影自怜,选择沉浸在自己的某一爱好中以寻求一时的避难。我们无法评判哪种更高级,而哪种更低级,但也许可以说两者之间多少有些教养的差别。
波津子的话,大概属于后者吧。她二十二岁结婚,两年后丈夫去世,此后过了几年单身的日子,直至二十八岁那年同牙科医生山根正造再婚。山根当时已经四十三岁,自从三年前失去了第一任妻子后,也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
她第一次是恋爱结婚,第二次则是相亲。波津子初次见到山根时就认定他是个诚实的男人,但自己却无法爱上他。不过,这又不是为了恋爱。在前夫去世后,她觉得自己的爱情随着他一起死掉了。还是在亲戚们的热心撮合下,她才勇敢迈出了相亲这一步。可“后妻”这个名字令人颇为不快,这也让她心中萌生了一种修女意识。原本她是富于浪漫情怀的,她自己也知道,但是嫁给山根以后,她决心在“后妻”的生活里将一切浪漫的梦全部放逐。她其实并没有发现,这种悲壮感其实正来源于她的浪漫主义。
山根正造是位颇有名望的牙医,目前在东京市中心开了家医院。医院共有两位女医生、一位技师、三位护士,生意可谓相当兴隆。但这繁荣全倚赖于山根一人的聪明才智,其中毫无波津子的内助之功。她对丈夫的工作不能说一点儿不帮忙,但也可以说是漠不关心。
虽然波津子态度不佳,山根却从未对其加以指责。他深爱着这位比他小得多的妻子,在生活中也尽力呵护着她,就如同呵护着一个可爱却没有能力的人。而她就像在这桩婚姻中最初感受到的,虽然深信山根是个诚实的丈夫,却无法对他产生深厚的感情。不仅是因为年龄上的差距,他们在性格、爱好、教养、感受力以及对生活的思考方式等方面,全都大相径庭。
虽然再婚时就放弃了追寻所谓的爱情,可她还是无法拂去心头的落寞。无法否认这让她心烦意乱。尽管如此,她却没想过无缘无故地顶撞丈夫,或者对丈夫冷言冷语。这和她的教养不符。
波津子家境优越,后来毕业于一所著名的女子大学。不过比起学校教育,父母的家教甚至更加严格。从小所受的教育使她深信反抗是一种很不好的行为。这种想法不仅停留在她的大脑里,甚至一直渗透到她的意识深处。当然,这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她与生俱来的品性。
不过山根可以说是一名无可挑剔的丈夫。要是实在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也就是爱喝酒。他没有其他不良的嗜好,更没有背叛过妻子。可这反而让波津子倍感压力。她仿佛一直待在暖气开得太足的房间里,感觉很憋闷。
而且她也受不了和丈夫没有共同话题。她那些关于文学的(广义上的)细腻敏感的话题丈夫从来都漠不关心,即便偶尔有所回应,所涉也只是停留在极为肤浅的层面。而丈夫热衷的那些话题呢,既没有情趣,又俗不可耐,别说触碰她的心弦,就连听着都让人怒上心头。如此一来的结果就是,她对丈夫的话除去那些必要的以外尽可能听而不闻,也尽量不说话。
即使面对这样的妻子,山根也并没有变得性情暴躁。他依然一如既往地把她视作宝贝,待她宽容,在她身上倾注所有的爱意。虽然丈夫做这些并非出于忍耐,可她却是在极力忍耐着丈夫。
波津子在读女子大学时就喜欢英国文学,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而她的前夫也曾有志于做这方面的学者。再婚后她依然保持着这个爱好,她对此虽然也有罪恶感,却始终坚持着没有放弃。于她而言,这是她精神荒漠中唯一的一滴水。英国文学是她和亡夫的共同爱好,而她也受亡夫影响很大,这些她当然都告诉了山根。山根对此表示谅解。不仅在刚结婚时,现在也是。即便她的书架上摆满了那些横版的图书,或者桌子上摊开着其中一本,山根都没有表现出不悦。非但如此,他反而认为妻子品味高雅,并对此大加鼓励。他把妻子对文学的兴趣当作学习日本歌谣或茶道一样,毫不介意她的爱好里浓重地残留有前夫的色彩。不过也是从那时起,波津子认为山根是个不够细腻的人,所以并不感觉内疚。这是她对丈夫无声的反抗,也可以说是她发泄不满的出口。
波津子在前夫去世后,还独自考取了英语导游资格证。当时她没想过会再婚,准备今后都通过做口译谋生。在日本旅游翻译协会,她的名字也已经被登录在册。当时她住在父母家。
前夫去世后的四年中,她确实如愿做了导游。春秋两季有很多外国尤其是美国游客来日本旅游。其中有团体游客,也有个人游客。她自己希望可以多接待一些夫妇或者女性游客,因此旅行社通常也将这样的客人分派给她。有时她还会随女游客到箱根或日光住一晚。
她不是职业导游,却因此总是格外热心。她喜欢学习,总是提前收集好游客要去目的地的历史、地理等背景资料。一对来自美国的老学者夫妇曾对她赞不绝口。不过这对夫妇只是特例,大部分游客只是单纯地为了欣赏秀美的山水以及美轮美奂的古建筑,并对此欢欣雀跃。但那时她的解说中也总是透着知性。而且她的英语不只受书本影响,读女子大学时她曾跟着英国教师扎实地练习过口语,因此她的语法和发音都很地道,不同于那些讲一口如同黑社会般美式英语的职业翻译。此外,她还具备一个上流家庭子女所应有的良好的传统素养。
在波津子带过的游客中,有些对她很有好感,甚至不把她看作翻译和导游,而很高兴地将其称作“来自日本文化阶层的妇人”。她同好几位外国游客因此结下深厚的友谊,现在依然保持着通信。在他们的介绍下,又有新的客人向协会指定要求波津子做导游,还有人直接给她写信。
在前夫去世后的四年里,这些事情曾一度帮她排解了许多烦忧。可是,她终于意识到无法完全靠做导游维持生计。因为是爱好,所以有时做得很愉快。但实际上,尽管大家知道她并不以此为业,有些客人却依然只把她看作一介女导游。虽然她和山根再婚前,已经基本不再接手协会介绍的工作,不过她对讲英语还是心有不舍,因此还特地请求协会不要删除自己的名字。
说到讲英语,波津子在读女子大学时,曾参加了朋友创建的英语文学小组。她们当时还请了学校的一位英国女教师做讲师,用小说和戏曲作教材。所有课程都以英语轮讲,不过其实一半时间,她们都在很开心地闲聊。
直到现在,波津子依然每周参加一次英语文学小组的活动。她们租了学校会馆的一间屋子作场地。学校的建筑虽然已经变了样,但那里毕竟是她曾经度过青春的地方,所以每次去都感觉自己充满了朝气。对于她要去参加文学会这件事,山根欣然表示了同意。在他看来,这依然同去学习茶道或日本歌谣没什么分别。
多少年过去,当年一起参加英语文学小组的人也都有了不同的人生际遇。有人因为和丈夫不和离了婚,有人则奔向了情人的怀抱,有人依然单身,享受着漫长的青春。但是波津子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些,也仅仅当作“故事”,而从没拿来和自己比较过。她明白自己没有那样的行动力,她已经放弃了,她现在相信自己唯一的命运,就是和这位令她心存不满的丈夫共度余生。
不仅如此,即便波津子读了她们现在用作教材的易卜生的经典英译本,那古典的“自我”作为知识吸收了,她却依然觉得和自己无关。她的内心并未受到影响,而书中所述对她来说也不过只是一纸虚幻。 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