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布洛涅森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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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你没事吧?”马格纳斯的焦虑声音盖过了路易斯再次发出的惊叹。我伸出一只手摸索,他立马接住我的手,并用另外那只手托着我的手肘下面。
“嗯,我不太舒服。麻烦你……去告诉两位夫人?”我朝客厅虚弱地挥了挥手。
“好的,夫人,我这就去。不过我还是先送你回卧室吧。夫人,往这边走。”他带我走上楼梯,边扶着我,边嘀咕着安慰的话语。他送我回到卧室躺椅上,然后离开了我,答应立即派个女佣上来照料我。
我并未等人上来帮助。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我能够很好地行走了。我于是站起来,慢慢穿过房间,走到放着药箱的梳妆桌边上。我不觉得我现在会晕倒,但药箱里面有瓶治疗晕厥的嗅盐,我想把它放在身边,以防万一。
我把药箱盖子掀开,站着不动,朝箱子里面盯着。有那么一会儿,我的意识拒绝接受所看到的东西,那块折叠起来的方形纸张,精心立着插在五颜六色的药品中间。在我把它取出来时,我很出神地注意到我的手指在颤抖。我试了好几次才打开了它。
对不起。这几个字又粗又黑,精致地排在纸张中间,下面还精心写着一个“J”。再往下还有几个写得匆忙、潦草的字,作为他铤而走险的附言:我必须那样做!
“你必须那样做。”我低声自言自语道,然后我感到双膝发软。我躺在地板上,雕花的天花板在上面暗淡地闪耀着。我想,我之前始终觉得十八世纪的女性经常晕倒是因为穿束身衣,现在我尤其觉得那是因为十八世纪男人们的愚蠢。
附近传来惊愕的叫声,然后几双热心的手把我扶了起来。我感到身下有柔软的羊毛垫,还感到额头和手腕上有冰凉的带着醋味的毛巾。
我很快就又恢复了意识,但我特别不愿意说话。我告诉女佣说我其实没事,把她们赶出了房间,然后躺在枕头上,努力思考。
那个人当然是乔纳森·兰德尔,而詹米离开的目的就是去杀他。这是我充满恐惧和猜测的脑中唯一清晰的想法。可是为什么呢?是什么让詹米打破他之前对我的承诺呢?
尝试细心地思考玛丽转述的事件——尽管是第三手信息——我觉得这肯定不只是偶遇引发的令人震惊的事情。我了解兰德尔,我对他的了解比我愿意了解的还要多很多。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够十分确定的,那就是他不会花钱去妓院享受那种常见的服务——简单地从女性身上取悦并不是他的本性。他喜欢的——需要的——是痛苦、恐惧和羞辱。
当然,如果出更高的价钱,这些东西也能够买到。我在天使医院工作时见得足够多,知道有些妓女的主要货物不在于两腿之间,而在于健壮的骨骼,以及骨骼外面昂贵、脆弱的皮肤,她们的皮肤很容易出现伤痕,能够展现出鞭子和击打的印记。
詹米的白皮肤上就有兰德尔留下的疤痕,他要是遇到兰德尔以类似的方式在妓院里拿妓女取悦——我想这或许能够让他把承诺或克制抛在脑后。他左胸上有个小印记,刚好在乳头下面。那是块发白的起皱的疤痕,那是他把兰德尔用火热印章戒指烙印下的疤痕割掉而留下的。那种让他宁愿割肉也不愿意让耻辱印记留在身上的怒火,很容易再次爆发出来,摧毁那个给他留下印记的人——以及这个人的不幸的后代。
“弗兰克。”我说道。看到金婚戒的闪烁,我的左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噢,天哪,弗兰克。”对于詹米来说,弗兰克只是个鬼魂,在不大可能出现的危急时刻来临时,他或许能够为我提供庇护。对我而言,弗兰克是曾经与我共同生活、同床共枕过的人,也是我为了留在詹米·弗雷泽身边而最终抛弃的人。
“我不能,”我轻声对着空气说,对身体里面那个被我的紧张打扰而懒洋洋地扭曲、伸展身体的小同伴说,“我不能让他那样做!”
午后的光线渐渐淡成黄昏的灰暗。房间里似乎充满了世界末日般的绝望。明天黎明就是你的死期。我不可能在今晚找到詹米。我知道他不会回特穆朗街。他要是会回来,就不会留下那张便条了。知道自己第二天清晨要做什么,他今晚绝对不可能睡在我身边。不,他肯定是在某个旅馆或酒馆躲着,独自在那里为他曾经发誓要执行的正义做好准备。
我觉得我知道他执行正义的地方在哪里。清晰地记得初次决斗的场景,詹米上次就剪短了头发。我能确定,在选择决斗地点时,他又回忆起了那时的场景。七圣人道路边上的布洛涅森林。那片森林是很受欢迎的非法决斗地点,茂密的树林能够让决斗者不被发现。明天,森林中的某片阴凉空地将会见到詹米·弗雷泽、乔纳森·兰德尔,以及我。
我躺在床上,双手抱着小肚子,没有费神脱掉衣服,也没有拉被子来盖住。我看着黄昏变成黑暗,知道今夜我将不眠。我尽量从肚子里的孩子的轻微移动中寻找慰藉,同时詹米的话在我耳中回响:明天黎明就是你的死期。
布洛涅森林是片近乎原始的小森林,不协调地坐落在巴黎边上。据说有人发现森林深处仍然潜伏着狼、獾和狐狸,但这种传说并未阻挡含情脉脉的情侣们走到森林中被草覆盖的地上,在树枝下调情。在这里,人们能够避开城市的嘈杂和污垢,而且它的位置使其免于成为贵族们的游乐场。可以说,光顾这片森林的,只有住在附近、想在高大橡树和苍白桦树的树荫里做短暂休息的人,以及住在远处、想寻求隐蔽的人。
那是片不大的森林,却也足够大,无法依靠步行在里面寻找到一块容得下两个人决斗的空地。夜间下起了雨,黎明不情愿地到来,布满云层的天空泛着阴暗的光线。布洛涅森林在低声地自言自语,雨滴拍打树叶发出的细微嘀嗒声,与树叶和树枝发出的柔和沙沙声混杂在一起。
马车在那条贯穿布洛涅森林的小路上停了下来,就停在了最后那几栋破烂房屋的旁边。我给马车夫安排过他要做的事情,他跳下座位,拴好马匹,消失在那些房屋中间。住在森林附近的人们知道森林里的情况。适合决斗的地点不会太多,人们应该都知道。
我安稳地坐着,把沉重的披风拉紧了一些,在黎明的寒冷中瑟瑟发抖。我感觉很糟糕,整夜未眠让我疲惫不堪,恐惧和悲痛重重地压在我的胃底。在这一切之上的,还有一种强忍着的怒火,我试着把它推开,以免影响我眼前的工作。
但它不停地回来,只要我放松警惕,它就会开始翻涌,就像现在这样。他怎么可以这么做?我勉强忍住的愤怒不停地在心中嘀咕。我不该来这里的,我应该在家里,安静地在詹米身边休息。我不该追逐他、阻止他,同时还要与愤怒和疾病较量。因为乘马车而造成的难以消除的疼痛纠缠在我的脊柱底部。是的,他很有可能会沮丧,这我能够理解。但是,看在老天的分上,这危及的是一个人的性命啊!他那该死的自尊怎么能够比人命重要?而且还不给任何解释就离开了我!让我通过邻居的闲话才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詹米,你答应过我的,该死的,你答应过我!”我低声说道。湿淋淋的森林寂静无声,裹着迷雾。他们已经到这里了吗?他们会来这里吗?我猜错决斗地方了吗?
马车夫再次出现,跟着他来的是个大概十四岁的少年。他灵活地跳到马车夫身边的座位上,然后挥挥手,指示先向前然后左转。随着清脆的鞭响和咂舌头的声音,马车夫让马匹小跑起来。我们转弯离开小路,驶进了正在苏醒的阴暗森林。
我们停了两次,让那个少年跳下去,快速钻进灌木丛去查看,每次他都很快回来,回来时摇着头表示否定。第三次的时候,他飞快地跑回来,脸上的激动表情十分明显,所以在他还没有走近叫马车夫时,我就打开了马车门。
我手里准备好了钱,我把钱塞给他,同时抓住他的袖子说:“带我去!赶快,赶快!”
我几乎无视了交缠在路上的树枝,也没有注意到在我拨开树枝时那些突然打湿我衣服的雨水。我跟在那个少年后面,他的衣服被打湿了一部分。那条道路因为落叶而很柔软,我们俩都没有发出脚步声。
在见到他们之前,我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们已经开始了。刀剑的碰撞声被湿淋淋的灌木丛压低了,但仍然足够清晰。湿漉漉的黎明里没有鸟叫,但那致命的搏斗声却在我耳中回响。
那是一大片空地,位于森林深处,但有小道和马路相连。这片空地足够大,能够在里面施展严肃决斗所需的步法。他们只穿着衬衫,在雨中打斗。湿透的衣服沾在他们身上,展现出肩膀和脊柱的轮廓。
詹米说过他搏斗比兰德尔厉害,他或许没说错,但乔纳森·兰德尔的剑术也不平庸。他迂回移动,来回躲闪,像条蛇一样柔软,银制毒牙般的剑向前攻击。詹米同样迅速,这对于如此身高的人来说算是种令人惊奇的天赋。他脚步轻盈,手法稳健。我牢牢站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不敢叫喊出来,害怕让詹米分心。他们围着小圈转动,不断进攻和躲闪,双脚轻轻挨着地面,就像在草皮上舞蹈。
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观看。我在黎明前就在寻找这个地方,打算阻止他们。但我现在找到了他们,却不能干涉,害怕造成致命的后果。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看最终死去的是詹米还是兰德尔。
兰德尔抬剑阻挡詹米的攻击,但不够迅速,没能顶住猛烈的劈砍,他的剑被打飞出去。
我张嘴尖叫。我本来打算喊詹米的名字,让他赶紧住手,让他怜悯地在打飞对手的剑和紧接着的致命一击之间停下来。实际上,我叫喊了出来,但是我的叫声很虚弱,哽咽住了。我站在那里观看时,背部那种持续的疼痛加重了,就像被拳头握紧一样。现在,我突然感觉自己挣脱开来,就好像那个拳头松开了它握住的东西一样。
我疯狂地四下摸索,紧紧抓住旁边的一根树枝。我看到了詹米的脸,他脸上的表情坚定欢欣但冷静。我意识到他被暴力迷雾所包裹着,听不到任何声音。在决斗结束前,他的眼里只有自己的目标。兰德尔在不可阻挡的剑下向后退,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踩滑了,倒在了地上。他弓起背,想站起来,但是草地很滑。他的领巾已经被撕破,脑袋向后仰着,黑色的头发已经被雨打湿,喉咙暴露了出来,就像一只乞求怜悯的狼。但是,复仇之下岂有怜悯,而詹米向下攻击的剑并未朝着兰德尔暴露出来的喉咙刺去。
在浓浓雾气中,我看到詹米的剑就像死神那样冷酷,优雅却致命地刺了下去。剑尖碰到兰德尔的驼丝锦马裤,撕破马裤刺下去,然后猛地一绞,暗红的血液突然涌出,把浅黄褐色的马裤染成了深色。
火热的血液沿着我的大腿涌了下来,我皮肤上的寒冷往体内渗透,抵达了骨骼。我的盆骨与背部相连处的骨头在破裂,我能够感受到每阵疼痛袭来时的那种压力,沿着我的脊柱向下蹿,在我的骨盆里爆炸、燃烧,像一道带来毁灭的闪电,在它身后留下一片片被烧黑的土地。
我的身体和意识似乎都裂成碎片。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够分辨双眼是睁着还是闭着。一切都在旋转着变黑,偶尔有些变幻花纹,就像小时候在夜晚用拳头按压闭着的眼睑时看到的那种。
雨滴拍打着我的脸庞、喉咙和肩膀。每颗沉重的雨滴都冰冷地拍打下来,然后分散成温暖的细流,在我冰冷的皮肤上快速流动。这种感觉特别清晰,此外还有下面那种来了又去的绞痛。我尝试把意识集中在这上面,逼迫我的注意力离开大脑中央那个低弱、冷漠的声音,它似乎是在做诊断记录:“你当然是在大出血。从出血量来看,可能是胎盘破裂。通常会致人死亡。失血过多导致了手脚麻木,眼睛发黑。人们说听觉最后消失,看来并没有说错。”
不管是不是我最后的知觉,我仍然还能听到声音。而我听到的是特别焦虑的说话声,其中有些声音在努力保持镇静,它们全都是法语。其中有个词我能听见并且听得懂——我的名字。有人不断地喊我的名字,但很遥远。“克莱尔!克莱尔!”
“詹米,”我试着说话,但我的双唇被冻得僵硬、麻木。我完全不能做出任何动作。我身边的喧闹开始变得稳定,某位至少愿意采取行动、好似知道该怎么办的人来了。
或许他们确实知道怎么办。有人轻轻地掀起我大腿中间湿透的裙摆,然后坚定地把一块厚布垫塞了进去。有双热心的手帮我翻身朝右边侧躺着,把我的双膝向上拉到胸前。
“送她去医院。”我耳边有个声音说。
“她活不了那么久,”另外一个声音悲观地说,“不妨等几分钟,然后派人去叫灵车。”
“不行,”又有个声音坚持说,“血开始流得少了,她或许能活下来。而且,我认识她。我在天使医院见过她。送她去赫德嘉嬷嬷那里。”
我鼓起我残余的全部力量,设法低声说:“嬷嬷。”然后我放弃了挣扎,把自己交给了黑暗。 异乡人3:战争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