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梅尔萨·马特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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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是个错误。他的脸很疼。至少他已经不再试图以温水稀释的葡萄糖为生:贾法尔给他做了肉汁土豆泥,他可以用勺子吃,不用咀嚼就能吞下去。他就靠这个和杜松子酒撑着。阿巴斯诺特医生告诉他,他酒喝得太多,烟也抽得太多,而他承诺要减量——等到战争结束后。私下里,他想:等到我抓住阿历克斯·沃尔夫再说吧。
如果索尼娅不能让他找到沃尔夫,就只有艾琳可以了。范德姆对他在艾琳公寓里发的那顿脾气很是惭愧。他本就为自己的失败而生气,而想到她和沃尔夫在一起,他更是气得发狂。他的举动只能归结为坏脾气。艾琳是个可爱的女孩,还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助他,他至少应该对她礼貌一些。
沃尔夫说他还会再找艾琳。范德姆希望他快点联系她。想到他们俩在一起,范德姆还是没来由地觉得愤怒,但现在船屋那条路看来走不通,艾琳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他坐在书桌旁,等着电话铃声响起,盼望着沃尔夫联系她,却又害怕这件事真的发生。
下午晚些时候,艾琳出门去购物。她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一会儿伤心一会儿高兴,在这之后她的公寓看起来有种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于是她换上一条让人心情愉快的条纹裙子,出门晒晒太阳。
她喜欢蔬果集市。这是个生机勃勃的地方,尤其是一天快结束的这个时候,小贩们都在试图把最后一点儿货物脱手。她停下来买番茄。那个招呼她的男人挑出一个稍微有些碰伤的番茄,夸张地把它扔掉,然后开始往纸袋里放完好无损的番茄。艾琳笑起来,因为她知道一旦她走了之后,那个碰伤的番茄就会被找回来放到摊位上,以便这出哑剧可以在下个顾客面前再上演一遍。她简短地还了一下价,但小贩看出来她有些心不在焉,她最终付的钱和他最初要的价差不了多少。
她又买了些鸡蛋,决定做蛋卷当晚饭。拿着一篮子食物的感觉很好,她一餐吃不了这么多,但这让她感觉安心。她还记得没有晚饭的日子。
她离开集市,准备再去服装店随便转转。她的大部分衣服都是一时兴起买下的,她的喜好很明确,如果她专程想买某件特别的衣服,她从来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她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有自己的裁缝。
她想:不知道威廉·范德姆能否负担得起为他妻子找个裁缝?
她一想到范德姆就觉得愉快,再一想到沃尔夫,心情就低落下来。
她知道如果她愿意,她可以逃掉,只要拒绝和沃尔夫见面,拒绝和他约会,拒绝给他回信。面对一个杀人凶手,她没有义务去做陷阱里的诱饵。她不断地萌生出这个想法,这个想法像一颗松动的牙齿一样让她苦恼,我没有必要这么做。
她突然失去了对衣服的兴趣,开始往家里走。她希望自己能做双人份的蛋卷,但只要有一人份的蛋卷可吃就该心存感激了。当你没吃晚饭就上床睡觉,早晨醒来时又没有早饭可吃时,胃里会有种特殊的、让人无法忘却的疼痛。十岁的艾琳曾偷偷地想,不知道人挨饿多久会死。她确信范德姆童年时不曾被这样的担忧所困扰。
当她拐进她公寓那个街区的入口时,她听到有个声音说:“阿比盖尔。”
她震惊地僵在原地。那是鬼魂的声音。她不敢转头看。声音又响起来了。
“阿比盖尔。”
她强迫自己转身。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衣衫褴褛,胡子拉碴,脚上青筋突起,穿着轮胎做的凉鞋……
艾琳说:“爸爸。”
他站在她面前,像是害怕碰她一样,只是看着她。他说:“还是这么漂亮,而且不穷……”
她冲动地凑上前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又退回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说:“你的祖父,我的父亲,去世了。”
她挽着他的胳膊,领他上楼。这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不合情理,像做梦一样。
来到公寓里,她说了声“你该吃点东西”,就把他带进厨房。她把一个平底锅放在炉子上,开始打鸡蛋。她背朝着她的父亲,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直知道你在哪里。”他说,“你的朋友埃斯梅会给她的父亲写信,有时我会见到他。”
艾琳和埃斯梅只是认识,算不上朋友,不过她隔几个月会碰到她一次。她从来没提过她会往家里写信。艾琳说:“我不想听你叫我回去。”
“我会怎么说?‘回家来,你有责任和你的家人一起挨饿。’我不会这么做,但我知道你在哪里。”
她把番茄切片,加到蛋卷里。“你会说挨饿也胜过不道德地活着。”
“是的,我是会那么说。我错了吗?”
她转头看着他。青光眼几年前夺走了他左眼的视力,现在又蔓延到了右眼。他五十五岁,她算了算,但他看起来有七十了。“是的,你那么说是错的。”她说,“活着总比死了强。”
“也许吧。”
她的诧异一定写在脸上了,因为他解释道:“我不像以前对这些事那么肯定了。我老了。”
艾琳把蛋卷切成两半,盛到两个盘子里,又把面包放到桌子上。她父亲洗过手,对着面包开始祷告。“赞美你啊,我的主,宇宙之主宰……”这祷告意外地没让艾琳生气。在她孤独的生活中最黑暗的时刻,她曾经迁怒于父亲和他的宗教,因为他们曾经给她带来太多痛苦。她试着培养出冷漠或者略带轻蔑的态度来对待他,但并不太成功。现在她看着他祷告,想:这个我恨的人出现在我的门口,我做了什么?我亲了他的脸颊,我把他领进来,我给他吃晚餐。
他们开始吃饭。她父亲饿坏了,狼吞虎咽起来。艾琳心想不知他来做什么。只是来告诉她祖父的死讯吗?不,那也许是其中一部分,但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她问起了她的姐妹们。在母亲死后,她的四个姐妹以不同方式和父亲决裂。两个去了美国,一个嫁给了父亲的死对头的儿子,最小的那个,娜奥米,下定决心从家里逃出来,后来死了。艾琳逐渐明白过来,父亲已经垮了。
他问她现在在做些什么。她决定告诉他真相。“英国人在抓一个人,一个德国人,他们认为他是个间谍。我的工作是和他交朋友……我是陷阱里的诱饵,不过……我想我也许不会再帮他们了。”
他停下刀叉。“你害怕了?”
她点点头。“他很危险,他用刀杀了一个士兵。昨晚我本来应该在一家餐厅和他见面,而英国人准备在那里逮捕他。但出了点岔子,我和他在一起待了整晚,我害怕极了,最后结束时,那个英国人……”她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之,我也许不会再帮他们了。”
他父亲继续吃起来。“你爱这个英国男人吗?”
“他不是犹太人。”她挑衅地说。
“我已经放弃对别人评头论足了。”他说。
艾琳难以理解这一切。这个老人身上还有没有一点儿从前的影子?
他们吃完了晚饭。艾琳起身给他泡了一杯茶。他说:“德国人来了,犹太人的日子会很难过。我要走。”
她皱起眉头。“你要到哪里去?”
“耶路撒冷。”
“你怎么去?火车全满了,对犹太人有限额——”
“我打算走着去。”
她瞪着他,既不相信他是认真的,也不相信他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走?”
他笑了。“有人做过这样的事。”
她看出他是认真的,生起他的气来。“据我所知,摩西并没有成功。”
“也许我能搭个顺风车。”
“这太疯狂了!”
“我不是一向都有些疯狂吗?”
“没错!”她吼道。她的怒火突然间土崩瓦解。“没错,你一向都有些疯狂,我早该知道的,不该试着改变你的想法。”
“我会向上帝祷告请他保全你。你在这里会有机会——你年轻,美丽,也许他们不会发现你是犹太人。而我,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头,成天念叨着希伯来祷词……他们肯定会把我送进集中营,而我肯定会死在那里。活着总比死了强,你说的。”
她试图说服他住在她这里,哪怕一晚也行,但他不愿意。她给了他一件毛衣,一条围巾,和屋子里所有的现金,对他说如果他多等一天,她能从银行里拿到更多现金,给他买件像样的外套。
但他急着要走。她哭了,把眼睛擦干,然后又哭起来。他离开时,她从窗户往外看,看着他沿着街道走远,一个老人跟随雅各的子孙的足迹走出埃及,走进荒野。老人身上还保留了一些东西,他的观念已变得温和,但他的意志还犹如钢铁。他消失在人群中,她从窗户旁走开。当她想到他的勇气,她知道自己不能抛下范德姆不管。
“她是个有意思的女孩。”沃尔夫说,“我不太能看透她。”他正坐在床上,看着索尼娅穿衣打扮。“她有点神经过敏。我给她说我们准备去野餐时,她表现得被吓坏了,说她和我还不熟悉,好像她需要一个监护人似的。”
“和你在一起,她确实需要。”索尼娅说。
“但她有时也十分粗俗和直接。”
“把她带回来给我就行了。我会把她看明白的。”
“这让我有点不安。”沃尔夫皱着眉头,一边思考一边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有个人试图跳到我们的出租车上。”
“一个乞丐。”
“不,那是个欧洲人。”
“一个欧洲乞丐。”索尼娅停下梳头的动作,从镜子里看着沃尔夫,“这城里到处是疯子,你知道的。听着,如果你有别的想法,就想象一下她在那张床上扭动的样子,而我和你分别在她两侧。”
沃尔夫咧嘴一笑。那是一幅引人入胜的画面,但并非不可抗拒,憧憬这个的是索尼娅,不是他。他的直觉告诉他现在要潜伏起来,不要和任何人约会。但索尼娅会坚持要他这么做,而他现在还离不开她。
索尼娅说:“还有,我该什么时候联系柯麦尔?他现在肯定知道你住在这里了。”
沃尔夫叹了口气。又一个约会,又一项对他的要求,又一桩危险,还有,又一个他需要向其寻求保护的人。“今晚从俱乐部给他打电话吧,我不想急着和他碰面,但我们得给他点甜头。”
“好的。”她打扮停当,出租车在等着她,“和艾琳约个时间吧。”她出去了。
沃尔夫意识到,她不像从前那样在他掌控之中了。你筑来保护自己的墙也困住了你自己。他能和她对着干吗?如果有清楚而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会的。但他现在只是有种模糊的不安,直觉上倾向于保持低调。而如果索尼娅真生气了,她也许会疯狂到出卖他。他不得不选择危险较少的那条路。
他从床上起来,找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开始给艾琳写信。
十七
信是在艾琳父亲前往耶路撒冷的第二天寄到的。一个小男孩拿着一个信封来到门口。艾琳给了他一点儿小费,然后把信读了读。信很短。
“我亲爱的艾琳,让我们周四晚上八点在绿洲餐厅见面。我急切地盼望着与你相会。爱你的,阿历克斯·沃尔夫。”和他说话不同,他写的信有种德语似的僵硬感觉——但也许这只是她的想象。周四——那就是后天了。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害怕。她的第一个念头是给范德姆打电话,接着她又犹豫了。
她对范德姆越来越好奇了。她对他了解得太少了。他没在抓间谍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他听音乐,还是集邮,或者打鸭子?他喜欢诗歌、建筑,还是古董地毯?他家是什么样子?他和谁住在一起?他的睡衣是什么颜色?
她想要平息他们的争吵,而且她想看看他住的地方。她现在有了一个联系他的借口,不过她不准备给他打电话,她要到他家去。
她决定要换条裙子,接着她又决定先洗个澡,后来她决定把头发也洗一洗。她坐在浴缸里考虑穿哪条裙子。她回想着之前见到范德姆的场合,想要记起当时她穿的什么衣服。他从没见过那条淡粉色、有着泡泡袖、胸前一溜扣子的裙子,那裙子很漂亮。
她擦了一点儿香水,然后穿上强尼送她的真丝内衣,这套内衣总让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女人味。她的短发已经干了,她坐在镜子前梳着头。乌黑精致的卷发在洗过之后闪着光泽。我看起来迷人极了,她这么想着,冲着自己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她把沃尔夫的信带在身上离开了公寓。范德姆会想看看他的笔迹。他对和沃尔夫有关的每个细节都很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们遇见时不是在黑暗中就是隔得远远的,还没有真正地面对面相处过。笔迹很工整,容易阅读,字体富有艺术气息,范德姆会从中得出一些推论的。
她朝花园城走去。现在是七点,而范德姆会工作到很晚,所以她时间很充裕。阳光还是很强烈,她很享受走路时胳膊和腿上暖洋洋的感觉。有一群士兵朝她吹口哨,她心情正灿烂,于是冲他们一笑,结果他们跟着她走了几个街区才拐进一间酒吧。
她感觉满心欢喜又胆大妄为。到他家去真是个好主意——比一个人坐在家里好多了。她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太多了。对她的男人们来说,她只有在他们有空来看她时才是存在的。而她自己也接纳了他们的看法,所以当他们不在时,她感到无事可做,没有角色可扮演,自己什么人也不是。现在她已经和那一切决裂了。通过做这件事,不经邀请去看他,她觉得她终于做回了自己,而不是一个只出现在别人的梦里的人。这让她有些飘飘然了。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小型的法国殖民地风格的别墅,有着立柱和高窗,白色的石墙在夕阳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她走过那条短短的车道,按响了门铃,在门廊的阴影里等待着。
一个上了年纪、秃顶的埃及人来应门。“晚上好,女士。”他说话时像个英式管家。
艾琳说:“我想见一见范德姆少校。我的名字是艾琳·芳塔纳。”
“少校还没回家,女士。”仆人有些迟疑。
“也许我可以等一等。”艾琳说。
“当然,女士。”他往侧面让开,让她进来。 燃烧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