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英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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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窗边盯着检票口,以为能看到他在最后一分钟赶到,来把她抓回去。
火车终于开动。
她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真的要离开了。
火车慢慢加速。一阵微弱的喜悦在心中荡漾开来。几秒钟后,火车出了站。玛格丽特看着村子越来越小,心中的成就感涨得满满的。她做到了——她逃出来了!
她两腿发软,想找位置坐下,这才发现火车是满的。每个座位上都有人,连包厢也一样,还有士兵席地而坐。她索性就一直站着。
虽说按正常的标准看这趟旅途算是场噩梦,但是她的欢喜劲儿丝毫未减。火车每停一站,就有更多的人蜂拥而上。列车还在瑞丁城外耽搁了三个小时。因为灯火管制[4],所有的灯泡都被拆除,夜幕降临后车厢内漆黑一片。偶有乘务员巡视,手电筒会照来几束微光。他得不停地在满地横躺竖卧的乘客间挑出下脚的地方,才能走得过去。玛格丽特站不动的时候也一样会往地上一坐。她跟自己说,这种小节从今往后就无关紧要了。裙子会脏,但明天她就会穿上制服。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战斗已经打响。
玛格丽特在想,父亲是不是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发现她上火车了,是不是正火速驾车开向伦敦准备在派丁顿站把她截下。这种可能性虽然很小,但绝非完全没有。火车减速进站时,她的心里满是恐惧。
但当她终于下车时,没见到父亲半点影子。她又一次感到了胜利的喜悦。说到底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她设法在空洞又昏暗的车站叫了辆出租车。车子把她带到贝司沃特,一路上只有侧灯是亮的。司机打着手电把她引到了公寓楼下。凯瑟琳家就在里面。
整幢楼里的窗户都黑洞洞的,只有楼道里有一丝光亮。门房已经下班——现在差不多午夜了——不过玛格丽特知道怎么找凯瑟琳家的门。她上了楼,按响了门铃。
没人回答。
她的心沉了。
她又按了一次,但她知道这没有用:她的房子不大,门铃很响。凯瑟琳不在家。
她这才意识到,这种事不算意外。凯瑟琳跟父母住在肯特郡,这套小房子不过是个备用公寓。伦敦的社交生活显然已经停了,那么凯瑟琳也就没有任何理由来这里住。玛格丽特没考虑到这一点。
她没感觉挫败,但是有些失望。她原本指望能和凯瑟琳一起坐下,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分享她此次冒险的种种。可现在所有这些都要再等等了。她想了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在伦敦还有几个亲戚,但要是去找他们,他们肯定会打电话给父亲的。凯瑟琳能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同党,其他的亲戚她却不敢相信。
这时她想起了玛莎姑姑,她家没安电话。
她是一位年近七十的性情乖僻的老处女,都能算她的姑奶奶了。她家离这里还不到一英里。当然,现在这会儿她肯定睡得真香,要是被弄醒了肯定会发飙。可是没有办法。重点是她没办法跟父亲通风报信。
玛格丽特往回走下楼梯,来到街上——然后发现自己身边是漆黑一片。
灯火管制真是有些恐怖。她站在门外,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狠狠地盯着前方,什么都看不到。这让她肚子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像是要晕倒一样。
她合上眼睛,想象着街道应该什么样。她身后是凯瑟琳住的奥文顿公寓,左边路口是座小型的列恩式教堂,教堂的柱廊上灯光闪耀。人行道上是一排路灯,每个灯都投下一小圈光晕;马路被来往的公交、出租车和汽车照得亮堂堂的。
她再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这真叫人沮丧。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周围什么都没有:街道消失了,她身在地狱边缘,从一个空隙掉了下去。她忽然感觉要晕船。之后,她让自己振作起来,开始想象玛莎姑姑家的路线。
“我要从这里向东边走,”她想,“然后在第二个路口往左拐。”玛莎姑姑家就在那条街的尽头。就算摸着黑走,这条路也应该够简单了。
她渴望能来个让她松口气的东西:一个开着灯的出租车,一轮满月,或者一位热心的警察先生。过了一会儿她的愿望实现了:有辆车慢悠悠地开了过来,它的侧灯光微弱得像是黑暗之中的一对猫眼。于是她看到了街角之前所有的路牙线。
她开始走了。
汽车开了过去,红色的尾灯渐渐隐入到了远方的黑暗中。玛格丽特认为,她走下路牙的地方离街角还有三四步。她穿过马路找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且没有被路牙绊倒。这让她更有勇气,且更有信心走下去了。
突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痛痛地打在了她脸上。
伴随着疼痛与突如其来的恐惧,她大叫了一声,一瞬间变得惊慌失措,想要转身逃跑。她努力地让自己安静了下来,然后把手拿到了脸颊,揉了揉疼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和脸一样高,能在人行道中间打到她呢?她把双手探出来摸索,立马摸到了什么东西,吓得她赶紧缩回了手。然后她又咬了咬牙,第二次把手伸了出去。她摸到了个又冷又硬的东西,像是一个飘在空中的超大号馅饼盘。她继续摸索,然后摸到了一个圆柱子,上面有矩形的孔,盖子是凸起的。当意识到此为何物的时候,她忘记了脸上的疼痛,噗地笑了出来。敢情袭击她的是个邮筒。
她摸清了邮筒边的路,然后把双手伸到了身前。
过了一会儿,她又在另一个路牙上跌了一跤。找回平衡之后,她松了口气:她到了玛莎姑姑家的那条街了。
她这才想到,玛莎姑姑可能听不到门铃。她一个人住:没有别的人去应门。要是真没人开门,玛格丽特就得回凯瑟琳家那幢楼,然后上走廊里去睡。她能接受睡在地板上,但是一想到要在这一片漆黑中再走一遭,她就发怵得要命。
或许她会干脆在玛莎姑姑家门口的台阶上缩一晚,直到天亮。
玛莎姑姑的小房子位于一条长街的最里头。玛格丽特慢慢地走着。这座黑暗的城市并不安静。她间或能听到远处汽车的声音。之前有几只狗在她路过它们家门前时冲她吠叫,这会还有对儿并没注意到她存在的猫嚎叫着。她还听到午夜派对传出的丁铃铃的音乐声。更远处,黑漆漆的窗帘后面,还有沉闷的家庭争吵声。她真希望自己现在能在一个有灯、有壁炉还有茶壶的屋子里。这条街比玛格丽特记忆中要长。但是,她是不可能走错的——她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往左拐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她的时间感糊弄了她:她到底在这条街上走了五分钟、二十分钟,还是一整夜呢?突然间,她甚至怀疑起旁边到底有没有房子了。说不定她其实是在海德公园,刚刚走瞎运正好逛进了公园大门也不一定。她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在黑暗中被动物包围住了,它们正凭着猫一样的夜视能力,等着她跌到自己嘴边儿,然后再把她叼走。
她逼自己思考。她是在哪走错了?她知道自己在过某个路口的时候从马路牙上跌了一下。不过她现在又记起,在街道的主路口之前,应该还有几个小巷和马厩。可能她提前在某个巷子口拐弯了。说不定她已经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了一英里了。
她试图去回顾当时在火车上的那股激动和自豪,但是那些情绪已经没了。现在她能感觉到的,只有孤独和害怕。
她决定停下,站着不动。这样就不会有东西会伤害她了。
她静静地站了许久——过了一会儿,她就不知道到底是多久了。她现在一下都不敢动,恐惧已经让她瘫痪。她认为自己可以一直就这么笔直地站着,直到没力气晕倒为止,或者直到明天早晨。
接着出现了一辆车。
那辆车昏暗的侧灯没照亮什么地方,但和之前的伸手不见五指相比,这简直就是太阳光。她真真切切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央。她快步跑上了人行道给汽车让道。她正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广场上。汽车从她身边开过,然后转弯。她赶紧追上去,期望能看见个路标让她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她到了路口,只见车开进了一条又窄又短的街道。街边都是小商铺,其中一个是母亲常常光顾的女帽店。她明白了,这里离著名的大理石拱门就几步远。
她如释重负,差点没哭出来。
她站到下个路口等着另一辆车把前面的路照亮,然后走进了梅菲尔高档住宅区。
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克拉里奇酒店楼前。当然这幢楼的灯也全关了,但是她找得着门。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
她不觉得自己的钱够开一个房间,但是她的回忆告诉她,人们在离店之前是不需要给钱的。她可以开两天的房,早晨装作还要回来的样子出门,加入陆妇队,然后给酒店电话让他们把账单寄给父亲的律师。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大门。
正如许多夜里开门的公共建筑一样,这家酒店备有类似密封过渡舱的双层大门,这样人们进进出出的同时就不会把里面的光透到外面。玛格丽特把身后的外门关上,走进第二扇门,沐浴在酒店大堂慈悲的光线中。这种状态是正常的:噩梦结束了。
一个年轻的夜间门卫正在柜台上打盹儿。玛格丽特咳了一下。他吓醒了,迷迷糊糊的样子。玛格丽特说:“我要一个房间。”
“在半夜这个时候?”男人脱口而出。
“我被困住了。”玛格丽特解释,“现在我没办法儿回家。”
男人调动脑筋。“没行李?”
“没有。”玛格丽特惭愧地说。她又灵光一闪,加了句,“当然没有,被困到这儿又不是我计划好的。”
他奇怪地打量着她。玛格丽特想:他总不能不让我入住吧。他咽了下口水,挠挠脸,装作查询登记本的样子。这男的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下了下决心,把书合上说:“我们客满了。”
“噢,拜托,你们肯定有——”
“你跟你家老爷子吵架了,是不是?”他挤了下眼说。
玛格丽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回不了家。”她重复道。很显然她第一次说的时候这男的没理解。
“爱莫能助。”他说。然后又灵机一动加了一句:“都怪希特勒。”
他人很年轻。“你主管在哪?”她说。
他看起来被冒犯了的样子:“现在我管事,六点前都是。”
玛格丽特四下瞧了一下。“我只需要在休息室里坐一下,等到天亮就行。”她疲倦地说。
“你不能那么做!”门卫说,很惊恐的样子,“你一个小女孩,没行李,还在休息室里过夜?这罪过把我开除了都不够。”
“我不是小女孩。”她气愤地说,“我是玛格丽特·奥森福德小姐。”她并不想搬出自己的头衔,可无奈太绝望了。
然而这并没让情况改善。门卫傲慢又恶狠狠地瞧了她一眼,说:“就你?”
玛格丽特就要冲他咆哮了,此时却看到了大门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她手上脏兮兮的,裙子也破了。她想起自己撞过邮筒还坐过火车地板。门房不愿意给她房间也不稀奇。她绝望地说:“但是外面灯火管制黑咚咚的,你不能让我回去吧!”
“我也没法让你干别的呀!”门房说。
玛格丽特很想看看她要是一屁股坐下拒绝动身,他会做何反应。这就是她想做的事:她已经紧张得精疲力竭了。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跟谁对抗了。更何况现在是深夜,除了他俩之外没有别人:她要是给了他碰自己身子的理由,难保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疲倦的她转过身,带着失望的痛苦朝外走去,走进了黑夜。
即使她已经走在离开酒店的路上,她依然在想,自己刚刚要是能多力争一点就好了。为什么她的想法总是比行动厉害得多呢?现在一想,她有了足够的愤怒去跟那个门房争个究竟了。但她还是继续走了下去——这样子做好像更容易一点。
她没地方去。凯瑟琳的楼她是找不回去了;玛莎姑姑的房子她更是从未找着过;其他的亲戚她又不相信;酒店也因为她现在太脏不让她住。
她只得一直在附近游荡到重新有光亮为止了。她如果一直走,就不会觉得冷。她现在看清自己在朝哪儿走了:伦敦西区每一两分钟都有车开过,有很多交通灯。她听到夜店传出的音乐和噪音,不时看到和她阶级相同的人。深夜的派对之后,身着华美长服的淑女还有穿着燕尾服的绅士被各自的私人司机开车送回家去。她走到某条街,莫名其妙地看见另外三个单独的女人,一个站在门口台阶上,一个倚着灯柱,还有一个在汽车里坐着。她们每人都抽着烟,很显然在等着谁来。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就是母亲所说的沦落女。
她开始觉得累了。她脚上穿的还是离家出走时穿的那双薄薄的起居鞋。她一下子瘫坐在门前台阶上,脱掉鞋子,按摩起疼痛的双脚。
她往上一看,已经可以看清街对面建筑物的模糊轮廓了。终于开始变亮了么?或许她还能找着个大清早就开张的工人咖啡店?她可以在那叫早餐,一直待到征兵办公室开门再走。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的她,一想到培根和蛋就口水直流。
忽然,一张白脸悬在她眼前。她惊叫了一下。那张脸凑近了些,是位身着晚礼服的年轻人。他说:“你好啊,美人儿。”
她赶紧踉跄地站起身。她讨厌醉汉——他们太不检点了。“请走开。”她说。她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很坚定,但是声音里还是带了些颤抖。
他摇摇晃晃地又向前靠了一下:“那亲我一下也成。”
“绝对不可能!”她惊恐地说。她往后一退,绊掉了鞋子。不知怎么的,丢了鞋子的她忽然觉得自己无助又脆弱。她转过身弯腰去够鞋。他嘿嘿一笑,涨红了脸。她惊恐地感觉到他的手伸到了她大腿之间,粗劣地来回摸弄着。她立即起身,不管鞋子向一旁撤了一步。她转身朝他吼道:“离我远点!”
他又笑了,说:“这就对嘛,继续,我就喜欢带点儿劲儿的。”他以惊人的敏捷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向了自己。他嘴里的酒气吐作令人作呕的雾,吹到了她脸上。忽然间,他就在亲吻她的嘴了。 飞剪号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