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枫丹白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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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出来,但是那个棚子里面有些听得见的动静,我觉得我看到阴暗的棚子里面闪过一道白色。我捂着鼻子,跨过粪堆,走进了那个棚子。棚子里有两个惊愕的声音。一个是我的,因为我看到某种像婆罗洲野人的东西紧贴着后墙;一个是他的,因为他看到了我。
眼睛适应了相对黑暗的环境后,我看到阳光从板子中间的缝隙里照进来,让我们有足够的光线看清彼此。他终究没有我最初想象的那样难看,但也没有好很多。他的胡子和头发都肮脏且蓬乱,过肩的头发披在背上,身上的衣服和乞丐的一样破烂。他没有穿鞋,而且如果说无套裤汉[27]这个词语还不常见,那这并不是因为他努力得不够。
我不害怕他,因为很显然是他害怕我。他紧贴着墙壁,似乎想渗透进去。
“不用担心,”我宽慰地说,“我不会伤害你。”
他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突然站得笔直,伸手到胸襟里,掏出一个系着皮条的木质十字架。他用十字架对着我,然后开始祈祷,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着。
“唉,真烦人,”我生气地说,“不要又来一个!”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他鼓起了眼睛,仍然举着十字架,但至少他在看到我的表演后,停止了祈祷。
“……阿门!”我诵完主祷文,吸了口气。我把双手伸到他面前摆动。“看见没?没诵错一个字,没诵错句子的顺序,是吧?我甚至都没有交叉手指。所以我不可能是女巫,是吧?”
那个男人慢慢放下十字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女巫?”他说。他的表情就像是觉得我疯了一样,而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像是疯了。
“你没有觉得我是女巫?”我说道,开始觉得自己有点愚蠢。
某种貌似微笑的表情扭曲着出现在他的三角形的胡子里,然后又消失了。“没有,夫人,”他说,“我习惯人们那样说我了。”
“你是?”我仔细打量着他。除了衣服破烂、浑身肮脏以外,这个男人显然还忍受着饥饿;从衣服里露出来的腰杆,干瘦得就像儿童的腰部。同时,他说的是优雅、有教养的法语,只是口音有些奇怪。
“如果你是女巫,”我说,“那么你做得不很成功啊。你到底是谁?”
听到我这么问,他的眼中又显现出恐惧。他往两边看了看,想逃跑,但那个棚子虽然老旧,却建得结实,除了我站着的那个出入口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进出。最终,他鼓起潜藏的勇气,站直了整个身子——他大概比我矮三英寸——然后十分庄重地说:“我是日内瓦的牧师沃尔特·洛伦特。”
“你是牧师?”我大吃了一惊。我无法设想是什么能够让一位牧师——无论是不是瑞士人——来到这个国家。
洛伦特神父和我一样震惊。
“牧师?”他重复道,“天主教牧师?绝对不可能!”
我突然想到了真相。“胡格诺教徒!”我说,“没错,你是个新教徒,是吧?”我回忆起那些吊在森林里的尸体。我心想,那能解释不少事情。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但他把双唇紧闭了片刻,然后才开口回复。“是的,夫人。我是一个新教神父。我在这个地区传道一个月了。”他舔了舔嘴唇,盯着我看,“抱歉,夫人,我想你并不是法国人?”
“我是英格兰人。”我说道,然后他突然放松下来,好像有人把他脊柱里的那种僵硬全部拿走一样。
“伟大的天父,”他虔诚地说,“那么你也是新教徒?”
“不是,我是天主教徒,”我回答道,“但我丝毫不憎恨新教。”见他浅棕色的眼睛里又出现了警觉的神情,我便匆忙补充道,“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里。我想你来是为了偷点吃的?”
“偷窃是罪!”他惊恐地说,“不是的,夫人,但是……”他闭着嘴,但他往城堡那边看的那一眼出卖了他。
“所以有用人给你送食物来,”我说,“你让他们替你偷食物,那样你就可以赦免他们的这种罪,然后皆大欢喜。要我说,你的道德底线真是低,”我责备道,“但想来这不关我的事。”
他的眼里亮起了希望。“你是说……你不会让人来抓我,夫人?!”
“不,当然不会。我自己就曾经差点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所以对法外逃亡的人有种同情。”我不是很清楚我为什么话这么多,应该是因为与看似聪明的人相遇带来的宽慰。路易斯很甜蜜、忠实、善良,但是她的脑子和客厅里那只布谷鸟的始终差不多。想到那个瑞士时钟,我突然意识到洛伦特牧师的秘密教徒是谁了。
“你看,”我说,“如果你想待在这里,我就上城堡去,告诉贝尔塔或莫瑞斯你在这里。”
这个可怜人只有皮肤、骨骼和眼睛。他的所有思绪都显现在那对浅棕色的大眼球上。现在,他显然在想,不管当时想把我烧死在火刑柱上的是谁,都是在做正确的事情。
“我听说,”他慢慢说道,又伸手去握着十字架,“有个英格兰女人被巴黎人叫作‘白娘子’,是邪教徒雷蒙的伙伴。”
我叹了口气。“那就是我,但我不觉得我是雷蒙师傅的伙伴,他只是我的朋友。”见他怀疑地眯眼看我,我又吸了口气,“我们在天上的父……”
“别,夫人,请你别念。”让我惊讶的是,他放下了十字架,微笑了起来,“我也与雷蒙师傅有交情。我是在日内瓦认识他的,他当时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医师和药剂师。现在,唉,恐怕他追求的是些黑暗的东西了,尽管都是空口无凭。”
“空口无凭?什么事情空口无凭?为什么说他是邪教徒雷蒙啊?”
“你不知道?”他棕色眼睛上方的眉毛抬了起来,“噢,那么你就不是雷蒙师傅……那些活动的合伙人了。”他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
“活动”这个词似乎不足以形容雷蒙用来治疗我的那种方式,所以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噢,但我不应该站在这里说话,我应该去让贝尔塔送吃的来。”
他带着些许尊严摆了摆手。“夫人,不着急。与灵魂的欲望相比,身体的欲望算不得什么。不管你是不是天主教徒,你对我很善良。如果你暂时与雷蒙师傅的那些神秘活动没有关联,那么你应该及时得到警告。”
他无视地板上的泥土和碎屑,盘腿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并且礼貌地示意我坐下。我很感兴趣,于是坐了下去,把裙摆卷起来,不让它们拖在粪肥里。
“夫人,你听说过有个叫‘迪·加勒弗’的人吗?”他说,“没听说过?好吧,我敢说,他的名字在巴黎家喻户晓,但是人们不会说起这个名字。他组织和领导着一个邪恶、堕落得无法形容的圈子,专门从事最为堕落的神秘活动。我不能跟你提及某些在贵族中间秘密进行的神秘仪式。他们说我是巫师!”他几乎低声地抱怨道。
他竖起干瘦的食指,似乎是预先阻止我还没说出口的反对意见。“夫人,我知道这种被人们广泛散布、毫无事实依据的流言。有谁比我们更了解这种流言呢?但是,迪·加勒弗和他的信徒所从事的活动大家都知道,他就是因为这些活动被审判、关押,最终接受惩罚,被烧死在巴士底广场。”
我回想起雷蒙的那句简短的话语:“在巴黎,至少有……噢,有二十年没人被烧死了。”然后我颤抖了一下,尽管天气还算温暖。“你说雷蒙师傅与这个迪·加勒弗有联系?”
他皱起了眉头,漫不经心地挠了挠蓬乱的胡子。我想,他身上可能既有虱子,也有跳蚤,于是我试着不知不觉地往后退。
“呃,这不好说。没人知道雷蒙师傅从哪儿来。他会说好几种语言,而且口音不明显。雷蒙师傅是个很神秘的人,但是——我以上帝之名发誓——他是个好人。”
我朝他微笑起来:“我也觉得是。”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是接着又严肃起来,继续讲述故事。“正是如此,夫人。不过,他在日内瓦时就与迪·加勒弗通过信。这事儿我知道,因为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当时在卖各种各样的东西,植物、灵药、干动物皮,甚至还有一种鱼,一种特别奇特、吓人的东西,他说是从最黑暗的深海里打捞上来的。这东西很恐怖,浑身都是牙齿,几乎没有肉,但是眼睛下面发着特别吓人的……微光……就像小灯笼。”
“真的?”
洛伦特牧师耸了耸肩。“当然,这一切或许毫无恶意,只是生意而已。但是在迪·加勒弗才被人怀疑时,他就从日内瓦消失了。而且,迪·加勒弗被处决才过几个星期,我就听说雷蒙师傅在巴黎开起了商店,还听说他接管了迪·加勒弗的许多秘密活动。”
“嗯。”我说。我想起了雷蒙师傅的内室,以及那个画有喀巴拉图案、防止相信这些图案的人去打开的柜子。“还有什么吗?”
洛伦特牧师皱起了眉毛。
“没有了,夫人,”他十分虚弱地说,“我知道的就这些。”
“好吧,我自己真的没有参与那种事情。”我向他保证道。
“噢?那就好。”他有些犹豫地说。他坐着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下决心去做某事,然后礼貌地把头偏向我这边。“夫人,如有冒昧还请你原谅,贝尔塔和莫瑞斯给我讲了你遭受损失的事情。我很遗憾,夫人。”
“谢谢你。”我说道,盯着地板上的一道道阳光。
我们又沉默不语,然后洛伦特神父体贴地问:“夫人,你丈夫呢?他没有和你来这里吗?”
“没有。”我仍然盯着地板说道。蚊子在光线下闪现,没有发现食物,又迅速飞走。“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不想再多说,但我还是抬头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可怜牧师。“他更关心自己的荣誉,不关心我,不关心孩子,也不关心无辜的人。”我愤愤不平地说,“我不在乎他在哪里,我不想再看到他!”
我突然停下来,感到很烦恼。即使是对我自己,我也没有用言语表达过。但我说的是实话。我和詹米相互很信任,但是他为了复仇,打破了这种信任。我理解,我见识过驱动他的那种力量,知道这种力量无法永久地克制。但是我请求他宽恕几个月,而他也答应了。后来,他等不下去,打破了承诺,他这样做的同时也牺牲了我和他之间的一切。还有,他这样做危及了我们所进行的事业。我能够理解,但我不会原谅。
洛伦特神父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他的手上布满了干硬的泥土,他的指甲破裂了,边缘也是黑乎乎的,但我并没有把手缩回来。我以为他要说些老生常谈,或者对我说教,但他并没有。他只是握住我的手,特别轻柔,握了很久。阳光在地板上移动,那些蚊子则嗡嗡叫着,缓慢而沉重地从我们脑袋边上飞过。
“你最好回去,”他最终松手说道,“他们会找你的。”
“想来也是。”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虽然没有更好,但至少更稳定了。我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我带着我的小钱包。
我犹豫了。我并不想冒犯他,毕竟,在他看来我就算不是女巫,也是个异教徒。
“我能给你些钱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思考了片刻,然后微笑起来,棕色的眼睛里亮着光芒:“夫人,我有个条件,你是否愿意让我为你祈祷?”
“成交。”我说道,然后把钱包给了他。 异乡人3:战争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