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血肉之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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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先生不信任地看了看菲格斯,然后坚决地抓住了我的手肘。“我送您到家门口,夫人,”他宣布道,“在晚上这个点,只有一个孩子保护你外出太不安全,城里的这个区域太危险了。”
我能看见菲格斯因为被称作孩子而充满了愤怒,于是急忙抗议说他是个出色的护卫,总是很小心地带我走那些最安全的街道。弗雷先生无视我们俩,只是在带我穿过医院的巨大双开门时,优雅从容地对安琪莉可修女点了点头。
菲格斯快步跟在我后面,拉动我的衣袖。“夫人!”他急切地耳语道,“夫人!我答应过主人我能每天安全地送你回家,不让你与不受欢迎的人接触……”
“噢,我们到了。夫人,您坐这儿,你的男童可以坐另外那个位置。”弗雷先生无视菲格斯的唠叨,把他提起来,随意地扔到用人乘坐的马车里。
那是辆敞开的小马车,但装备得很优雅,配有厚厚的蓝色天鹅绒座位,还有一小块顶篷,用来保护乘客免受突发恶劣天气或从上方泼下来的污水的影响。马车门上没有盾徽,也没有其他装饰。弗雷先生不是贵族,他肯定是一位富裕的中产阶级,我想。
我们在回家路上礼貌地交谈着,讨论医学上的事情,而菲格斯则在角落里生闷气,眼睛在杂乱浓密的头发下面瞪着。在特穆朗街停下来时,他不等车夫开门就从边上跳了下去,冲进了家里。我盯着他的背影,想他是怎么了,然后转身与弗雷先生道别。
“这真没什么,”他礼貌地安慰我,回应我的不停道谢,“反正你住的地方正好在我回家的路上。而且在这个时候,我不敢让您这样一位优雅的女士走在巴黎的街上。”他把我扶下马车,正张口想再说什么时,身后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我及时转身,看见詹米的表情从轻微的恼怒变化为惊吓和意外。“噢!”他说,“晚上好,先生。”他给弗雷先生鞠了个躬,弗雷先生则极其庄重地还了礼。
“很荣幸您妻子让我安全护送她到家门前,大人。至于她的晚归,还请您把罪责归到我身上,她一直在天使医院最高尚地帮助我做一个小手术。”
“我想是这样,”詹米无奈地说。“毕竟,”他对我皱起眉头,用英语补充道,“丈夫拥有的吸引力,可比不上肠道发炎或让人恶心的疱疹病例,是吧?”不过,他的嘴角扭曲了一下,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因为我没有回家而担心。因为让他担心,我感到了一阵懊悔。
他又给弗雷先生鞠躬,然后抓着我的上半部分手臂,推着我穿过了大门。
“菲格斯在哪儿?”背后的大门才关上,我就问道。
詹米哼了一声。“我想他在厨房里,等着接受惩罚。”
“惩罚?什么惩罚啊?”我问。
出乎意料的是,他大笑起来。“好吧,”他说,“我当时正坐在书房里,想你该死的到底去哪儿了,正要下楼亲自去医院时,门突然被人推开,菲格斯冲进来,跪在我脚下,求我当场杀了他。”
“杀他?为什么啊?”
“呃,我也是这么问他的,外乡人。我以为你们在路上被拦路贼埋伏了。你知道,街上有不少危险的暴徒团伙。我想,他是没有保护好你,才会让我杀了他。可是他说你在大门口,于是我冲出去看你是否没事儿。菲格斯则跟在我后面,叽叽咕咕地说什么辜负了我的信任,不配叫我主人,求我打死他。我觉得有点想不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就跟他说晚些收拾他,让他去厨房了。”
“噢,我的天哪!”我说,“因为我回家有点晚,他就觉得辜负你的信任了?”
詹米侧眼看了看我。“是啊,他就是那样想的。而且,他也确实辜负了我的信任,让你和陌生人同乘一辆马车。他发誓说他本来要拦在马车面前,不让你上马车,但是你,”他尖锐地补充道,“看上去和那个男人关系不错。”
“呃,我当然和他关系不错,”我愤愤不平地说,“我只是帮助他接上了一条断腿。”
“唔。”我这条论据似乎让他觉得不可信。
“噢,好吧,”我勉强同意道,“或许这有点不明智。但是他看上去确实十分正派,而且我也急着回家——我知道你会担心。”不过,我现在还是希望在菲格斯疯狂地唠叨和拉动我的衣袖时,我能够给予更多的关注。那时我只想着尽可能快地回到家。
“你不会真的打他吧?”我有些担心地问,“这完全不是他的错——是我坚持要和弗雷先生同行的。我是说,如果有人该挨打,那么应该是我。”
詹米朝厨房那边转身,对着我嘲弄地皱起了眉头。“是啊,是该打你,”他同意道,“不过我发过誓不打你,所以我可能还是得将就着打菲格斯了。”
“詹米!别打他!”我完全停住,拉着他的胳膊,“詹米!求你了!”然后我看到他嘴角隐藏的微笑,于是松了口气。
“不,”他说道,脸上的微笑显现了出来,“我不打算打死他——甚至没有打算打他。不过,我可能得给他一两个耳光,这样只是保全他的尊严,”他补充道,“他觉得自己犯了大错,没有按我的命令保护你——不假装发个火,我就很难让这事儿了结。”
他在厨房的厚羊毛毡门外停下来,系紧袖口,整理脖子上的领巾。“我穿着得体吗?”他问,然后把浓密、蓬乱的头发向后整理,“或许我该去把外衣取来——我不知道批评人时怎样穿才恰当。”
“你看上去不错,”我克制着笑意说,“很严厉。”
“噢,那就好,”他说道,然后挺直肩膀,咬了咬双唇,“希望我不会笑出来,坚决不能笑。”他嘟哝着,推开了那扇通往厨房楼梯的门。
然而,厨房里的氛围丝毫不滑稽。我们才进去,厨房里常见的那种嘈杂就立刻停下来,用人们匆匆到厨房一侧站成排。所有人都站着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两个女佣中间动了动,菲格斯走了出来,站到我们面前的空地上。
他脸色苍白,满脸泪痕,但他现在并未哭泣。他先后给我与詹米极其庄重地鞠了躬。“夫人,先生,我很惭愧,”他低声却清楚地说,“我不配为你们做事,但我还是请求你们不要解雇我。”想到被解雇,他那尖厉的声音颤抖了,而我却咬了咬嘴唇。菲格斯侧眼看了看那几排用人,似乎是在寻求道德支援,得到马车夫费南德点头表示鼓励。他深呼吸鼓起勇气,然后站起来,直接对詹米讲话。“我准备好接受惩罚了,大人。”他说。这似乎是个信号,有位男佣从僵硬的人群里走出来,带他走到擦洗干净的木板桌子边上,然后走到桌子另一边,抓住他的手,把他上半身拉到桌面上,然后就这样拉着他。
“但是……”詹米说道,他被事件的进展速度吓到了。他什么也没有做,直到老管家马格纳斯面色沉重地走上来,把厨房里用来磨刀、礼仪性地放在装肉盘子上面的皮带呈到他面前。
“呃。”詹米无助地看着我说。
“唔。”我说道,然后向后退了一步。
詹米眯着眼,紧紧抓住我的手。“不,你不能走,外乡人,”他用英语说,“如果我要打他,你就得看着!”
他绝望地看了看即将被打的菲格斯,又看了看马格纳斯呈给他的皮带,然后又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妥协了。“噢,去他妈的。”他低声用英语说着,从马格纳斯手里把皮带抓过来。他不确定地把宽宽的皮带弯曲在双手中间。那根皮带有三英寸宽,四分之一英寸厚,是一件令人敬畏的武器。他显然希望自己没在这里,不过还是朝菲格斯俯卧着的身体走去。
皮带击打在身上发出的声响让我一惊,有几个女佣低声地尖叫出来,但菲格斯却没有发出声音。他那不大的身体颤抖着,詹米短暂闭了会儿眼睛,然后又咬唇继续完成惩罚,鞭打的节奏很均匀。我觉得不舒服,悄悄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潮湿的手掌。同时,我也感到一种错乱的冲动,想嘲笑这出糟糕的闹剧。
菲格斯一言不发地忍受了一切。詹米在完成鞭打,面色苍白、流着汗液退到后面时,菲格斯还静静地俯卧着,让我有些担心他已经死了——如果不是被打死,就是因为休克而亡。不过,一阵深沉的战栗似乎贯穿他那弱小的身体,然后他向后滑动,从桌子上下来,僵硬地站了起来。
詹米大步向前,抓住他的胳膊,担心地把他前额上汗湿的头发拨到后面。“你没事吧,伙计?”他问,“天哪,菲格斯,告诉我你没有事。”
菲格斯脸色苍白,眼睛鼓得像茶碟一样大,但他却因为主人表现出好心而微笑了,两个兔牙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噢,没事的,大人,”他喘息着说,“您原谅我了吗?”
“天哪,”詹米嘀咕着,把菲格斯紧紧搂在怀里,“原谅了,当然原谅了,你个傻子。”詹米放开他,双手握着他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他,“我不想再打你了,你听到没有?”
菲格斯两眼放光地点点头,然后挣开詹米,跪到了我面前。“夫人,您也原谅我了吗?”他问道。正式地把双手握在面前,满怀信任地抬头看我,就像一只在讨要坚果的金花鼠。
我觉得我会当场羞愧死,却集聚了足够多的镇静,伸手下去把他扶了起来。“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我脸颊火烫,坚定地告诉他,“菲格斯,你是个特别勇敢的家伙。为什么……呃,为什么不去吃点晚饭呢?”
听到我这么说,厨房里的气氛放松下来,大家似乎都同时松了很大一口气。其他用人挤着走上前,叽叽咕咕地表示关心和祝贺,把菲格斯当作英雄来对待,而我和詹米则很快退回到了楼上的卧室。
“噢,天哪,”詹米说着,精疲力竭似的瘫倒在椅子里,“我的天哪,菩萨啊,上帝啊!我得喝杯酒。别摇铃!”他担心地惊呼道,尽管我还没有朝铃铛绳索移动,“我现在不敢面对任何一个用人。”他站起来在橱柜里翻找,“不过,我记得这里面有一瓶酒。”
确实有一瓶,而且还是瓶上好的陈酿苏格兰威士忌。他粗野地用牙咬开瓶塞,喝掉大概一英寸深的酒,然后把酒瓶递给了我。我毫不犹豫地学他喝了一口。
“天哪。”我缓过气来说道。
“没错。”他说着,把酒瓶拿过去,又喝了一大口。他把酒瓶放下,紧紧抱着头,用手指抓动头发,直到头发杂乱地立了起来。他虚荣地笑了起来。“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傻过。天哪,感觉自己像个傻瓜!”
“我也是,”我把酒瓶接过来说,“我甚至比你更傻。毕竟都是我的错。詹米,你不知道我有多愧疚。我从来没有想过……”
“啊,别烦扰自己。”过去半个小时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他充满爱意地捏了捏我的肩膀,“我想,他以为我会解雇他,那样他就会回到街上……可怜的小家伙。难怪他被打了还会觉得自己幸运。”
回忆起弗雷先生的马车穿过的那些街道,我短暂地颤抖了一下。衣衫褴褛、浑身伤口的乞丐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领地。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夜晚,他们也都睡在地上,唯恐某个竞争对手从自己那里偷去一个可以挣钱的角落。许多比菲格斯小很多的孩子,像饥饿的老鼠一样,在集市的人群中间快速穿行,眼睛始终关注着掉到地上的食物碎屑,以及无人防备的口袋。至于那些病得无法干活的、丑得无法卖到妓院的,以及只是太不走运的孩子,他们的一生其实很短,而且远说不上愉快。菲格斯想到有可能被人从一日三餐、衣着干净的奢华生活里扔回到肮脏环境里,突然心怀不必要的罪恶感也不足为奇。
“我也觉得是那样。”我说。现在,我喝酒的方式从大口痛饮变成了更加斯文的慢酌浅饮。我斯文地抿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递还给詹米,特别超然地注意到我们已经喝掉了半瓶多。“不过,我希望你没有打伤他。”
“呃,他肯定会有点疼。”他的苏格兰口音,在平时比较微弱,但在他喝了不少酒时,总是会变得更加明显。他摇摇头,眯眼朝酒瓶里看,想判断还剩多少酒。“你知道吗,外乡人,我到了今晚才明白以前我父亲打我时有多困难。我总是以为,在被打时我才是那个最受苦的人。”他向后偏头,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放下瓶子,睁大眼睛盯着火炉。“当父亲可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得仔细想想。”
“好吧,别想得太厉害,”我说,“你喝得不少了。”
“哎哟,别担心,”他欢欣地说,“橱柜里还有一瓶呢。” 异乡人3:战争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