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英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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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来了句:“呸!”然后把照片摔到了桌子上。母亲委屈又愤恨地说:“珀西,你真是的。”他们本要继续说下去,这时门开了,臭脾气男管家贝茨从走廊进来:“午餐好了,夫人。”
他们离开晨间起居室,穿过门厅,来到一间小型餐厅。桌上的菜定会有焦烧牛肉,这是道每个星期天都会上的菜。母亲还用沙拉:她觉得热量会破坏食物的养分,从来不吃烹煮过的食物。
父亲祷告之后,全家都坐了下来。贝茨给母亲上了道烟熏三文鱼。在她的认知中,烟熏、腌制,或者其他什么方式保存的食物都是可行的。
“当然,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儿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拿开上过菜的盘子,用事不关己的口吻漫不经心地说,“我们都得搬去美国住,一直到这愚蠢的战争结束。”
然后是一阵令人震惊的沉默。
玛格丽特惊恐的喊:“不!”
母亲说:“行了,我想我们在一天之内已经吵得够多的了。请让我们安安静静地把午饭吃完。”
“不行!”玛格丽特又喊。她气得快要语无伦次了。“你——你不能这么做,这……这……”她想跟他们抱怨、冲他们怒吼,想控诉他们的叛国行径和胆小懦弱,想喊出她的鄙夷和不屑。但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这不公平!”
即使这样还是太过了。父亲说:“你要是管不住你那张嘴,最好离我们远点儿。”
玛格丽特把餐巾送到嘴边,生生地把一声啜泣吞了下去。她推开椅子站起身,逃出了房间。
这事他们肯定已经盘算了好几个月了。
午饭后,珀西来到了玛格丽特的房间,跟她讲了更多的出行细节。那时,大宅会被关闭,家具会罩上防尘单,佣人们也会被遣散。房产将交由父亲的商业经理打点,他会去收房租的。钱会在银行堆积成山:由于战时的汇兑管制,钱汇不到美国去。马匹会卖掉,床单会加上樟脑球封存,银器也要锁起来。
伊丽莎白、玛格丽特和珀西各可以打包一个行李箱:他们的其他物件将交由搬家公司处理。父亲已为他们订好了泛美航空“飞剪号”的机票,他们将于周三出发。
珀西激动得近乎疯狂。他之前是坐过一两次飞机,但是“飞剪号”是与众不同的。这飞机不仅巨大,而且极度奢华。几周前办落成仪式的时候,各家报纸对它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这趟赴纽约的航班花费二十九小时,夜晚时分每个乘客都将于大西洋上空进入梦乡。
玛格丽特想,他们竟然用这种骄奢的方式离开,却置自己的国民于贫困、苦厄和战争而不顾,简直是令人作呕的卷款潜逃嘛。
珀西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了,玛格丽特则盯着天花板躺在床上,沉浸在失望和苦涩里。她怒火中烧,为对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崩溃地哭喊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愤懑中渐渐入睡了。
周一早晨,她还没起床,母亲就进了她的房间。玛格丽特坐起来充满敌意地瞪了母亲一眼。母亲坐在梳妆台旁,从镜子里看着玛格丽特。“请别在这件事情上跟你父亲过不去。”她说。
玛格丽特发现母亲很紧张。这要是在其他场合也许会让玛格丽特换个温柔点的腔调说话,但是她这会儿太过苦恼,没工夫同情她。“这也太懦弱了!”她大声叫喊着。
母亲脸色苍白。“我们这么做不是懦弱。”
“不就是在自己国家刚开战的时候离开而已,是吗!”
“我们别无选择啊,我们不得不离开。”
玛格丽特被弄晕了。“为什么?”
母亲从镜子前转过身盯她:“我们要是不走,他们就会把你父亲关进监狱。”
这完全出乎玛格丽特的预料。“他们怎么可能那么做呢?信法西斯主义又不犯罪。”
“他们有紧急特权,犯不犯法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个内政部的人出于同情,给我们通了气儿。要是这个周末你父亲还在英国,就会被抓走。”
玛格丽特很难相信他们要把父亲像贼一样抓进监狱。她觉得自己真傻,她完全没想过战争会给日常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
“但他们什么钱财都不让我们带,”母亲痛苦地说,“这就是英国意义上的公平做法。”
现在钱是玛格丽特最不在乎的事了。她的整个生命平衡了。她忽然感觉自己得到了勇气,她下定决心告诉母亲真相。趁着这会儿她的这股劲儿还没消失,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母亲,我不想跟你们离开。”
母亲丝毫没显出惊讶的样子,或许她早已料到了她这样的反应。她用试图避免争论的口吻,温和又含糊不清地说:“你得来呀,亲爱的。”
“他们又不会把我抓进监狱。我可以住玛莎姑姑那儿,或者凯瑟琳表姐那儿也成。您不能跟父亲说说吗?”
忽然间,母亲变得不是一般的凶悍:“我受了那么大的苦遭了那么大的罪才把你生下来,只有我有能力阻止,才不会纵容你拿自己的性命当玩笑。”
一时间,玛格丽特为母亲的真情流露感到讶异,差点就要退缩了。她抗议道:“我也该有发言权——这毕竟是我的生活啊!”
母亲叹了叹气,又变回她平常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你怎么想、我怎么想都不重要。不管我们说什么,你父亲是不会让你留下来的。”
玛格丽特对母亲的悲观感到很反感,她决定采取行动。“那我直接问他。”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母亲说。这回她的话里流露出请求的味道,“这决定已经够让他为难的了。你是知道的,他爱英格兰,换别的情形他早给陆军部打电话图差事了。这让他伤心透了。”
“那我的心怎么办?”
“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时光。而对他来说,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是法西斯又不是我的错。”玛格丽特喧嚷着说道。
母亲起身,静静地说:“我希望你能温柔些。”之后就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同时感到了内疚和愤慨。这太不公平了!打从她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之时,父亲就一直奚落她的观点。现在时局证明他是错的,她却又被要求去同情他。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母亲美丽、古怪又糊涂,生来就富有又果断。她的古怪性格实乃个性强硬又无教育加以引导的结果:因为不知道怎么区分理性和荒谬,她一抓住愚蠢的思想就紧紧不放。糊涂则是女性对付大男子主义统治的有效工具:她不能跟丈夫对峙,所以唯一一个摆脱他控制的方法就是装作无法理解他。玛格丽特爱她的母亲,也出于喜爱包容了她的特质;但是她下定了决心,不管她们两个的外表如何相似,绝不能成为母亲那样的人。要是没人愿意教她,她会很高兴地去自学;她宁愿当剩女,也不要嫁给一个自认为有权利把她当作客厅侍女一样软禁起来到处使唤的猪头。
有时候她也期盼自己和母亲的关系能有所不同。她想跟她说真心话,得到她的同情、询问她的意见。她们可以结成同盟,共同为了自由去反抗这个想把女人当装饰品的世界。但是母亲早就放弃了反抗,更别提和玛格丽特做相同的事情了。门儿都没有。玛格丽特要做自己,她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是要如何做呢?
她周一一整天都没有胃口。仆人到处忙着关宅子的事儿,她没完没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茶。周二母亲意识到玛格丽特是不打算打包了,便使唤那名新来的侍女詹金斯去替她打点行李。詹金斯当然不知道什么东西是应该打包的,还是要玛格丽特帮她忙。于是最后还是母亲得逞了。她总是能得逞。
玛格丽特跟那女孩儿说:“你才刚来没一周我们就决定把宅子关掉,可真是不幸啊。”
“现在可不缺活干了,小姐。”詹金斯说,“我爹说,打仗的时候人是不会失业的。”
“那你要去做什么呢——去工厂吗?”
“我要参军。广播里说了,昨天有一万七千名妇女加入了陆妇队。全国上下每个镇政府门前都排起了长队——我在报纸上见着照片了。”
“你可真走运,”玛格丽特没精打采地说,“我能排的只有上飞往美国的飞机的队。”
“老爷想要什么您就得照做呗。”詹金斯说。
“你父亲对你参军的事怎么说?”
“我不会跟他讲的——只管做就是。”
“但是要是他把你拽回来怎么办?”
“他不能那么做。我十八岁了,一旦签名入伍,谁都不能反悔。只要你年龄足够,父母是没办法阻止的。”
玛格丽特一惊。“你确定?”
“当然呀。人人都知道。”
“我之前不知道。”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说。
詹金斯把玛格丽特的箱子搬到了门厅,他们周三一大早就走。看着这成排的箱子,玛格丽特意识到,如果她光哭丧着脸什么都不做,就只能在康涅狄格州[2]度过战争了。虽然母亲向她请求过不要生什么事端,但是她必须去跟父亲对峙。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她回到自己房间,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也考虑一下待会怎么说。到时候她必须保持镇静。眼泪打动不了他,发火只会招致他的奚落和蔑视。她要表现得有理有据,有责任心,还得成熟。她不能跟他评理,那样会把他惹火,然后他就会把她吓得没法往下说了。
那要从哪里开始呢?“我的未来是自己的,我有权利说句话。”
不,这样不行。他会说:“我对你负责,所以最终由我来决定。”
不然她可以说:“我能不能跟您谈谈去美国的事儿呢?”
他很可能会回答:“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开场白必须没攻击性得连他都没法断然拒绝。她决定了,她要说:“我能跟你谈点儿事儿吗?”这话他很定会答应的。
然后呢?她怎么能提到这个话题又不点燃他的火呢?她可以说:“上次战争您就在部队里,对么?”她知道他在法国参加过战斗。她接着要说的是:“母亲有参与吗?”她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母亲在伦敦做过职员护士,照顾受伤的美国军官。最后她会说:“你们两个都为自己的国家做出过贡献,所以我知道你会理解我为什么想要做相同的事情。”话说到这儿,他肯定就无法拒绝了。
她觉得,只要他能在原则问题上让步,其他反对意见自己是应付得了的。她可以在亲戚那儿一直住到参军为止,这也就是几天的事儿。她十九岁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已经全职工作了五六年了。她的年龄已经足够结婚,足够开车,足够进监狱了。没什么理由不允许她留在英国。
这话讲得通。现在她需要的就只差勇气了。
父亲应该同他的商业经理在书房里。玛格丽特离开房间。一踏上房门外的地板,她就感到了怯懦和恐惧。谁反对他就会把他惹恼的。他的愤怒很恐怖,惩罚很残酷。她十一岁时候就因为对家里的客人无礼,被罚在书房站墙角,站了一整天;他还曾因为她在七岁的时候尿床把她的泰迪熊拿走;有一次他还发火把一只猫从楼上的窗户扔了出去。这回她跟他说她想留在英国跟纳粹打仗,他会做出什么事呢?
她逼着自己走下楼,但越是接近书房,恐惧就越厉害。她仿佛看到了他生气的眼神、憋红的脸还有凸起的眼球,太恐怖了。她试图让自己狂飙的心跳安稳下来,对自己说,有什么好怕的。他已经不能通过拿走她的泰迪熊让她伤心了。但内心深处的她还是知道,他总是有法子让她巴不得自己死了的好。
正当她伫立在书房门外不住地颤抖的时候,女管家穿着条黑色真丝裙,踩着窸窣的脚步,穿过了门厅。艾伦太太管教家中女佣素来严格,但对孩子们却十分溺爱。她喜欢这一家的人,他们的离去让她特别伤心、这是她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她噙着眼泪,对玛格丽特微微一笑。
看着她,玛格丽特的心中画了一记休止符。
整个出走计划已经在她脑海里布置完毕。她要从艾伦夫人那儿借钱,现在就离开大宅,赶上四点五十五分的那趟去伦敦的火车,到凯瑟琳表姐的公寓去过夜,然后第二天一大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入陆妇队。父亲抓到她的时候就木已成舟了。
计划是如此简单如此大胆,以至于她很难相信该计划的可行性。但她没来得及多想,脱口而出问道:“啊,艾伦太太,借我点儿钱好不好?”
艾伦太太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了,小姐。你需要多少?”
玛格丽特不知道去伦敦的火车票要多少钱——她从来没为自己买过票。于是就瞎猜了个数:“哦,一镑应该就够了。”她心想:我真的是要做这件事吗?
艾伦太太从钱包里拿出两张十先令[3]的纸币。要是问她要她全部的家底儿,她也会全都交出来的。
玛格丽特用手颤巍巍地接过钱,心想:这可能就是我通往自由的门票了。她虽害怕,但胸中还是燃起了一小股快乐的希望之火。
艾伦太太看到她紧紧攥起的手,还以为她在为搬家的事担忧。“今天是悲伤的一天,玛格丽特小姐。”她说,“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说时还哀伤地摇了摇那满是灰发的头。
玛格丽特激动地四下看了看。视线之内没人。她的心扑扑跳着,像只掉入陷阱的小鸟,呼吸又浅又急促。她明白,她要是稍有犹豫,那点胆子估计就会跑掉。她连穿外衣的时间都等不了,直接从前门走了出去。
车站在下个村子,两英里外。玛格丽特每走一步,都觉得身后会传来父亲那辆劳斯莱斯渐强的嘟嘟声。
但他怎么能知道她做了什么呢?至少晚饭前都不太可能会有人注意到她不在家。就算有人注意到,也会像她跟艾伦太太交代的那样以为她去购物了。然而她还是持续地紧张着。
到了车站,时间还很充足。她买了车票——她带的钱完完全全足够——到女候车室坐下,看着墙上大钟的指针走啊走。
火车晚点了。
四点五十五分过了,五点过了,五点零五分也过了。这个时候玛格丽特着实害怕极了,她甚至为了能让这紧张感消失,愿意就这么放弃而返回家去。
五点十四分,火车终于到站了。父亲依然没有出现。
玛格丽特上了车,心蹦到了嗓子眼。 飞剪号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