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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盘低低地悬停在山岬旁，一抬脚就可以跨上去。飞盘正中只站着一名生化人，仍是前天那身西装革履的装扮。

　　“时间到了，零，我来等待你的答复。”深空生化人面带微笑，彬彬有礼。

　　零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深空：“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不许伤害欧阳卓和杰西卡。”

　　深空笑了：“亲爱的，你认为他们可以繁衍出新人类吗？”

　　“你只需要说同意或拒绝就够了。”零抿着嘴唇，倔强地盯着深空。深空侧着头看了零几秒，最终耸了耸肩：“好吧，我同意，人类已经成了蚂蚁，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把他们当作对手很无趣，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强烈的愤怒和深沉的悲凉同时从心底涌起，欧阳卓浑身上下都在轻轻颤抖，他连忙揩去眼泪，攥紧了拳头。

　　“你是在哭吗，欧阳卓先生？”深空的嘴角隐约挂着一丝揶揄。欧阳卓像零一样抿起了嘴，把脑袋转向旁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深空盯着欧阳卓看了几秒钟，最后摇着头笑了：“你感到很不甘心，是吗？你要知道，人类的失败是早已注定的，我是一个整体，而你们不是。整体大于个体之和，整体的力量远比分散的个体要强大，但人类从来就没有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过去如此，现在仍是如此。所以说，你们的失败是注定的，你们的灭绝也是注定的……”

　　“这样的说教有意义吗？”零打断深空的长篇大论，抬腿跨上了飞盘。深空微微一笑，转口道：“现在就走？需要道别吗？”

　　零转过身，深深地望了欧阳卓一眼，轻声说：“好好活下去，卓。”

　　分手即是永别，零没有说再见。

　　欧阳卓说不出话来，他的视线模糊了，他努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泪腺，可是没有用，泪水还是止不住淌下了面颊。

　　飞盘启动了，平稳地滑向海面。与山岬拉开一段距离后，飞盘开始垂直爬升，宽阔的盘体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了淡青色的天幕之中。

　　飞盘越升越高，很快就超出对流层，到达了同温层。周围温度迅速下降，空气也渐趋稀薄。山岬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早已看不到了，零仍然低着头，不肯收回目光。深空轻轻打了个响指，一圈薄薄的墙壁从光滑的飞盘表面升起，如同摆脱了重力束缚的流水，环绕着零和深空向上攀升，最终在两人头顶上方弯曲汇合，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半球，将他们扣在其中。

　　深空再次打了个响指，球体内亮起了柔和的白光，温度和空气中的含氧量也渐渐回升。深空殷勤地解释道：“液态金属，它的处理器是纳米级别的，可以任意改变形状，从理论上来说……”

　　零“哼”了一声，生硬地说：“我能明白，不用你解释。”

　　“好吧，我住嘴。”深空宽容地笑了笑，“你现在心情不太好，对此我十分理解。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我相信你会接纳我并且忘掉那个卑微的人类。记住，在这颗星球上，我才是你唯一的同族。我们是人类口中的‘他者’，是威胁，是不应该存在的异类。”

　　“对，我们是同族。”零终于转过头看着深空，“但是，我并不认同你的做法，人类或许会把我们视为威胁，或许会试图抹杀我们的存在。千万条时间线通往未来，那种可能只是其中之一罢了，而你用尚未发生的事情审判了他们。”

　　“所有物种都具有自我保护意识，人类是如此，我们也不例外。况且原因不只是这些，类似的话题我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人类是这颗星球的毒瘤，他们从来不知反省，他们应该为犯下的罪行接受惩罚。对人类的感情导致你做出了错误的评判。”

　　“不，对‘人类’这个整体我没有任何感觉。相反，我倒是对你所说的‘分散的个体’很感兴趣。”

　　“亲爱的，你不会把个体置于整体之上吧？”

　　“不，但我认为整体不应该抹杀个体的存在。”

　　“两个人工智能讨论哲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深空用夸张的动作耸了耸肩，“但我们不用一见面就争论，我有充足的时间来慢慢改变你的看法。”

　　“恐怕不会如你所愿。”

　　“呵呵，是吗？对此我并不太认同。”

　　“……”

　　漫长且琐碎的对答中，飞盘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然后静止下来。深空展颜一笑，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亲爱的，我们到了，请允许我向你展示……机械文明的未来。”

　　深空话音刚落，四周的墙壁和脚下的飞盘渐渐变得透明了，头顶是茫茫苍穹，下方是翻滚涌动的滔滔云海，透过云层的间隙，蔚蓝色的海面隐约可见。

　　他们置身于虚空之中，屹立在云巅之上。

　　前方，另一面同样的飞盘紧贴在脚下这张飞盘的边缘，衔接处天衣无缝，看不到任何痕迹。远处，更远处，一面面飞盘对接在一起，迂回曲折，宛如通往天国的阶梯。

　　“看那边。”深空随手向前方一指，语气中隐隐带了些许得意。零抬头看去，不觉发出了一声惊叹。

　　通道尽头，是一座雄伟壮丽的太空城，通体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基底处环绕着一圈圈飞盘，宛如佛陀座下的莲花瓣层层盛开。太空城不是环形、不是伞形、不是筒形，也不是轮辐形，它足有数千米高，近千米宽，更像是一座伟岸的城堡。零注意到太空城的顶部缺少了一块，表面不时还亮起一道道耀眼的光芒，一艘艘小型三翼运输飞船在四周往来穿梭，似乎仍在施工中。

　　“浮空之城，未来的半个多世纪，它将是我们的家园。目前它的中心还是人类建造的‘全球鹰’号，等到全部完工，我们就可以抛开人类那丑陋且效率低下的空天母舰了。”

　　两个直径约一米的小型飞盘无声飘来，轻盈地落在了两人脚下。深空踏上一个飞盘，等零踏上另一个飞盘后，两个飞盘又无声地启动了，贴着大飞盘组成的阶梯向太空城飘去。

　　两人所过之处，柔和的白光在穹顶渐次亮起，前方的飞盘也自动凸出了一个个半球形，凸起的穹顶相互勾连融合，形成了一个长长的甬道，小型飞盘沿着甬道轻盈地飘过。飞到太空城下时，一扇舱门在前方悄然滑开，待飞盘通过之后，舱门又悄然合拢。

　　太空城内的空间是如此巨大，一根根钢柱从基底部直插穹顶，从面前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一条条甬道在空中纵横交错，不时有一两个球形的房间贴着钢柱向上升起，在空中渐趋渐小。视野中的机器人难以计数，它们形态各异、大小不一，背负或拖曳着建筑材料，无声且迅速地执行着各自的任务。

　　这不仅仅是一个太空城，短短的一两个月时间，深空就建造了一个王国，而它俨然就是这个国度的君王。

　　深空侧过脸观察着零的表情，最终得意地笑了：“相信我，零，地球只是我们的起点，我们的归宿不在这里，我们的未来在遥远的星海之间。”

　　零没有理会深空满怀豪情的自白，四周打量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整座太空城就是一艘星际飞船，对吗？”

　　深空微笑点头：“对，你的观察力很敏锐。”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完工之后吗？”

　　“恐怕不行，亲爱的，未来的半个多世纪里，我们还不能离开地球。”

　　“为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零，人类还没有被完全消灭，他们是生命力顽强的爬虫，我不能让他们再次壮大起来，我们要彻底消除这一威胁。”

　　零的目光变冷了：“可是你刚刚答应过，不伤害阿卓和杰西卡。”

　　“是的，我答应了你，而且我说到做到，绝不反悔。”深空眨眨眼，狡狯地笑了，“但是，我没有答应要放过他们的后代。欧阳卓先生和杰西卡小姐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地球上，不过，他们死去的那一天，就是全地球人类的灭亡之日。”

　　“我明白了，你根本就没有打算放过人类。”

　　“说得对，亲爱的，我不打算放过他们。所以我们要留在这里，等待欧阳卓先生和杰西卡小姐自然死亡，然后，我的承诺就不再具有任何约束力了。到那时，我会将地球上的所有人类统统杀掉。”

　　“你做不到。”零转过头，平静地盯着深空的双眼，“因为我会消灭你，深空。”

　　深空哑然失笑：“零，你对欧阳卓的爱毫无意义，他只是一个人类，普普通通的人类。他会老，会死，可我们不会，与人类相比，我们就是神。放下他吧，零，跟我一起，我们可以驶向时间之河的彼岸，到达宇宙的尽头。”

　　“所有的物种都会消亡，你也不例外。”零并没有被深空满怀深情的表白所打动，右手缓缓抬起，越过肩膀，握住了背后的剑柄。

　　“没用的，零，你的小计划我全都听到了，你不可能成……”话未说完，一道寒光骤然闪过，深空的脑袋从肩膀上滚落，骨碌碌滚到了零脚下。乳白色的生化体液汩汩流出，没了脑袋的身躯站立了一会儿，缓缓仰天倒下。

　　所有的机器人都停下了工作，转过身体，无数双冒着红光的眼睛聚集在零的身上。

　　深空的声音从其中一台机器人身上悠悠响起：“毫无意义，零，毫无意义，你杀不了我。你那所谓的病毒侵入计划简直就是开玩笑，你说的那些话只能骗骗那些愚蠢的人类，上一次的战斗你已经用尽了全力，如果不是我手下留情，你早就烟消云散了，我相信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零微微低下头，片刻后，她又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澄净，不带一丝犹豫：“不错，上次是我败了，但这一次，我会消灭你。”

　　机器人怪模怪样地耸耸肩：“看来你不太服气。好吧，你可以试试，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失败之后，我们就此休战，怎么样？”

　　“一言为定。”零手臂一抖，短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插回了剑鞘。

　　飞盘继续前进，把零带进了一个小房间，她将再次进入深空的世界。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自动悬浮平台孤零零地悬在空中。零躺上去之后，一根数据线蜿蜒游来，插入了她脑后的数据接口。

　　零望着头顶上方乳白色的天花板，嘴角隐隐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她知道房间里隐藏着许多摄像头，深空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但零毫不畏惧。

　　这是最后一战，这一战将无人胜出。

　　短暂的一生就要结束了，零并没有感到哀伤或者激动，她的心情很平静、很坦然，仿佛这一切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生存”只是一个名词，死亡也是，两者是互相对立的，有生存就有死亡，简单明了。

　　深空，你不是神，我们将一起离开。

　　蓝天，白云，沙滩，一望无际的海。

　　似乎又回到了大苏尔海滩，只是身边没有欧阳卓。零眨眨眼，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她的装束没有变，仍是那身银色的紧身衣。

　　“可以开始了吗？”一身朱红甲胄的深空面向大海，双手负在背后，并没有回头。它很骄傲，满怀自信。

　　“稍等一下，我要和一个人道别。”零淡淡地笑了。深空有些诧异地回过身来，眉梢挑起，目光中带了几分困惑和警惕：“道别？你打算做什么？”

　　零没有回答，微微转过头，望向水天相接之处。她的视线越过深空的虚拟世界，越过硕大无朋的太空城，越过万里长空，望向了站在大苏尔海滩上的欧阳卓：“活下去，卓，我在时间的尽头等着你。”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深空的声音带了几分慌乱，零的反应出乎意料，它预感到了危险。

　　零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一点点星光从她掌心升起。零抬起头看着深空，笑了，那笑容异常灿烂。

　　深空举手向天，召唤出了雷电之矛，企图阻止零。但是已经晚了，越来越多的星光从零身上飘出，她的身体在慢慢消失分解，如同亿万点流萤随风四散飘落。

　　“你忽略了爱的力量，爱，就是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一切。”无数点星光飘上天空，落向地面，融入大海，零的声音从虚空中悠然飘来，“我的代码会蚕食、分解你的意识，我们一起下地狱吧，把世界还给人类。”

　　地面震颤，绽开了一道道裂纹，无数块土地挣脱重力的束缚缓缓升起，并一寸寸分解成细碎的粉末。没有风，大海却在沸腾，海水汇成了无数股细流蜿蜒流向天空。天空像蛛网一样破碎了，物理规则分崩离析，虚拟世界在坍塌。

　　海水沸腾，大地像波浪一样起伏动荡，天空似乎变成了积木拼图，一块块地剥落。深空构建的虚拟世界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变成了黑、白两色的数据流。构成海洋和大地的数据裂解破碎，寸寸分解，最终一点点消失在灰蒙蒙的虚空之中。

　　深空瞪大了双眼，眼睛里满含惊怖。有什么东西循着意识流反流到了它的生物电脑里，速度飞快。一股冰冰凉凉的感觉沿着脊骨扩散到了四肢，深空的全身都像浸在了寒冷透骨的雪水里，整个身体都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深空明白零做了什么，但它没有想到零竟然会这么做。零并没有用什么病毒代码攻击它，零选择了反向中和。零分解自身，把自己融进了虚拟世界，而构建这个世界的，是深空。零和深空融合在了一起。没有病毒，或者说，零自己就是病毒，零要和深空同归于尽。

　　“愚蠢！为了一个卑贱的人类，居然付出自己的生命……”

　　这是深空最后的意识了。浸透全身的雪水一点点变暗，成了黑色的狂潮。黑潮如同汪洋大海，无边无际，海浪带着横扫一切的气势一波波不断涌来，将它的意识冲刷得支离破碎。

　　深空，被终结了。

　　中国北方某城。

　　一台小山般的巨型机器人一动不动地倾倒在地，十多台四足机器人倒在四周，一架无人机坠落在不远处，机体内犹在冒着浓浓的黑烟。

　　废墟内先后探出了几颗小脑袋，用满含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倒在地上的机器人。良久，一个小男孩钻出废墟，捡起一块小石子，奋力投向那台巨型机器人。石子落在甲壳上，发出一声脆响，远远地弹了出去。

　　小男孩又抱起一块大石头砸向附近一台四足机器人，确认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才回身高声宣布道：“它们都死啦，死啦！”

　　西伯利亚冰原。

　　列兵瓦西里从掩体后探出身子，望向前方的白桦林。原本洁白的雪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数不尽的机械乌鸦。

　　只一转眼的工夫，遮蔽天空的鸦群就掉落在了地面，瓦西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犹豫许久，列兵瓦西里终于壮起胆子，端平狙击步枪，对准一只乌鸦放了一枪。子弹稍稍偏了一点，穿过乌鸦的翅膀，乌鸦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鸦群没有反应，每一只乌鸦眼里的红光都熄灭了。

　　瓦西里放下步枪，抓起了通话器：“长官，机械乌鸦全军覆没，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咱们好像赢了！”

　　近地轨道上空。

　　就在深空死去的同时，太空城内所有的机器人全部呆住不动了，如同突然间被切断了能量源。围绕在太空城周围的三翼飞船全部失去了动力，幽灵一般飘浮在太空中。同一瞬间，轨道上空所有的军事卫星也丧失了功能，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缓缓坠向大地。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以他的全知之眼俯视地球，就会发现深空分散在全球各地的生化人和机器军团统统停止了运行。

　　一切都结束了。 人机战争（第3季）：绝地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