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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海底有个洞[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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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雷泽岭

  1771年10月

  罗杰瞬时间醒了,这是一种不容睡意过渡的苏醒方式,身体疲软而意识却已警醒,双耳关注着唤醒他的声音所留下的回响。他不记得听见杰米的哭声,但那哭声正在他内耳中回荡,带着一半的希望与一半的无奈,正如所有的父母之中容易惊醒的那一方一样。

  睡眠仿佛锁在他脚上的十吨重的巨石,拖着他,意欲牵引他沉入睡梦的波涛。唯独那细小的窸窣声在那儿确保着他的脑袋暂时不被海面吞没。

  “接着睡你的!”他用意念向摇篮方向凶狠地说道,“嘘!别吵!安静!接着睡!”他的意念催眠术很少灵验过,但起码能让他推迟宝贵的几秒钟缓缓再起来。有几次确曾有奇迹发生过,他儿子竟真的接着睡了,真的放松了哭喊,沉入脏尿布加奶酥蛋糕的湿湿暖暖的梦乡。

  罗杰屏住呼吸,依偎着睡眠那渐已退却的边际,囤积着起床前珍贵的每分每秒。这时候,另一种细小的声音出现,他立即站了起来。

  “布丽?布丽,怎么了?”他还是发不清她名字里的“丽”字,那个音在他咽喉里颤抖着,却很难清晰地送出。不过他没时间在意这个,此时的注意力全数集中在她的身上。

  她站在摇篮边,像黑暗里矗立的鬼影。罗杰摸到了她,抓住了她的肩膀。布丽的双臂牢牢地环抱着小娃儿,身体在寒气与恐惧中瑟瑟发抖。

  罗杰本能地将她揽过来,即刻被她的寒意侵染了。他感到钻心的冷,并强迫自己抱紧她,不去看空空的摇篮。

  “怎么了?”他耳语道,“是杰米吗?出……什么事儿了?”

  一股震颤自下而上掠过她周身,透过薄薄的衬裙,他能感觉到她起了鸡皮疙瘩。屋里虽然很暖和,但是他觉得自己胳膊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没事儿,”她说,“他很好。”布丽的嗓音有些厚重,但她说得没错。被父母二人别扭地夹在中间,苏醒的杰米突然愤怒地惊叫起来,开始如打蛋机一样舞动起双手双脚。

  这一阵结实的敲打顿时在罗杰心里注满了温暖的慰藉,淹没了方才看见她时涌上心头的各种冷酷的想象。他花了点力气才撬开了他母亲胳膊,把杰米高举到自己的肩头。

  他安慰地拍拍那厚厚的小背脊——安慰着杰米,也安慰着他自己——从齿间呼出轻轻的嘘声。这熟悉的程序令杰米颇感宽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便回归到他平日的三流演员状态,开始懒洋洋地向罗杰耳中哼唱起跌宕起伏的调调,像远处鸣响的警笛。

  “爸爸爸爸爸爸……”

  布丽安娜仍站在摇篮边,双臂空空地环抱着自己。罗杰伸出空着的手抚弄起她的头发和硬朗的肩膀,把她拉近身边。

  “嘘,”他向他俩同时说道,“嘘,嘘——现在都好了,嘘。”

  布丽抱着他的胳膊湿湿的,他还能感到她湿湿的脸贴着自己的亚麻衬衣。他的另一边肩头业已湿透了杰米睡醒时汗津津的暖意。

  “到床上来,”他温柔地说,“钻到被子里边,外头……凉。”外头并不凉,小木屋里的空气很温暖。但她还是进来了。

  布丽安娜还没躺下就拉上孩子拥进了自己的胸脯。对于吃奶,杰米在任何时候都来者不拒,此时他不例外地接受了这番好意,灵巧地随母亲侧躺下来,蜷起身子偎着她的肚子,状如一撇心满意足的单引号。

  罗杰也溜上床,躺到她身后,如法炮制着儿子的睡姿,将膝盖提到布丽安娜的双膝背后,保护性地围着她,躬身化为一枚逗号。如此被亦圈亦点地安然躺下,布丽安娜缓缓地放松下来,尽管罗杰仍能体会到她身上的张力。

  “都好了?”他柔声问道。她的皮肤摸上去还有些黏黏的,却已暖和起来。

  “是的。”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长叹出来,“做了个噩梦。吵醒了你,真对不起。”

  “没事的。”他反复抚摸着她丰腴的后腰,像驯养师安抚着他的马匹,“想告诉我吗?”他希望她能告诉自己,虽然杰米舒缓而有节奏的吮吸声令睡意偷偷来袭,三人彼此温暖着,像蜡烛油一般融化在一起。

  “我觉得冷,”她轻声说,“准是被子掉了。可梦里边是因为窗户开着。”

  “这儿吗?这里的哪扇窗户?”罗杰抬手指指尽头墙上隐现的椭圆外形的窗洞。即使在最暗的夜半时分,遮着窗户的油皮帘子也总是比周遭要亮一点儿。

  “不是。”她做了个深呼吸,“是在波士顿的房子里,我长大的地方。我躺在床上却好冷,冷醒了我——在梦里。我就起来看看冷风是从哪儿进来的。”

  她父亲的书房里有排法式落地窗。冷风从那里吹进来,吹得那屋的白色长窗帘鼓了起来。摇篮摆在古董书桌边上,薄薄的白色毛毯垂着边儿,在风里忽闪。

  “他不见了。”她的嗓音比先前平静了,但一时间,回忆里的惊恐震颤了她,“杰米不见了!摇篮空空的,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从窗户里进来了,偷走了他。”

  她后仰着紧贴住他,下意识地寻找安慰:“我好怕那东西——不管那是什么——可那不重要——我必须找到杰米!”

  她的一只手紧握在下巴下面,罗杰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拥她在怀里。

  “我掀起窗帘跑了出去,可——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她在回忆里战栗着。

  “水?”他用拇指轻抚着布丽紧攥的拳头,努力让她平静下来。

  “是海,大海。全都是——水,扑打着阳台的边儿。天好黑,我知道那水深得没有底,而杰米就在下面,他淹死了,我去晚了——”布丽哽咽了一下,喘上了气又继续说着,声音平静了些,“可我还是潜到水里,我不得不下去。底下好黑,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我周围——我看不见它们,可它们擦过我身边,很大的东西。我看啊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可接着水里突然就亮了,于是我——我看见了他。”

  “杰米?”

  “不。是博内——史蒂芬·博内。”

  罗杰逼着自己不要动,不要紧张。布丽常常做梦,在罗杰的想象之中,布丽没有告诉他的那些梦全都是关于博内的。

  “他举着杰米,哈哈大笑。我上前夺下他,可博内把他举得更高了,我够不到。他不停地那么做,我试图打他,可他就抓住我的手继续哈哈大笑。然后,他抬眼一看,表情一下全变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罗杰的手指以求慰藉。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表情,罗杰,从来没有!他能看见我背后的什么东西,正在逼近——他害怕的样子,我一辈子没见过任何人这么害怕过。他抓着我,所以我没法回头去看,也没法逃脱——我没法离开杰米。那东西正在逼近——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她颤颤地小声一笑。

  “我朋友盖尔的祖母总是说,在梦里跌下悬崖,如果你一跌到底,你就死了。真的死了,我是说。那要是给海怪吃了呢?也一样吗?你说。”

  “不一样。再说了,做那种梦的时候,你总会及时醒来的。”

  “算是吧,迄今为止。”她显得不太确信。然而,一旦把梦说了出来,她的恐惧便消退了。她的身体放松了最后的抗拒,背靠着他开始深沉地呼吸起来。罗杰能感到胳膊底下她的胸腔开始膨胀。

  “你永远都会的。这会儿别心烦了,杰米平安无事。我在,我会保护你们俩的。”他温存地将双臂圈住她,一手捂住杰米胖胖的屁股,隔着麻布衣服摸着好暖和。当所有生理需求得到了满足,杰米回归于他安静而麻醉的状态,无所顾忌而极具传染力。布丽安娜叹息着将手覆盖在罗杰的手上,轻轻捏了一下。

  “书桌上有几本书,”她说着,昏昏欲睡的样子,“爸爸的书桌。他在做什么研究,我看得出来——到处都是翻了一半的书和散乱的文稿。书桌中央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什么。我想看个究竟,看看他在到底在研究些什么——可是我没时间停下来。”

  “嗯。”

  布丽安娜轻轻地一哆嗦,这一动弄响了床垫下的玉米壳,如一浪微小的地震波掀动了他们温暖的小宇宙。她的身子一紧,像在反抗着睡意,而当罗杰的手覆上她的乳房,她便又缓和了。

  罗杰清醒地躺在那儿,将一家人安全地搂在怀中,望着那一方窗口渐渐地明亮起来。

  ****

  天色阴沉,早晨还挺凉,但空气很潮湿。罗杰感到汗水在身体表面凝成薄膜,像煮沸的牛奶上的一层皮。天亮才不到一个小时,他们还没走出大房子的视线,但他已经开始头皮发麻,脑袋后面有汗珠在辫子底下慢慢集结。

  他无奈地松松肩膀,第一滴汗珠顺着脊梁痒嗖嗖地向下爬去。至少出汗有助于缓解酸痛。今早他的胳膊和肩膀僵硬得无法更衣,布丽安娜都不得不帮他把衬衣套上脑袋,并用那灵巧的手指帮他扣上门襟。

  他暗自笑了,回想着那些长长的手指还做了些什么。回忆让他的头脑暂时远离了僵硬的身体,也赶走了困扰心绪的梦魇。他哼哼着伸了个懒腰,感觉肌肉在酸痛的关节上拉伸开来。干净的亚麻衣服已经粘上了胸口和背心。

  詹米走在小路前头,水壶背带斜挎过背心的地方,一摊湿汗明显在他的肩胛骨之间渐渐扩大着。罗杰颇感慰藉地注意到,他岳父今天早上的姿态也远比不上平日里那豹子一般的优雅。他明白这个伟大的苏格兰人无非凡人一个,但时不时能将此事实辅以实证令他颇受鼓舞。

  “你看这天气能挺得住?”罗杰问,其实不过为了说句什么而已。詹米绝不是个话痨,但今天上午他却一反常态地安静。除了先前罗杰问安时他咕哝的那句“哎,早上好”以外,他几乎还没开过口。或许是因为天气阴郁吧,因为大雨将至的威胁——抑或是希望。

  头顶的天穹低悬着,索然无味的样子,像个锡质盖碗。若能在室内度过午后时光,任雨点打在油皮窗帘上,午睡的小杰米如睡鼠般平静地蜷伏着,柔和的灰色天光下,他那褪去衬裙的母亲跨上床来……哎,好吧,不同的流汗方式也总有高下之分。

  詹米一边驻足仰望起低垂的天空,一边屈伸着自己的右手,先是合起掌握成个扭曲的拳头,又慢慢地放开手来。僵硬的无名指使他做起细致的工作格外困难,比如写字,但却委实给了他一项值得商榷的福利作为补偿,那肿起的关节预测起风雨来可靠得如同一枚晴雨表。

  詹米试验性地动了动手指,向罗杰隐隐一笑。

  “还一点儿都不疼呢,”他说,“天黑前不会下雨。”他伸伸筋骨,舒展着腰背,有点期待的样子,长嘘了一口气,“咱们走吧,欸?”

  罗杰回头一望,大房子和小木屋都看不见了。他苦着脸看着詹米的背影朝前走着,心中犹疑不决。离新开垦的土地还有将近半里路,所以说话的时间是足够的。但这并不是最好的机会,时机还未到。这事情需要面对面,空下来谈——晚些时候吧,等他们停下吃东西的时候。

  树林里很静,空气滞涩而沉闷。连鸟儿都安静得很,只有啄木鸟爆出的一阵阵敲击声像机关枪一样时不时惊吵一下这片沉默。他们穿过树林蜿蜒而行,如同印第安人一样无声地走在层层腐烂的落叶上。最终,两人穿破一片胭脂栎密林,唐突的动静惊起了一群乌鸦,尖叫着飞出新垦地上撕裂开的泥土,犹如恶魔逃离阴曹地府一般。

  “耶稣啊!”詹米禁不住在自己身上画了十字,低声说道。罗杰的喉咙严严实实地闭着,肚子紧紧地缩在那儿。先前乌鸦们正在一株连根拔起的树留下的空洞里争食着一具什么尸首,越过那一团团烂泥之上,他仅能看见一弯圆弧状苍白的肌肤,活像一角裸露的肩膀,像得令人反胃。

  的确是一角裸露的肩膀——猪的肩膀。詹米在那野猪的尸首边蹲下来,皱起了眉头,苍白的厚猪皮上划着一道道铁青的伤痕。他厌恶地摸了摸野猪侧面深深的沟坎,罗杰能看见红黑色的空腔里有苍蝇在忙碌。

  “是熊?”他在詹米身边蹲下来问道。他的岳父摇摇头。

  “是个大猫,”他把猪耳朵后稀疏的硬毛推到一边,指指那些穿透了层层猪油的发青的伤口,“一口就咬断了脖子。再瞧瞧那些爪印。”罗杰瞧见了,但他缺乏足够的知识来区分熊爪与豹爪。于是他仔细看了一眼,把那爪印的图案记到心里。

  詹米站着,用袖口擦了擦脸。

  “熊应该能吃掉更多的肉。这个几乎没怎么动过。猫倒都是这样——它们会杀了猎物留在那儿,然后日复一日地回来啃啃。”

  天虽然闷热,罗杰却觉得脖子上凉凉的,毛发尽竖。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象出一双黄色的眼睛在身后密林的树影间,其冷酷的甄别力牢牢地聚焦在某个头骨与脆弱的脊椎会合的地方。

  “你觉得它还在附近吗?”他环顾四周,努力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树林仍是先前的树林,但此刻的沉默变得愈发邪恶,愈发异乎寻常。

  詹米挥挥手赶走了三两个追逐的苍蝇,眉头紧锁。

  “是啊,有可能。这个是刚杀的猎物,还看不见蛆虫。”他冲着野猪体侧张开的伤口努努下巴,又俯身抓起那些僵直的蹄子,“来,咱把它吊起来。这么多肉别浪费了!”

  他们把尸首拖向一棵悬着低矮粗壮的枝丫的大树。詹米从袖子里抽出一条脏脏的手帕,把它绑在自己头上,以免汗水刺痛眼睛。罗杰摸索出他自己的手帕——仔细地洗过,熨烫平整的——也同样绑到头上。考虑到洗衣问题,他们脱下了干净的衬衣,挂在一片桤木树丛上。

  地里有些绳索,是前日里在此劳作时用来拖树桩剩下的。詹米拿来一段,在猪前腿上绕了几圈,将绳子另一头抛过头顶的树杈。这是头成年的母猪,约莫两英担重实墩墩的肉。詹米站稳了脚跟,狠拉绳索,一边使着猛劲一边发出哼哼声。

  罗杰屏住呼吸,弯下腰帮着提起那僵硬的尸体。詹米说得没错,这是个刚杀的猎物,闻上去有普通生猪的肥腻气味,杀死之后这气味淡了,此外,除了一点刺鼻的血腥气,就没什么更糟糕的异味了。

  他用双臂环抱住死猪,粗糙的鬃毛擦着他肚子上的皮肤,他厌恶地咬紧了牙关。没什么比一头庞大的死猪更死气沉沉的了。片刻后,詹米宣告死猪悬挂完好。于是他放开手,猪轻轻地来回晃动起来,一枚肉做的钟摆。

  罗杰浑身湿得都能绞出水来,远不止费力举重需要出的汗。胸口和腹部沾了一大摊暗沉的血污。他用掌根揉了揉肚子,拿汗抹去了那团血。他再次漫不经心地环顾了四周,树林间不见动静。

  “女人们会满意的。”他说。

  詹米笑了,从腰带里抽出匕首。

  “我可不这么想。她们得大半夜不睡觉地杀猪腌肉了。”他顺着罗杰的目光点点头。

  “就算它在附近,也应该不会找咱们麻烦。猫类是不杀大个儿猎物的,除非它们饿坏了。”他歪着头瞧了瞧吊着的猪被撕开的体侧,“我估摸半英石上好的培根应该够它享用一阵的了。要真不够的话——”他瞥了眼他那长步枪,支在边上一棵山胡桃树干上,上满了弹药。

  罗杰顶着猪身,让詹米开膛破肚,之后他用包午餐的布裹起那堆难闻的内脏,而詹米则耐心地用嫩树枝生起火,好驱走围着死猪的苍蝇。最后,罗杰身上又脏又臭,沾满了血污、粪便和汗水,他穿过田野走到树林边流淌的一条小溪边。

  他跪下来把水泼上胳膊、脸和上身,努力不去理会被监视的感觉。他曾不止一次走在苏格兰空旷的荒原,眼前惊见成年野鹿从他脚下的石楠丛里一跃而起,显然有魔力相助。虽然詹米那么说,但他心中仍很明白,某片寂静的风景的确会随时分身而起,突现杀机,凭的许是隆隆的一阵飞蹄,许是咆哮声里骤现的利齿。

  他漱了漱口,把水吐掉,长饮起来,强令水流穿透抽紧已久的咽喉。他仍记着死猪僵直冰冷的触感,看得见那鼻孔里结块的污垢,那被乌鸦啄走眼珠后血肉模糊的眼窝。肩头冷得起了鸡皮疙瘩,一半因为凉凉的溪水,一半因为脑海里的念头。

  猪与人没多大区别。都一样是肉长的,都一样要归于尘土。仅凭那么一下子便完结了。他慢慢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最后品味一下酸痛的肌肉。

  头顶的栗树上响起一阵嘶哑的啼声。是乌鸦,黄叶间的点点黑影,申诉着美宴被剥夺的不快。

  “哪里有咱……今天的美餐?[32]”他仰望乌鸦,低声哼唱起来,“不在我这儿……你们这些浑蛋!去!”厌恶之情顿起,他捞起岸边一个石子,使尽浑身气力便向树上投去。成群的乌鸦惊呼着一哄而起,罗杰折返向田间,心中甚为满意。

  可他的肚子仍在咕嘟,乌鸦们讥讽的歌词也仍回响在耳边:“你坐上他的白脖颈,我叼了他漂亮的蓝眼睛,挑一撮金黄的发卷儿呗,往咱窝里铺得紧![33]”

  回到田里,詹米瞧了瞧他的脸,没有说话。田边的篝火上,死猪的骨架高悬着,轮廓掩映在缭绕的烟雾中。

  他们早已整好了围田的栏杆,用的是连根拔起的松树苗,留着粗树皮的原木摆放在树林边缘备用着。不过,会有干砌石支柱连接每根横木,所以这并非只为标记地界、阻拦野鹿的简易栅栏,应当坚固到足以承受三四百磅的野猪的群拥。

  一个月以后就该到把猪赶回圈里的时候了,那些猪先前被赶入树林里野生,靠地上积得厚厚的板栗喂饱了自己。会有些猪被野兽捕食,或死于意外,但很可能还剩五六十头可供宰杀或出售。

  他们合作得很好,他和詹米。两人个头相当,相互间很有默契。谁需要帮手了,帮手自然便到。不过这会儿还不需要——眼下的工作是最艰难的,没什么趣味可供解乏,也没什么技术性可替代体力。只有石块,成百上千的石块,需要从肥沃的泥土里抬出来,或搬,或拉,或摔打着抬进田间,以供日后堆砌起来搭建成型。

  他们干活时,时常会一边说说话,不过今早却没有。两人各顾各地干着,各有所思,来回地搬着搬不完的石头。一上午在沉默中过去了,打破寂静的只有远处啼叫着的愤懑的乌鸦,还有石头越垒越高,相互碰撞摩擦的声响。

  要说的还得说。别无选择。他早就明白这点,但既然黯淡的前景已变成无情的现实……罗杰偷偷地看了一眼岳父。可詹米会同意吗?

  他背后的伤疤从远处几乎看不见,加上汗水亮光。日常艰苦的劳作让人保持清瘦紧致的身体,远看弗雷泽的体形——甚至于近到亲见他背脊上的深沟、平坦的腹肌,以及四肢纤长流畅的线条——没人会认为他已人到中年。

  他俩第一天一同外出劳作时,詹米就让他看了背上的伤疤,那是他们勘测完毕的返程途中。当时,站在完工了一半的奶棚一旁,詹米撩起衬衣转过脸去,随意地对他说:“那,你瞧瞧。”

  凑近了看,那些都是陈年愈合了的旧伤,大多是白色细长的弧纹与线条,间或有些银色的格网或发亮的隆肿,那是鞭子抽得皮肉开裂过大以致伤口边缘无法整齐地长回一块儿了。也有一部分皮肤没受伤的,白净光滑地露在层层鞭痕之间——却没见几处。

  他该说什么好呢?那时罗杰心里纳闷。说我很遗憾?说谢谢你赐我一览?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詹米只是转过身,递给罗杰一把斧头便继续就事论事地光着膀子开始干活了。不过罗杰注意到,每每有其他人在场,詹米却从不脱去上衣。

  好吧。那么多人里面,要数詹米最能理解关于此事的必要性和必须性了——关于布丽安娜的噩梦在罗杰心中的重负,如心腹中的一块巨石。他当然愿意帮助了。可他会不会同意让罗杰独自了结此事呢?毕竟那也是与詹米息息相关的事情。

  乌鸦还在叫着,虽然离得已经远了,叫声稀疏而绝望,犹如迷失的灵魂。或许他想独自了结本是愚蠢的念头。他把满怀的石头抛进石堆里,小石子哗啦啦地滚落下来。

  “牧师家的小子。”那是他念书时被同学叫的绰号,用词颇为模棱两可,叫得一点没错。他最初的冲动是以武力证实自己的男子气概,之后他意识到暴力在道德上的致命弱点。但,那是在另一个国家[34]——

  他连忙吞下了引文的后半句[35],忧郁地弯下腰,挑开一块岩石上的苔藓与泥土。战争令他成为孤儿,一位与世无争的男人养大了他——教他如何下得了谋杀的决心?他翻滚起那块岩石朝田里走去,慢慢地从一侧翻向另一侧。

  “除了鱼你什么都没杀过,”他自言自语道,“是什么让你觉得……”是什么让他觉得,他心中明白得很。

  ****

  上午九点前后,他们攒够了足够的石块能开始砌造第一根石柱了。一个点头加一句嘟哝,两人便干开了,拉、搬、垒、砌,时不时有人砸了手指或伤了脚尖,便听见闷闷的一声哼。

  詹米捧起一块大石头安好了地儿,直起身喘起了粗气。

  罗杰也深吸了一口气。就现在吧!更好的时机是永远不会有的。

  “我想请你帮个忙。”他直愣愣地说。

  詹米抬眼一瞧,气喘吁吁地扬起了眉毛。他点点头,等着罗杰提他的要求。

  “教我打架吧。”

  詹米用胳膊擦了擦大汗淋漓的脸,呼出了一口长气。

  “怎么打架你还不会?”他说着翘起来一个嘴角,“你是要我教你使剑吧,教你怎个不切了自个儿的脚趾?”

  罗杰一脚把一块石头踢回石堆里。

  “行,就从那个开始。”

  詹米站了一会儿,打量起他来。他彻头彻尾地冷眼察看着罗杰,就像要买一头牛之前似的。罗杰站着没动,感觉汗水顺着脊梁在往下流,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在被比较——并身处劣势——唯独伊恩·默里并不在场。

  “学剑你可是老了。要知道,”詹米最后这么说道,“大多数剑客都是打小学的。”他顿了顿,“我五岁就有了第一把剑。”

  罗杰五岁时得到了一辆火车,红色的火车头,一拉绳就会突突叫的那种。他直面詹米的目光,愉快地笑了。

  “老了,也许吧,”他说,“可还没死呢。”

  “没准你真会死呢,”弗雷泽答道,“一知半解是危险的事儿——让一个傻瓜拿着不出鞘的剑还算安全,可让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使剑可就糟了。”

  “一知半解是危险的事。”罗杰引用道,“要畅饮缪斯的诗泉,否则涓滴莫沾[36]。你觉得我是个傻瓜吗?”

  詹米一惊又一乐,哈哈大笑起来。

  “浅尝使头脑昏醉,”他回复道,接着把诗文吟诵完毕,“而痛饮使我们恢复清醒[37]。至于傻不傻嘛——我猜你不是只想头脑昏醉吧?”

  罗杰微微一笑作答。对詹米的阅读之广度他已不再大惊小怪了。

  “我愿意用痛饮来保持清醒,”他说,“你愿意教我吗?”

  詹米眯起眼,接着略耸了耸一侧肩膀:“你的身材是你的有利条件,此外,臂长也不错。”他从头到脚地又审视了一遍罗杰,“哎,没准你行。”

  一转身,詹米朝下一堆石头走去。罗杰跟着,心中泛起异样的满足感,仿佛通过了一场小小的却不乏重要意义的考试。

  其实,考试还没有开始。下一根立柱还没砌完一半,詹米就开口问道:“为什么?”他的双眼注视着正缓缓搬起的大石头。石头太重了,有一桶威士忌那么大。石头底下冒出一节节结成块的草根,在缓慢而粗暴的搬运途中被从地里连根拔了出来。

  罗杰弯下腰为此举贡献上自己的力量。石头表面的绿色而斑驳的老苔衣粗粗地戳在他掌心。

  “我有个家需要保护。”他说道。石头勉强动了,在高低不平的地上挪动了几寸。詹米点起头,一、二,当无声的“三”字一起,他们同时使劲一推,各吼了一声,像哼哼也有回音。巨石抬起一半,停了停,全部抬了起来,又重重地跌入目的地,发出了咚的一声,震得他们脚边的地也动了。

  “保护什么呢?”詹米站着用手腕擦擦下颌,抬头向远处望去,下巴指指挂着的死猪,“面对一头豹子,我自己也不会用剑的。”

  “哦,是吗?”罗杰屈着膝,双手合抱起另一块大石头,“我听说你可杀了两头熊了——其中一次就只有一把单刀。”

  “哎,那个,”詹米干巴巴地说,“当时身上就只有匕首呗。另一次嘛——如果说有剑,那就是圣米迦勒[38]之剑了,不是我的。”

  “哎,假如你事先知道你会——呃——遇见熊——你就不会给自己武装一下——武装得好点儿?”罗杰弯下双膝,小心地把石头往下对上了位,放手让它降落了最后几寸,在自己的马裤上擦了擦略有些刺痛的双手。

  “假如我知道要遇上该死的熊,”詹米说,哼哼着又搬了一块石头就位,“我准就走另一条路了。”

  罗杰发了个鼻音,摇了摇那块新石头,把它挪进恰好服帖的地方。石头一侧有条空隙让它仍有些松动,詹米看了一眼,走向石堆,挑了一小块一头尖尖的花岗石,刚刚好填上了缝隙,两人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

  “那你觉得另有路可走啰?”罗杰问。

  弗雷泽一手揉揉嘴巴,考虑了一下。

  “如果你说的是战争——那是,我觉得有。”他瞅了罗杰一眼,“兴许我能找着,兴许我不能——但确实另有蹊径。”

  “也许吧。”他说的并不是即将来临的战争,他也知道詹米意不在此。

  “至于熊嘛……”詹米站定了,目光没有动摇,“区别就大了,你知道,不期而遇是一回事——狩猎又是另一回事。”

  ****

  太阳依然不在视野,但它的存在也并不那么必须。随着肚子咕咕一叫,两手一酸,中午便到了。腰酸腿疼的意识突然就像老爷钟敲响一样准时而至。最后一块大石头放定,詹米直起腰,喘起粗气来。

  他们不言自明地约好了坐下,取出食物包,拿干净的衬衣披在光膀子上,好挡住汗水风干的寒意。

  詹米卖力地嚼着,就着一大口食物喝了口燕麦酒。他不由自主地做了个鬼脸,努起嘴想吐出东西来,转念又吞了下去。

  “哎哟!丽琦姑娘又在倒腾了。”他龇起牙咬了口面饼,好抵消那怪味。

  罗杰咧嘴笑看着岳父的脸。

  “这回她又放了啥?”丽琦最近在尝试炮制各种口味的燕麦酒——成效并不受欢迎。

  詹米警惕地嗅了嗅石壶的瓶口。

  “茴香?”他猜测道,把酒壶递给罗杰。

  罗杰闻了闻,酒精的冲味儿让他不禁皱起了鼻子。

  “茴香和老姜。”说着,他不顾危险小心地抿了一口,做出了与詹米相同的表情,随即将酒全部倒在了一株默默包容的黑莓藤上。

  “不浪费,不愁缺啊,不过呢……”

  “防止中毒,那不算是浪费。”詹米抬起身,拎起空壶,往田野那边的小溪走去。

  回来时,他一屁股坐下,把水壶递给罗杰:“我有史蒂芬·博内的消息。”

  话说得轻描淡写,以至于罗杰刚开始都没听懂意思。

  “是吗?”最后他回答说。辣泡菜正冒出来流到他手上,罗杰用一个指头抹掉手腕上的泡菜,放进嘴里,但从此就没再咬第二口三明治,胃口顿时消失了。

  “哎,我不晓得他现在在哪儿——但我知道他明年四月会在哪儿——更确切地说,我知道我能迫使他去哪儿。六个月时间,咱们就杀了他。你瞅着时间够不够?”

  他望着罗杰,平静得好像在建议他约见个银行家,而不是约见死神。

  罗杰可以相信幽冥世界——也可以相信恶魔的存在。他昨晚没有做梦,但恶魔的脸永远悬浮在他的脑际,只是平日不在视野里罢了。也许是时候呼唤恶魔降临了,让他露个脸。人总得先呼唤恶魔吧,不是吗?然后才好再驱魔啊。

  当然,一切发生之前,必须先做好准备。他又一次松了松肩膀和双臂,这次怀着满心的期待。全身的酸痛差不多都消失不见了。

  多少人为他哭诉衷肠

  却没人知道他去向何方

  当他只剩下苍苍白骨

  清风却永远将他吹拂

  哦,清风却永远将他吹拂[39]

  “好吧,”他答道,“就这么办吧。” 异乡人10:烈火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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