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医师笔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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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条:医师负责将其医护的每个病人记录在册,包括病人姓名、所属兵团、医师接手日期,及病人离诊日期。
——《营地职责与规定》
一股凉风拂上我的脸颊,我打了个寒战,尽管天气其实很暖和。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出现,令我猜想那许是一片羽翼轻扫而过,仿佛死亡天使意欲执行他的黑暗事务,无声无息地经过了我身边。
“胡思乱想!”我喊出声来。被埃文·林赛听见了。我看见他转了转头,又回过头去,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定睛望着东方。
不相信心灵感应的人,一定从未涉足过战场,也从未参加过军队。当一支部队即将进发时,会有一些无形的东西在士兵之间传递,空气本身会是灵动而有感知的。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渴望,那种东西在肌肤上舞蹈,占据着脊柱的每一寸,如同突如其来的情欲一般急迫。
信使还没有来,但一定会来的,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在某个地方。
每个人都像生了根似的站着、等待着。一种压倒性的欲念令我想移动一下,想打破那个魔咒,我猛一转身,活络起双手十指想要搅动些什么、做些什么。水壶已经煮沸过了,开水都准备好了,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麻布。医药箱已经摆好在树墩上,我打开盖子开始漫无目的地再次清数里面的内容,尽管我知道一切都已就绪。
我逐一地触摸着那些亮闪闪的药瓶,那些药名念起来像连篇的祷文一般抚慰人心。
阿托品、颠茄、鸦片酊、鸦片樟脑酊、薰衣草油、杜松油、普列薄荷、膜荚黄芪……还有那矮胖的棕色玻璃瓶里的酒精。永远的酒精。我有一大桶还在货车上。
我瞥见什么动静。是詹米,他悄悄地从树下走过,阳光闪耀在他头顶。他忽而弯腰向某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忽而又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肩膀,像个魔术师让一座座雕像都活了起来。
我站着,双手握紧在围裙的褶子里,不想让他分心,却非常想吸引他的注意。他自由地走动着,轻巧地开玩笑,随意地触摸——但我看得出他身上的那股张力。上一次他站在军中蓄势待发,是什么时候?
是卡洛登,我心想,手臂上的寒毛一波波竖了起来,被春日的阳光照成白白的一片。
附近响起了马蹄声和马匹穿过灌木的冲撞声。所有人都放松了手中的火枪,期待地转过身。当骑在最前面的那人进入了视线,人们纷纷倒抽一口冷气,低语起来,只见她一低头钻过枫树低矮的枝条,满头鲜亮的红发。
“神圣的基督啊,”詹米的声音响得都能穿过整片空地,“见鬼,她来干什么?”认得她的人群里响起了一阵笑声,像裂冰一般打破了紧张的气氛。詹米的肩膀放松了一点儿,但还是绷着脸向她走去。
当布丽安娜勒马止步,在他身旁跨下马鞍时,我也走到了他们一边。
“怎么——”我刚一开口,詹米却已经冲到女儿的脸前,抓着她的胳膊,眯着眼,用盖尔语压低了嗓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实在是抱歉,夫人,但她一定要来,”第二匹马慢慢地走出树林,马上是个满脸歉意的年轻的黑人。乔舒亚,乔卡斯塔的马夫。“我阻止不了她,舍斯顿夫人也没办法。我们都试过了。”
“我能看出来。”我说。
不知詹米说了什么,布丽安娜听后便涨红了脸,不过全然没有打算上马离开的样子。她同样用盖尔语回答了几句,我没有听懂,而他朝后一仰,像是被黄蜂蜇了鼻子似的。她尖锐地点了点头,仿佛对自己的话生效显著颇感满意,便转过身去。一看见我,她立刻展开了大大的微笑,变了一张脸。
“妈妈!”她拥抱了我,长裙上幽幽地散发着新鲜的肥皂、蜂蜡和松节油的香气,下巴上还有一小道钴蓝色的颜料。
“你好啊,亲爱的。你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我亲了亲她的脸颊,往后一站,无论如何,看见她我很高兴。她打扮得相当朴素,棕色的粗土布衣裙是她在岭上穿的,但都很干净整齐。那红色的长发编在脑后,一顶宽大的草帽用绳子挂在后背上。
“打希尔斯伯勒来。”她说,“昨晚,到舍斯顿家用晚餐的客人中有人告诉我们,说民兵部队就在这儿扎营——所以我就来了。我带了点吃的,”——她朝马背上鼓鼓的鞍囊挥挥手——“还有点儿舍斯顿家花园里的草药,我想你可能用得上。”
“哦?哦,好啊。太棒了。”我不安地意识到詹米阴沉沉的影子就在我身后哪里,但没有回头。“呃……我可不想显得见着你不高兴的样子,宝贝儿,但这里可能正快有一场仗要打起来了,而且……”
“我知道。”她的脸色依然很红,但此时似乎更红了点儿。她微微提高了嗓音。
“没关系的。我不是来打仗的。如果是,我会穿我的马裤来的。”她朝我肩膀方向扫了一眼,我听到那里传来了响亮的一声哼哼,林赛兄弟的哄笑随之而起。她低下头隐秘地咧嘴一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我会跟你在一起,”她说,同时放低了声音,摸了摸我的胳膊,“如果有护理工作要做的……完了以后——我可以帮忙。”
我迟疑着,但毫无疑问,如果仗确实打起来的话,会有伤员需要救治,而多一双手总是有用的。布丽安娜并不是护理能手,但她理解细菌和消毒的道理,在此意义上,这点知识远比掌握解剖学或生理学有用得多。
布丽站直了身子,眼光掠过枫林树下待命的人们,搜索着。
“罗杰在哪儿?”她问,声调低沉而平稳。
“他没事儿,”我肯定地回答,希望那是事实,“詹米今早派他过河去了,打着免战旗,去接赫蒙·赫斯本德来与总督会谈。”
“他在那边儿?”她的嗓音不由自主地高扬起来,她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又放低了声调,“在敌人那边儿?如果用这词描述他们恰当的话。”
“他会回来的。”詹米站到我的肘边,没多大好气地看着女儿,但显然对她的到来也已顺从地接受了,“甭着急,丫头。没人会找他麻烦的,他打着免战旗。”
布丽抬起头,极目眺望起远处的溪流。她苍白的脸抽紧着,满是忧虑绞成的结。
“如果打起来了他还在那边呢?免战旗能帮得了他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明显知道——是“可能不行”。詹米也知道,却懒得说。他同样懒得解释兴许仗根本打不起来。空气厚重得充满着期待,也辛辣得充满着散落的黑火药和紧张的汗水的气味。
“他会回来的,”詹米重复说,嗓音却温柔了些。他摸了摸她的脸颊,将一缕散发轻抚到她脑后。“我保证,丫头。他会没事的。”
她搜索着他的脸,忧虑的表情稍稍褪去。她似乎找到了些许安慰,身上的张力少了点儿,她点点头,默然应允了。詹米俯身向前,吻了她的额头,继而转身同罗布·贝尔纳斯交谈起来。
布丽望着他的背影,在那儿站了片刻,随后解开了帽子上的系带,来到我身边,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抱紧了双膝把它们稳住。
“这会儿有啥我可以帮忙的吗?”她问,向着我打开着的医药箱点头示意,“你要我给你去拿些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不用,我需要的都有了。没什么要做的,只有等待。”我微微一咧嘴,“那是最难的。”
她发出了个小小的声音,情非所愿地同意了,随后明显很努力地放松了她的架势。微蹙着眉头,她审视了蓄势以待的装备:篝火、沸水、折叠桌、大仪器箱,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包裹,里面装有我的应急用品。
“那里边是什么?”她抬了抬靴子里的脚指头,点点那帆布包。
“酒精和绷带、一把解剖刀、几把镊子、一把截肢锯,还有止血带。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把伤员送来这里,或者送去其他医师那儿。但如果我必须去战场上救治某个伤员——伤得太重,无法走路也无法搬动的话——那我就带上这个包立刻上路。”
我听见她咽下口水,抬眼一看,她鼻梁上的雀斑凸显着。她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她的脸却突然变了,漫画般地从严肃变成一种厌恶。她怀疑地吸了吸鼻子,那长长的鼻子像个食蚁兽似的皱了起来。
我也闻到了,新鲜的粪便的臭味,从我们正后方的树林里传来。
“这个在打仗开始前挺常见的,”我低声说,忍住不去嘲笑她的表情,“他们也被搞得措手不及的,可怜的家伙们。”
她清了清嗓子什么也没说,可我看得出她的目光在草场上游移,时不时逗留在这个、那个人身上。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如何可能?如何眼看着这样一个男人,一个有序而紧凑的个体,看着他张开手臂端起水壶,看着他脸上时而微笑时而皱眉,看着他目光闪亮,肌肉隆起——却要去想象破裂,想象侵蚀,想象折损……想象死亡?
那是不可能的。那种想象是超越一个从未目睹过这种肮脏的转化过程的人所力不能及的。
然而,那却又是完全可能铭记在心的。我咳嗽了一声,俯身向前,想分散一下我们两人的注意。
“你跟你爹倒是说了些什么呀?”我别过脸,问道,“你来的时候,你们用盖尔语说的。”
“哦,那个!”一股笑意一时间稍稍缓解了她的苍白,“他冲我吼着,问我是以为在玩儿什么呢——问我是不是想让我的孩子变成孤儿,拿着我自己的生命和罗杰一起冒险。”她撩开了嘴边的一缕红发,朝我狡黠地一笑,“于是我就回答他,如果真那么危险,那他怎么躲得了,把你也弄到这里,冒险让我也变成孤儿,嗯?”
我笑了,不过还是压低了声音。
“对你来说不危险吧?”她问,察看着民兵连的营地设施,“在这边后头,我是说?”
我摇摇头。
“不危险。如果仗打到附近来了,我们就马上搬走。不过我不认为——”
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打断了我,我连忙站起来,待信使出现时,整个营地的人都已经站了起来。那是特赖恩的一个娃娃脸随从,苍白的样子,按捺着满腔的激动之情。
“各就各位!”他半挂在马鞍上说道,上气不接下气。
“你以为天一亮到这会儿我们都在干吗?”詹米不耐烦地质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老弟?看在上帝的分上。”
显然,并没发生什么大事;不过,确实发生了的那些小事也足够重要的。改革者方面出了个教士,前来与总督洽谈。
“一个教士?”詹米打岔道,“是个贵格派?你的意思?”
“我不知道,先生。”那随从答道,不太乐意被人打断,“贵格会没有教士,这个谁都知道。不,说是个名叫考德威尔的牧师,戴维·考德威尔牧师。”
不论其宗教信仰,特赖恩在这位大使的申诉下不为所动。他不能,也不会与暴民做交易,这是他的底线。解散了改革者之后,他承诺会对任何通过妥当方式上呈的诉状予以考虑,但解散是必须的,在一个小时之内。
“你能不能,你会不会,坐在盒子里吃?”几乎被等待给逼疯了,我开始低声默念起来,“你能不能,你会不会,与狐狸一起吃?[11]”詹米脱下了帽子,阳光耀眼地照在他的红头发上。布丽屏住了咯咯的笑声,觉得好笑,也不失惊讶。
“他绝不能,他绝不会,与暴民一起吃!”她低声应和道,“绝不能,绝不会……完成这件事?[12]”
“不过,我看他能,”我小声说,“我也非常担心他会。”我瞟了一眼那垂柳织就的幕布,罗杰带着他的使命一去未返的那道幕布,今早我已经朝那里看了一百次了。
“一个小时。”詹米重复着那随从的口信。他也朝同一个方向眺望着河边,“这一个小时还剩多久?”
“大概半个小时。”那随从突然显得非常年轻,甚至比他的真实年龄都小。他咽了咽口水,戴上了帽子,“我得走了,先生。留心听着加农炮的信号,先生,祝您好运!”
“也祝你好运,先生!”詹米碰了碰随从的胳膊以示告别,然后用帽子拍了一记马屁股,送它上了路。
仿佛这是一个信号,没等总督的随从消失在树林里,营地顿时已经忙活起来。上了膛的武器又一遍遍反复查验了,带扣又一次次重新系牢了,军徽擦亮了,军帽掸去了尘土,帽章戴正了,拉直的袜子用吊带系紧了,装满的水壶又再次摇晃过,保证其中的水没有在一刻钟的时间里蒸发了。
这种气氛很有感染力。我发觉自己的指尖又一次拨弄着药箱里的一排排玻璃瓶,所有的药名耳语着在我脑中含混起来,像人们对玫瑰念珠的喃喃轻诉,语意在热忱地请愿之中消失殆尽。迷迭香、阿托品、薰衣草、丁香油……
所有的忙碌之中,布丽的安静显得很醒目。她坐在那块石头上,纹丝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树木,唯独无意的轻风在搅动她的裙摆。我听她低声说了什么,侧过头去。
“你说什么?”
“这个不在书里。”她的目光没有从树上移开,扭结在膝头的双手相互绞动着,仿佛她能就这么把罗杰从柳树之间变出来。她抬起下巴,点点那草场、树木和周围的人们。
“这一切,”她说,“都不在历史书里。波士顿大屠杀我读到过,以前在历史书里,现在又在报纸里。但这个,我从没见过,从没有只言片语提及特赖恩总督、北卡罗来纳,或是一个叫阿拉曼斯的地方。所以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她狠狠地说着,想用意志力驱使她的所言成为现实。“如果真的大战在即,一定会有人记录下什么的。没有记录——就意味着什么都不会发生。不会发生!”
“我希望你说得对。”说着,我感到后腰间的凉意渐渐有些升温。也许她是对的。起码,它不可能是一场大战。我们距离革命的爆发只有四年不到的时间了,那场纷争前夕,即使次要的冲突也都尽人皆知。
波士顿大屠杀发生在一年多前——一场暴民与慌张的士兵之间的街头冲突。无非是些恶语谩骂,扔了几块石头。继之以一声未经许可的枪响、一阵恐慌的射击和五条人命。此事在波士顿的一份报纸上得到了报道,其中则添加了不少激烈的主观论述。我是在乔卡斯塔的客厅里读到的,她的一个朋友给她寄去了一份。
两百年后,这一简短的事件在儿童的教科书里得到了永生,证实了殖民者会越来越多地遭到敌视。我环视了站在周围准备作战的人们,的确,如果一场大战在此爆发,皇家总督镇压下一场实质性的纳税者叛乱,那当然会值得一提!
然而,这仅仅是理论而已。我不安地意识到,无论是战争还是历史,都不会多加考虑哪些事情应当发生。
詹米站在吉迪恩身边,后者被他拴在一棵树上。他将带领他的弟兄徒步赴战。他从鞍囊中取出手枪,将额外的枪弹存在腰间的口袋里,专注地把脑袋埋在手头细致的工作之中。
一阵可怕的急迫感突然向我袭来。我得碰碰他,我得说些什么。我努力告诉自己布丽是对的,告诉自己不会有什么,很可能连一声枪响都不会有——可这阿拉曼斯两岸确实站着荷枪实弹的三千人,而血战的念头正在他们之间嗡嗡作响。
我赶忙朝他跑去,留下布丽安娜一人坐在石头上死盯着树林。
“詹米。”我一手搭上他的胳膊。
就像触到一根高压电线,隔着肌肤,一股强力在他体内颤动,随时能爆发出四射的火光。他们说,一旦触及这种电线便没有人放得了手。电击受害者往往会完全凝固在电线上,无法移动,无法解脱,因为电流已即刻穿过大脑和心脏。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俯视着我。
“褐发美人,”他微微笑着说,“你这是来祝我好运的吗?”
我努力地回报了他一个微笑,虽然电流正灼烧着在我体内川流而过,我的脸部肌肉全都僵了。
“我不能就这么让你走了,不说点……什么。我想,‘祝你好运’也行吧。”我犹豫着,突然想在一时间说出千言万语,所有的话却都堵在了嗓子里。最后,我说了唯一重要的事情,“詹米——我爱你。小心点!”
他说他不记得卡洛登了。我突然想知道他的失忆是否也包括了战役前的那几个小时,当我与他道别的时候。然后,当我直视进他的双眼,我明白他没有忘记。
“‘祝你好运’也行,”他说,紧握着我的手,同样被我们之间涌动的电流凝固了,“不过‘我爱你’要好得多。”
他摸了摸我的手,又抬起手轻抚了我的头发和脸颊,凝望着我的眼睛,仿佛想紧握住我此刻的模样——以防万一这将是他见我的最后一眼。
“或许有一天你我又会分开,”最后他柔声说道,手指像落叶一般轻捷地拂过我的嘴唇,淡淡地微笑着,“但不是今天。”
号角声从树林里传来,悠远,却有啄木鸟啼鸣一般的穿透力。我回头望去,布丽安娜仍然像雕像似的坐在石头上,遥望着树林。 异乡人10:烈火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