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说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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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弗雷泽岭的旅程要比我们来阿拉曼斯快多了,虽说回程走的是上坡。时值五月底,希尔斯伯勒附近的玉米秆子已经绿油油地高挺在地里,随风播撒着金黄的花粉。山里头的庄稼一定长势正好,牲口准在下崽子了,有狼、狐狸和熊,需要保护好牛犊、马驹和羊羔儿。民兵团一接到总督的遣散令就立马解伙了,成员们匆匆四散着返回自己的家宅农田。
这样一来,我们回程人马的规模便小多了,才两辆板车。有几个住在弗雷泽岭附近的人选择与我们同行,芬德利两兄弟也是,因为我们会顺道经过他们母亲家里。
我私下望了一眼芬德利兄弟,他们正帮着一起卸车,搭建每晚的宿营。不错的小伙子,但不爱说话。他们对詹米很尊敬——甚至有点畏惧,倒是经过这场短命的战役,对罗杰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忠心,以至于民兵散伙以后,这种奇特的忠诚仍旧保持了下来。
他俩曾双双来希尔斯伯勒探望罗杰,打着赤脚,在菲比·舍斯顿的土耳其地毯上尴尬地倒腾着脚指头。虽然涨红着脸,几乎一言不发,他们却给罗杰带了三个半生不熟的青苹果,显然是从路上谁家的果园里偷摘来的。
罗杰回报他们一个大大的微笑以表谢意,拿起一个苹果,未及我阻止便英勇地咬了一口。一周来除了汤汁他还没有吞咽过任何东西,这一口差点把他噎死。然而他哽着喘着还是咽了下去,三人满眼是泪,对坐着展开了无言的笑容。
这次旅途中,芬德利兄弟通常会出现在罗杰周围,始终留心注意着,每每在他受伤的双手不好使的时候跳出来帮忙。詹米曾向我说起他们的舅舅伊恩·摩尔,显然,他俩很能够熟练地预测别人不说出口的需求。
年轻力壮的罗杰恢复得很快,他的骨折也并不严重——但两周时间对断骨接合来说不算太长,我是宁可让他再包扎一周的,但显而易见,他已经被绷带磨得够厉害了。昨天我蛮不情愿地拆下了他手指上的夹板,告诫他小心为是。
“你敢!”这会儿,他正要探进车里拿一个很重的装日用品的布包,我抓起他的胳膊呵斥道。他低头看看我,扬起一根眉毛,转而温顺地一耸肩,退到后头,让休·芬德利拿走了布包。罗杰又指指伊恩·芬德利正在围造的篝火石圈,再指指近旁的树林,他可以去拾柴吗?
“当然不行。”我坚决地说。他做出喝水的手势,抬抬眉毛,抬水呢?
“不行,”我说,“只要水桶一滑……”
我四下张望着,想找件他可以安全完成的事情,但扎营的工作全都牵涉粗活。与此同时,我也知道他有多讨厌袖手旁观,自觉一无用处。他烦透了被当成病号的感觉,我看出他眼里闪现着初生的反叛。再来一个“不行”他没准会企图举起板车,只为激怒我而已。
“他可以写字了吗,外乡人?”詹米在板车旁停下脚步,注意到正在形成的僵局。
“写字?写什么字?”我吃惊地问,但他已经绕过我,伸手翻出了他旅行时总带着的那张破旧的便携写字桌。
“情书?”詹米俯视着我,建议道,“要不,十四行诗呢?”他将那膝上小桌抛向罗杰,我还在大呼抗议,罗杰已经一把接住了,“不过先别忙着给威廉·特赖恩谱写史诗,罗杰·麦,能劳驾你给我讲讲咱们那位共同的族人是怎么会来谋杀你的吗?”
罗杰抱着小桌怔怔地站了会儿,然后冲詹米歪嘴一笑,缓缓地点了点头。
扎营的当儿他开始写的,之后他停下吃了晚饭,又继续工作起来。这是份辛苦的工作,进展也很慢。他的断骨大都已痊愈,但那两只手仍旧僵硬酸痛而笨拙。鹅毛笔从他手里都掉下来了十好几次。光看着他,我的指关节就觉得好疼。
“嗷!别这样好吗?”我正用一把灯芯草和沙子冲洗着手里的平底锅,抬头一看,只见布丽安娜正僵持在与儿子的殊死决战中,小家伙在她的臂弯里像一张弓似的仰着背,一边踢一边扭,一边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哭闹声,那声音足以使最慈爱的父母瞬间想要杀死婴儿。我见罗杰听见那嚷嚷,直把肩膀耸到耳边,却还是坚持着继续往下写着。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布丽气愤地质问道。她跪下来,扭打着将杰米放置到半坐的姿势,显然是想让他躺下,好给他换了今晚的尿布。
那块尿布已着实亟待处理,正湿湿黏黏地半挂在小家伙的腿上。整个下午杰米几乎都在车里睡觉,醒来后一脸迷惘,烦躁得根本容不得怠慢,要想给他换了尿布放上床就更难了。
“没准他还不困呢,”我提示说,“他已经吃了,是吧?”这是句无须回答的问话,明显,杰米脸上抹着米糊,头发里粘着鸡蛋土司的碎屑。
“吃过了。”布丽伸手抓了抓自己并不那么脏却同样凌乱不堪的头发。此刻的麦肯锡家,烦躁的不止杰米一人。“没准他还不困,但我困了!”她确实累了,一整天她几乎都在车下走路,好免得渐次陡峭的山路累坏了马儿。我也走了一天。
“把他留下,你去洗洗吧!”我说着,无私地忍住了一个哈欠。我抓起一把大木勺,诱惑地向杰米挥舞起来,此时他正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前后摇晃着,嘴里哀怨的哼哼声难听极了。看见木勺,他不作声了,只是蹲在原地不动,狐疑地瞪着眼睛。
我在诱饵之上又加了一个锡质的空杯子,往他身旁的地上一摆。还真管用,咯吱一声,他便翻身坐了起来,双手举起木勺,敲敲打打地开始将杯子砸进泥地里。
布丽深怀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连忙站起身跑进树林,朝山坡下的小溪方向去了。在黑暗的森林环抱下匆匆洗个冷水澡,算不上奢侈的逃避,不比烛光下芳香的泡泡浴——然而这里的关键词是逃避。对于一个母亲,短暂的独处能制造神奇的效果,我曾深有体会。清洁即便不能与神圣的美德相提并论,能洗干净了脸和手脚,人的世界观还是绝对能有所改善的,尤其是经历了一整天的汗水、污秽与脏尿布之后。
我审视了自己的双手。忙于牵马、生火、煮饭和刷锅,我自己的世界观也很需要改善一下了。
当然,能令精神振奋的不止水这一种液体。詹米从我肩头将一个杯子递到我手中,捧着他自己的杯子在我身边坐下。
“干杯,我的褐发美人。”他用盖尔语轻声说,举杯对我微微一笑。
“嗯,”我闭起眼闻了闻那芳香的气息,“喝的不是威士忌也能说‘干杯’吗?”杯中盛的是葡萄酒——很不错的葡萄酒,酸涩中带着温润的口感,散发着阳光与葡萄叶的香气。
“我想不出为什么不能,”詹米逻辑性很强地说,“说到底,那不过是祝你健康的意思。”
“不错,可我觉得这里的健康与其说是象征意义的祝福,也许更是一种实际意义的愿望——祝愿与你举杯同饮的人喝下这酒能平安无事,这个意思。”
他大笑起来,乐得眯缝起眼睛。
“我酿的酒还没喝死过谁吧,外乡人。”
“我说的不是你的酒。”我向他保证,停下又喝了一口,“哦,你的是好酒。我想到的是阿什上校军团的那三个民兵。”那三人被哨兵找到时喝得烂醉,其中一个都瞎了,全因为享用了一瓶所谓的威士忌,天晓得从哪儿搞来的。
由于阿什军团没有医师,而我们的营地正好相邻,于是大半夜的我便被请了去,尽我所能处理此事。三人都幸免一死,但一个失去了一边眼睛的视力,另一个显然留下了些轻微的脑部损伤——不过私底下我不觉得他先前会有多聪明。
詹米耸耸肩。醉酒是生活中浅显的事实,而酿酒不当则是另一回事。
“快过来,阿呼什莱!”他对杰米喊了一句盖尔语,见小家伙已经对杯子、勺子失去兴趣,正手脚并用地爬向搁在篝火圈里保暖的咖啡壶。杰米没有理睬那声招呼,却被汤姆·芬德利一把救出了险境,他拦腰抱起那蹬着脚的小家伙,送到詹米手中。
“坐下。”詹米对孩子厉声说,不等他反应就把他放到地下,递上了他的破布球。杰米抓起那球,狡黠地看看外祖父,又看看火堆。
“你要把它扔火里,阿呼什莱,我就打你屁股了。”詹米和颜悦色地告诉他。杰米扭起眉头,下嘴唇一努,戏剧性地颤抖起来,尽管他并没有把球扔火里去。
“阿呼什莱?”我试着这个发音,“这可是个新词儿。什么意思呀?”
“哦,”詹米用指头揉揉鼻梁,思考着,“意思是‘我的血脉’。”
“我以为那应该是‘莫弗尔’。”
“是的,不过那个指的是你受伤时流的血。阿呼什莱更接近于……‘哦,你的血管里流淌的就是我的鲜血’一般,你只对小孩子这么讲——当然是你的亲人。”
“真好。”我把空酒杯往地上一放,倚在詹米肩头。虽然仍旧很累,但葡萄酒的魔力已经抚平了疲惫的粗糙棱角,令我眩晕得颇为惬意。
“你觉得你会管杰梅恩叫阿呼什莱吗?还有琼?还是说这得真是‘你的血脉’才行?”
“杰梅恩嘛,我更愿意叫他小讨厌鬼,”他幽幽地乐了,发出一声鼻音,“要说琼嘛,是啊,我会管小琼妮叫阿呼什莱。血脉从心,你知道,那不仅仅是身体的事儿。”
杰米早已把破布球丢在地上,张开小嘴出神地望着草丛中随黑夜降临而开始闪烁的萤火虫。此时大伙儿都吃饱了肚子,准备凉爽地睡上一觉,集会之夜抚慰人心的效果开始感染起每一个人。
男人们肆意躺在梧桐树下幽暗的草丛里,酒瓶子手手相传,言辞对话轻松随意,前言后语且未必相搭,全然彼此谙熟的样子。芬德利兄弟站在马车车辙上来回抛着什么东西,那显然是仅有的一片完全的空地,夜幕降下时他们一半儿的抛接都掉在了地上,于是便来回抛起了和缓的对骂。
篝火对面的灌木林传来很响的沙沙声,布丽安娜出现了,湿漉漉的,却愉快了许多。她在罗杰身旁停下,一手轻轻地搭在他后背,越过他肩头去看他写的东西。他抬眼望望她,认命地耸耸肩,收起他业已完成的几页大作递给了她。她跪坐到他身旁读起来,将几缕湿发拂到脑后,皱起眉就着火光辨认着每个字母。
一只萤火虫停在詹米的衬衣上,从布料褶皱的影子里闪烁出清冷的绿光。我朝它伸去一根指头,它便飞了,从火堆上盘旋升空,犹如逃亡的一粒火星。
“让罗杰写字是个好主意,”我赞许地望着火堆的那边,“我都等不及了,好想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我也是啊,”詹米应和道,“不过威廉·巴克雷这么一消失,比罗杰遭遇了什么更重要的,可能是罗杰将来会怎样。”
他话里的意思我无须再问。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瞬间被剥夺了你所赖以生存的一切意味着什么——而重建这一切又需要怎样的力量。我伸手去找他的右手,他让我握住了它。在黑夜的掩护下,我抚弄着他受伤的手指,描摹那厚重的一棱又一棱疤痕。
“查出你的表亲究竟是不是冷血杀手,这对你不重要吗?”我平静地问,想要掩饰另一番悄无声息却更为严肃的对话,此时正在我们的手与手之间进行着的对话。
他小小地哼了一声,兴许是在发笑。手指合拢在我的手上,光滑却带着茧子,会意地轻按着我。
“他是麦肯锡家的,外乡人,理士堡的麦肯锡家族。”
“嗯。”弗雷泽家的都倔强得像石头,他们告诉我。而詹米自己则向我描述过理士堡的麦肯锡家族——迷人得像田间的云雀——还不忘加一句,狡猾得像狐狸。这无疑是他的舅舅们,科拉姆与杜格尔的真实写照。至于他母亲艾伦是否也具备同样的家族特征,我从未听说过任何有关的暗示——可她去世的时候詹米才只有八岁。他姨母乔卡斯塔呢?她自然也不好惹,不过她的心机谋算比起他的兄长,空间可就小得多了,我心想。
“你——什么?”布丽安娜的惊呼把我的注意力拉回了篝火的那一边。她手握那几张纸,看着罗杰,露出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沮丧的表情。我看不见罗杰的脸,他正转身面向着她。却只见罗杰抬起一只手示意让她小声点儿,同时把头转向树那边喝着酒的人群,确保没有人听见她的喊声。
我察觉他脸上的轮廓线映出火光一闪,转眼他的表情变了,从方才的小心戒备变为惶恐。他猛地站了起来,张大了嘴。
“别!”他大吼一声。
那是一声可怕的吼叫,高亢尖厉,又带着一种恐怖的窒息感,仿佛他绕过一只捅进他咽喉深处的拳头,强行喊出声来。所有听见的人都怔住了——包括早已遗弃了萤火虫并偷偷跑回来研究咖啡壶的杰米,他抬眼望着父亲,手还停留在离那滚烫的金属约两米的地方。这时他的脸庞一下子皱拢了,害怕地号啕大哭起来。
罗杰越过火堆一把抱起了孩子,小家伙尖叫起来,踢着、扭着想要逃脱这个可怕的陌生人。布丽急忙接过他紧抱在胸前,将他的小脸埋进肩头,自己脸也吓白了。
罗杰显得同样震惊,他谨慎地把手放到喉头,似乎在怀疑是否真的摸到了自己的皮肉。绞绳留下的那一棱伤疤在他下巴底下仍然黑黑的,即便在摇曳的火光下我也能看得见,还有我亲手留下的那道细一点,也整齐一点的刀口。
他的喊声最初引起的震撼已经平息,人们争先走出树影,芬德利兄弟从路边跑来,大伙围起罗杰,大呼小叫地惊叹并祝贺起来。罗杰点着头,听任大家握着他的手、拍打着他的背,却始终一副宁愿能飞去别处的样子。
“说些别的!”休·芬德利连哄带骗地说。
“对啊,先生,你行的!”伊恩附和道,圆脸儿放着光,“说……说‘七巷的漆匠,和西巷的锡匠’!”
这个点子被吼了回去,其他热切的建议却像雨点般纷纷取而代之。罗杰咬紧牙关,开始显得有些绝望。詹米和我都站了起来,我能感觉詹米正打算着怎样进行干预。
这时布丽安娜推开兴奋的人群,坐在她一侧胯上的杰米极不信任地旁观着发生的一切。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罗杰的手,向他笑了笑,笑容的边缘带着一丝颤抖。
“你能说我的名字吗?”她问。
罗杰回应了她同样的笑容。他吸了口气,我能听见那气息在他喉咙里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这次他说得很轻。十分轻柔,但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俯耳听着。那是一声不太悦耳的耳语,粗重而艰难,第一个音节被一记重击强行穿透了他伤痕累累的声带,最后一个音节却几乎听不见。然而——
“布丽——安……娜。”他说,布丽安娜的泪水随即奔涌而下。 异乡人10:烈火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