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寂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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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之后菲比·舍斯顿才首肯了她的肖像圆满完工。此时以赛亚·莫顿和罗杰两人都已复原到足以上路了。考虑到莫顿的孩子降生指日可待,而他又不宜涉险接近格拉尼特福尔斯或布朗斯维尔两地间的任何一处,詹米便安排他与艾丽西亚寄住在舍斯顿先生酒厂里的酿酒师家中,一旦健康情况允许,以赛亚将作为车夫受雇于酒厂。
“不知怎的,”詹米私下里对我说,“我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个不道德的小疯子了,可不想看着他被残忍地杀了。”
艾丽西亚一到,以赛亚的精神便出奇地好转了,不出一周他就能走下楼来,坐那儿像条忠心的狗儿一样,望着艾丽西亚在厨房里忙碌工作——直到回床上去之前,他又会停下脚步,就舍斯顿夫人那幅肖像的进展评说几句。
“画得简直太像了。”他身穿睡袍,会站在正在画像的客厅门口赞叹着说道,“天啊,谁见了这幅画,准都认得出画中人是谁。”
考虑到舍斯顿夫人选择的是莎乐美[16]作为自己在肖像里扮演的人物,我怀疑这句评论是否会被视为赞美。不过舍斯顿夫人嫣然一红脸,谢过了他,显然是听出了他话音里的诚意。
布丽确实画得很出色,把舍斯顿夫人描绘得栩栩如生,又突出了她的优点,还能不带明显的嘲讽之意——这点肯定绝非易事。唯独在一个次要细节上她没能抵御住诱惑:施洗者约翰[17]的首级看起来竟与特赖恩总督阴郁的眉目惊人的相像,不过那人头上血迹斑斑,我也不觉得这点相似会有什么人注意。
我们准备回家了,宅子里充满了一种令人坐立不安的激动情绪,还有一种解脱感——罗杰除外。
毫无疑问,罗杰有了起色,完全从健康角度来说。他的双手又可以动了,除了骨折的手指以外,而脸部与身上的大部分瘀血都已经褪散。最重要的是,喉部的肿胀已消退到足以让他重新用口鼻呼吸了。我得以撤除他喉口的导气管并缝合了切口——手术很小却要疼得厉害,而他都忍过去了,僵直着身子,张大着眼睛,瞪着天花板让我完成了我的工作。
从心理角度来说,我不清楚他恢复了多少。缝合了他的咽喉以后,我扶他坐起来,帮他擦了擦脸,递给他一小杯掺过白兰地的水做滋补之用。我认真观察了他的吞咽,又把两个手指轻放在他喉咙上,仔细触摸了一下,接着让他再吞咽一次。这次我闭上眼,感触他吞咽时喉咙的运动、气管的软骨环,尽可能估量损伤的程度。
最后睁开眼时,我发现他依旧圆睁的双眼就在我的眼睛六十厘米以外的地方,目光里的疑问如冰山一般生冷而突兀。
“我不知道。”最后我回答说,自己的话音也小得只有气声。我的手指还停留在他喉咙上,感觉得出手掌之下他的颈动脉里有鲜血在涌动,隔着那层肌肤他的生命就在下面流淌。而我的指尖之下,他那僵硬而棱角分明的喉头一动不动,畸变了的形状有点怪异,我感觉不到任何脉动,他的声带上没有任何气流的振荡。
“我不知道,”我重复道,慢慢地缩回了手指,“你——想不想试试?”
他摇摇头,从床上起来,背对我走向窗口。正当他手撑着窗框俯视起街道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段模糊而令人不安的记忆。
不过那是个月夜,不是白天——在巴黎。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赤裸的詹米站在窗前,背上的伤疤泛着苍白的银光,他撑着双臂,周身的冷汗闪闪发亮。罗杰也在冒汗,却是因为暑热。他身上的亚麻衬衣贴在身上——勾勒出同样的轮廓,同样的一个挺身正视恐惧的身影,同样选择了孤身一人面对心魔。
我听见楼下街上的人声,詹米从营地归来,怀抱着小杰米坐在马背上。他已习惯每天带着杰米四处奔忙,好让布丽去专心工作。结果,杰米便学会了四个新词儿——其中属于脏话的也就两个——同时,詹米上好的大衣则不仅留下了果酱的污渍,更沾上了脏尿布的臭气。然而他俩却都对此安排大体满意。
布丽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她笑呵呵地出门抱回儿子。罗杰就像木头雕像一般站着。他没法喊他们一声,但他本可以敲敲窗框或者发些别的声响,朝他们挥挥手,他却一动都没动。
过了一会儿,我静静地起身走出房间,感到有什么生哽在喉,硬硬地吞不下去。
布丽抱杰米去洗澡后,詹米告诉我,特赖恩已把作战中俘获的人几乎全给放了。“休·福尔斯是其中之一,”他放下外衣,扯松了衬衣领子,对着窗口吹进的微风抬起头来,“我替他说过情,特赖恩记着。”
“他最好记着点儿!”我用尖锐的声调说道。他瞥我一眼,喉咙里嘀咕了一声,顿时我联想到了罗杰,他的喉咙就再也没有能力产生出这种苏格兰特有的表现形式了。
这个想法准让我显得很沮丧,因为詹米见状挑起眉,拍了拍我的胳膊。这么热的天拥抱已不太适宜,于是我把脸颊凑到他肩上贴了一下,以求那轻薄而潮湿的亚麻布底下他坚实的躯体能给予我安慰。
“我把罗杰的喉咙缝合上了。”我说,“他能呼吸了——可我不知道他这辈子能不能再开口说话。”唱歌就更别说了。那无声的念头飘浮在闷热的空气里。
詹米又嘀咕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愤怒。
“我跟特赖恩也谈了他对罗杰·麦的许诺。他把地契文件交给我了——五千英亩,就连着我的地界。算是他作为总督办的最后一件公事——几乎是。”
“你这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他放走了大部分俘虏吗?”他挪开了点儿,有些烦躁,“大部分俘虏,除了十二个人。那十二个仍被他关押着,改革者的非法首领,按他的说法。”他语调里带着浓浓的讽刺,像空气里厚重的风尘,“一直要关到一个月之后,以叛国罪进行审讯。”
“如果他们被判有罪呢?——”
“起码他们上绞架前会有机会申诉。”
他在肖像前停下了脚步,眉头紧皱着,但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在看那幅画。
“我不会留下听审的。我跟特赖恩说我们得走了,要去照管庄稼和农田。他已经解散了民兵,就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我感到心头如释重负。此时山中一定很凉爽,空气里充满着绿意与清新。是养伤的好地方。
“咱们几时走?”
“明天吧。”他确实注意了那幅肖像,并点点头,冷冷地对托盘上耷拉着下巴的首级表示了肯定,“要留下的话只有唯一一个理由,可现在我觉得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是指?”
“杜格尔的儿子。”他说着转身背对那画像,“我满山遍野地找威廉·巴克雷·麦肯锡,已经找了十天了。找到了些认得他的人,但自打阿拉曼斯之战过后就没人见过他。有的说他没准已经离开殖民地了。改革派里逃走了许多人,赫斯本德也走了——带着家人去马里兰了,他们说。可那威廉·麦肯锡,消失得就跟一条蛇钻进老鼠洞似的,连人带家眷全不见了。”
……
昨晚我梦见我们躺在一棵大花楸树下,我和罗杰。那是个美丽的夏日,我们聊着从前常聊的话题,关于我们各自想念的东西。唯一不同的是,聊到的东西竟一样样出现在我俩之间的草地上。
我说,如果有一块好时牌杏仁巧克力,我宁愿出卖自己的灵魂。于是巧克力便出现了。我撕下外面的包装,巧克力香扑面而来。我打开里面的白色糖纸,吃了起来,可我们接着聊的却是纸——包糖的纸。
罗杰捡起糖纸,说他最想念的是厕纸,这糖纸用来擦屁股还嫌太光滑。我大笑着说,厕纸又没啥复杂的——现在的人们就能造得出来,只要他们愿意。这时一卷厕纸出现在地上,我伸手指了指,一只大熊蜂俯冲而下,衔起一端便飞起来,身后展开的厕纸飘扬开去。一时间,那蜜蜂便一进一出地将厕纸缠绕在头顶的树枝之间。
随后罗杰说,想用纸擦屁股的念头是一种亵渎——至少在这里是。妈妈记录病历时把字写得很小很小,爹给苏格兰去信时把字写在纸的两面,然后把纸转过来横着再写,信都写成格子网架一样。
接着我看见爹坐在地上,正往一卷厕纸上写着给詹妮姨妈的家信,信越写越长,直到被蜜蜂带上高空,向着苏格兰飞去。
要说用纸我比谁用得都多。乔卡斯塔姨婆把她旧时的几本速写本给了我用,还有整整一刀水彩纸——可我用的时候很是内疚,因为我知道纸有多贵。但画画对我来说是必需的。这次为舍斯顿太太画像有一个好处——由于有钱可赚了,我便觉得用一点儿纸也是可以的了。
这时候我的梦变了,我开始给杰米画像,用的是黄色的2B铅笔。铅笔上印着黑色的“提康德罗加”字样,就像我们上学时用的那种。不过我用的纸却是厕纸,而且不停地被铅笔戳破,一气之下我便把它捏作了一团。
此后便是那种百无聊赖又令人不安的梦境,你逛来逛去地四处找地方解手,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你变得足够清醒,意识到你真的需要去解手了。
我不清楚自己是更想要那好时牌巧克力呢,还是更想要厕纸,或是铅笔。我想是铅笔吧,我能立刻闻到那新削好的笔散发出的木头的气味,能想象出它摸上去,甚至咬上去的感觉。我小时候爱咬铅笔。我仍然记得狠咬一口上去的感觉,那油漆与木头被咬破的滋味,就那么一点儿,记得我如何上上下下地嚼遍整支铅笔,直到它看着像被狸猫啃过一般。
今天下午我一直在想这些,以至于觉得有那么点伤感,因为等杰米上学的时候,他不会有黄色的新铅笔,不会有印着蝙蝠侠的午饭盒——即使他真能有学可上。
罗杰的双手仍然很糟糕,都没法握笔。
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想要铅笔,不想要巧克力,也不想要厕纸。我就想要罗杰重新开口跟我讲话。 异乡人10:烈火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