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合时宜的复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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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马车在圣安妮街上桑德林汉姆公爵租住的宅邸前停下来。那是一栋漂亮的大房子,配有弯曲的私人车道,车道边种着两排杨树,还配有宽阔的庭院。公爵是位有钱人。
“你觉得查尔斯与圣热尔曼共同投资所花的钱是从曼泽蒂那儿借来的吗?”我问。
“肯定是。”詹米回答道。他把猪皮手套拉上来,戴成适合正式拜访的样子。在他整理右手那根僵直无名指上紧贴着的皮革时,脸上露出轻微的痛苦表情。“那笔他父亲以为他用来维持自己在巴黎生活的钱。”
“那么查尔斯确实在试着筹钱组建军队。”我说,心里对查尔斯·斯图亚特有种不情愿的钦佩。马车停了下来,男佣跳下车来开门。
“嗯,他至少在尝试筹钱。”詹米纠正我说道,扶我走出马车,“据我所知,他想筹钱来与路易斯·德拉图尔以及他的私生子私奔。”
我摇摇头。“从昨天雷蒙师傅跟我说的来看,我觉得不是。而且,路易斯在与儒勒上床后,就再没有和查尔斯见面了。”
詹米哼了一声:“至少她还有些荣誉感。”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荣誉感,”我说着,挽住他的胳膊,和他一起走上了门前的阶梯,“她说查尔斯对她与丈夫上床这件事特别生气,所以就气冲冲地离开了,然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不时给她写情书,发誓说只要他夺回自己的合法位置,就会来带她和孩子走,但她不让他来见自己,她特别害怕儒勒发现真相。”
詹米不赞成地用苏格兰口音抱怨了几句。
“天哪,还有没有不会被戴绿帽子的男人啊?”
我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有些人更有可能被戴绿帽子。”
“是吗?”他说道,却低头对我微笑。
房门打开,一个矮胖的管家走出来。他光着头,穿着一身非常洁净的制服,十分有威严。
“大人,”他朝詹米鞠着躬说,“夫人。公爵正等着你们。请进!”
桑德林汉姆公爵十分和蔼地在主会客厅接待了我们。
詹米为上次晚宴上的不幸事件道歉,公爵说:“胡说,胡说。那些容易激动的该死的法国人。什么事情都小题大做,真是烦人。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些令人着迷的提议,好吗?或许你的好太太想……唔,去细细品味……呃?”他含糊地朝墙壁那边挥了挥手,询问我愿不愿意去欣赏墙上的几幅绘画、那个装饰精良的书架,或者那几个收藏有鼻烟盒的玻璃盒子。
“谢谢。”我低声说道,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然后朝墙壁那边走去,假装被一幅布歇的巨大画作吸引。那幅画上是一个裸体女人的背影,她丰乳肥臀,坐在荒野中的一块岩石上。如果这幅画反映的是当时人们对女性身体的品位,那么詹米对我的臀部大加称赞就不足为奇了。
“哈,”我说,“这是什么内衣,呃?”
“呃?”詹米和公爵从那堆投资文件——我们表面上就是为了这些文件来拜访公爵的——中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别管我,”我优雅地挥手说道,“我只是在欣赏艺术品。”
“夫人,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公爵礼貌地说道,然后又立即埋头看那些文件,詹米也开始进行我们这次拜访的真正目的。这件事既单调乏味,又十分辛苦,那就是从公爵愿意说的话里,低调地提取他对于斯图亚特复辟事业支持——或者反对——的信息。
我自己也有计划。在他们更加沉浸于讨论时,我慢慢朝门边走去,假装是在看那些装饰精良的架子。只要没有被发现的危险,我就会溜进走廊去寻找亚历克斯·兰德尔。我已经尽力补救了玛丽·霍金斯受到的伤害,如果她还会受到伤害,那么这些伤害肯定会来自亚历克斯。在社交礼仪的约束下,他不能去玛丽的叔叔家看她,而玛丽也不能联系他。但是,我能很轻易地为他们创造机会,让他们在特穆朗街见面。
詹米和公爵在我身后的讨论变成了机密的喃喃细语。我把头伸到走廊里,却没有看到用人。不过,不远处肯定有用人。面积这么大的宅邸,肯定有几十个用人。房子太大,我需要有人指路才能找到亚历克斯·兰德尔。我随机选了个方向,然后沿着走廊走去,寻找用人询问。
我看到走廊尽头有个人影闪过,于是喊了一声。那人没有回答,但我听到了他在抛光地板上秘密小跑的脚步声。这对于用人来说是种奇怪的行为。我在走廊尽头停下来四下观望,那里横着另外一条走廊。这条走廊的一侧是一排门,另一侧是一排开向私人车道和花园的长窗户。那些门大多都关着,但那扇离我最近的则微微开着。
我轻手轻脚地朝那扇门走去,把耳朵贴到门板上。我没有听到动静,于是抓住门把手,大胆地推开了门。
“天哪,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我惊讶地喊道。
“噢,吓我一跳!啊呀,我以为我死定了。”玛丽·霍金斯双手按在连衣裙上面,脸色苍白,黑色的双眼因为惊恐而大睁着。
“你死不了,”我说,“除非你叔叔发现你在这里,那样的话,他或许会杀了你。他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别人。我坐出租马车过来的。”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为什么要来啊?”
她往四周看了看,就像受惊吓的兔子在寻找藏身处,却没有找到。所以她站直身子,绷紧了下巴。“我必须找到亚历克斯。我必须和他说话,看他是否……是否……”她的双手扭绞在一起,我能看出来她是在努力说出那些话。
“算了,”我无奈地说,“我理解你,但是你叔叔不理解,而且公爵也不会理解。公爵大人也还不知道你在这里吧?”
她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好了,”我边思考边说,“首先我们要做的事情是……”
“夫人,需要帮忙吗?”
玛丽像野兔一样被吓了一跳,我感到自己的心脏难受地跳到了喉咙后面。该死的用人,总是出现得不合时宜。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撑过去。我朝那个用人转过身去,他僵硬笔直地站在门口,一副庄严、怀疑的神情。
“是的,”我尽可能装作傲慢地说,“麻烦你告诉亚历山大·兰德尔先生,说有人来了。”
“很遗憾我做不到,夫人。”那个用人冷漠且正式地说道。
“为什么?”我问。
“夫人,”他回答道,“因为亚历山大·兰德尔先生已经不再为公爵大人效力了。他被解雇了。”他看了玛丽一眼,然后稍微低了低头,足够随和地说:“据我所知,兰德尔先生已经乘船回英格兰了。”
“不!他不可能走,不可能!”
玛丽朝门口猛冲过去,差点撞到正走进来的詹米。她突然停下来,惊讶地喘着气。詹米也惊讶地盯着她看。
“怎么……”他开口说话,接着看到了后面的我,“噢,你在这里啊,外乡人。我找了个借口过来找你。公爵大人刚告诉我说亚历克斯·兰德尔……”
“我知道,”我插话说道,“他已经走了。”
“不!”玛丽痛苦地喊道,“不!”她朝门边冲去,我们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就已经冲到了门外,鞋跟在抛光的橡木地板上踩得咯咯作响。
“该死的傻瓜!”我蹬掉鞋,拉起裙摆,快速地朝她追去。我只穿着袜子,比穿着高跟拖鞋的她跑得快很多。或许我能够在她碰到别人,被人抓住,然后卷入丑闻之前拉住她。
我看着她那飘动着的裙摆在走廊里拐了弯。地上铺有地毯,如果我不抓紧,我就可能在走廊交叉的地方跟丢她,因为我会听不到脚步声,不知道她走的哪条路。我低着头,快速朝拐弯处冲去,结果迎头撞在从对面走来的一个男人身上。
我撞在他肚子上,他惊讶地喊了声“啊呀”。我们两人撞得摇摇摆摆的,他抓住我的胳膊,以便保持直立。
“对不起,”我喘着气说,“我以为你是……噢,去他妈的老天哪!”
我起先以为自己撞到的是亚历山大·兰德尔,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因为我看到了那张轮廓清秀的嘴巴上方的那双眼睛。除了周围的深深皱纹以外,那张嘴很像亚历克斯。但那双冷峻的眼睛却只属于一个人。
我太过震惊,以至于在片刻的时间里,一切似乎都正常得自相矛盾。我特别想道歉,拍去他身上的灰尘,然后继续追玛丽,把他遗忘在走廊里,就像巧遇某个普通人一样。我的肾上腺很快就纠正了我的这种印象,它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了一剂肾上腺素,让我的心脏收缩得像握紧的拳头一样。
他现在喘过气来,被暂时打乱的沉着也恢复了。
“夫人,我愿意赞同你的观点,但是不太赞同你表达观点的方式。”他还抓着我的手肘,稍微让我离他远一些,在昏暗的走廊里眯着眼看我的脸。在看清我的脸庞,认出我是谁过后,他的整张脸也因为震惊而变得苍白。“妈的,是你!”他惊呼道。
“我以为你死了!”我扭动双臂,试图挣脱乔纳森·兰德尔那钢铁般的双手。
他为了揉搓腰部,放开了我的一只胳膊,同时冷冰冰地打量着我。他那清瘦、俊俏的面容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丝毫看不出他在五个月前曾被三十头五百斤重的牲口踩过。他额头上连个蹄印都没有。
“夫人,我又一次赞同你的观点。我对你的身体状况也有类似的误解。你最终可能是个女巫——你怎么把自己变成狼的?”他脸上那种谨慎的反感表情里,混有一丝迷信的敬畏。毕竟,你要是在寒冷的冬夜把某个人赶到狼群中间,你会很期望这个人顺从地立即让狼群吃掉。我的手掌里全是汗,心脏跳动得像敲鼓一样。这就是某个你以为已经死了的人突然在你面前站起来时给你带来的不安影响,想来他肯定也感到有些不安。
“这你也想知道?”在看到他的面容时,我的心里迸发出许多愤怒的情绪,其中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想惹恼他的冲动,想打破他那种冷冰冰的镇静。他抓紧我的胳膊,绷紧了嘴唇。我知道他的大脑在运转,开始排除各种可能性。
“如果不是你,那么弗莱彻爵士的人从地牢里拖出来的是谁的尸体?”我问道,试图利用他那种镇静状态中的裂口。有目击证人给我描述过,在那群掩护詹米逃跑的牛涌进地牢后,人们从现场拖出来一个“裹着鲜血的破布娃娃”,而那应该就是兰德尔。
兰德尔微笑起来,但笑容中并无太多幽默感。就算他和我一样紧张,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的呼吸比平时快了一点,嘴巴和眼睛周围的皱纹也比我记忆中的更深了。但是,他并没有像一条上岸的鱼那样喘气,而我却像。我尽可能多地吸气,然后尝试用鼻子呼出来。
“那是我的勤务兵马利。话说,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呢?”他上下打量着我,仔细地评估着我的外貌——丝质礼服、发饰、珠宝和只穿着袜子的脚。
“嫁了个法国人?”他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法国间谍。相信你的新丈夫让你过得不错,比……”
我身后有人转进走廊,兰德尔抬头看到了这个人,话语停留在了喉咙里。如果说我刚才想打破他的那种镇静,那么我的这种想法现在完全实现了。舞台上的哈姆雷特在看到鬼魂时的惊恐反应,也不如我在兰德尔脸上看到的让人信服。他仍然抓着我的胳膊,手指捏到了我的肉里。我感到那种震惊的感觉就像电流一样在他身体内奔涌。
我知道他看到了谁,而我也不敢转身。走廊里寂静得很深沉,柏树枝刷在窗户上发出的沙沙声,似乎也是这寂静的一部分,就像海底的巨浪发出的让人耳鸣的沉寂。我特别缓慢地挣脱他的束缚,他的手毫无知觉地落到身体一侧。我身后没有任何声音,尽管我能听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开始传来说话声。我祈祷那扇门不要被打开,拼命地回忆詹米带了什么武器。
我的大脑变得空白,然后又因一幅令人安慰的画面而明亮起来——我回想起他那把短剑还挂在衣橱的挂钩上,搪瓷剑鞘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但是,他当然还带着匕首,以及那把他习惯藏在袜子里的小刀。想到这里,我很确定,他在必要的时候觉得赤手空拳也完全足够。想想我目前的境遇,站在两个男人中间,进退不得……我吞了口唾液,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
他站着纹丝不动,离我顶多一码远。他边上的一扇镶有玻璃、较高的平开窗打开着,柏树叶的阴影在他身上波动,就像沉入水底的石头上方的水一样。他也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他双眼后面的一切都被隐藏起来。他睁大的眼睛空白得就像窗玻璃,似乎其中的灵魂早就流逝。
他没有说话,但片刻过后,他伸出一只手给我。他把手在半空中张开,我最终镇定下来,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冰冷且坚硬,我就像抓住木筏一样抓住它。
他把我朝他那边拉过去,抓住我的胳膊,让我转过身。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我们走到走廊拐角时,兰德尔在我们身后说话了。
“詹米。”他说道,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沙哑,口气既有些不相信,也有些乞求。
詹米停下来,然后转身看着他。兰德尔的脸色惨白,两边脸颊上都有一块红色的斑点。他已经把假发脱下来拽在手里,鬓角上的细软黑发上沾满了汗液。
“错了!”我上方的这个声音轻柔,几乎不带感情。我抬头看他,能够看到他仍然面无表情,但他脖子里的脉搏在快速、剧烈地跳动,衣领上方的三角形小伤疤也热得发红。
“我的正式称呼是图瓦拉赫堡主,”詹米在上面用轻柔的苏格兰嗓音说,“除了礼节需求以外,你不要再和我说话,直到你在我剑下求我饶命。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叫我的名字了,因为那将是你说的最后两个字。”
他突然猛烈地转身,飘扬的长披肩摆动开来,在我们拐弯时遮住了我视线里的兰德尔。 异乡人3:战争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