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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鬼魂的三分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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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场,1770年4月

  “他们抓到史蒂芬·博内了。”

  布丽安娜把筹码盒子丢到地上,象牙筹码朝四面八方散落,滚到家具下面去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站着,注视着约翰勋爵。约翰勋爵匆匆放下白兰地酒杯,走到她的身边。

  “你没事吧?要不要坐下来?我特别抱歉,不应该……”

  “不,你应该告诉我。我不坐,不要坐沙发,坐下去就起不来了。”她挥手拒绝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然后慢慢地朝窗边的椅子走去。她才坐稳,就冷静地长时间看着约翰勋爵。

  “在哪里抓到的?”她说道,“怎么抓到的?”

  他没有问她要不要让人拿来葡萄酒或者羽毛灰烬,她显然不会昏迷。

  他拉来一把凳子,走到她的旁边,然后又改变了主意,走到了客厅门口。看了看黑暗的走廊,果然,有个女佣正坐在楼梯间里的凳子上打盹儿,等待着以免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个女佣迅速抬起头,双眼在昏暗的光线里发白。

  “去睡吧,”他说道,“我们今晚不需要什么东西了。”女佣点点头便离开了。她耷拉着肩膀,放松下来了。她应该从天亮就醒着,而现在已经快到午夜了。

  约翰勋爵从大老远的伊登顿骑马回来也特别疲惫,但是他带来的消息不能等到明天再说。他天黑时回来的,到现在才有机会单独与布丽安娜见面。他关上门,在门前放了一把脚凳,防止有人来打扰。

  “他在十字溪被抓的,”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同时坐到她的旁边,“至于如何抓到的,我就不知道了。罪名是走私。当然,等到他们发现了他的身份,还会增加其他罪名。”

  “走私什么?”

  “反正这次是走私茶和白兰地。”他揉了揉脖颈,试着减缓由于长时间骑马造成的僵硬,“我在伊登顿听说的,显然这家伙名声很差。从查尔斯顿到詹姆斯敦都能听到他的恶名。”

  他仔细看着她。她面色苍白,但并不可怕。

  “他被判了死刑,”他安静地说道,“下个星期会在威尔明顿被绞死。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这点。”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却没有说话。他不想盯着她看,于是更仔细地偷看她,可她的身材让他感到惊讶。上帝啊,她的肚子真大!他们订婚才两个月,她的肚子起码变大了一倍。

  她大肚子的一侧突然鼓出来,让他倍感惊讶。他在思考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是否明智,如果她因此早产,那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詹米也不会原谅他。

  她茫然地凝视着,因为专注而皱起了眉头。她那种完全专注于心事的神情,他在怀孕母马的身上见过。不该把那个女佣遣走的。他站起来,打算去找人帮忙,但是他的动作让她停止了发呆。

  “谢谢你。”她说道。她仍然皱着眉头,但是她的双眼里已经没有了那种恍惚的神情。她那双忧郁的眼睛直接地盯着他,让人局促,而且她那种眼神如此熟悉,更让人不安了。

  “他们什么时候绞死他?”她稍微向前倾,手支撑在身侧。她的肚子再次鼓动,显然是回应她动作造成的压力。

  他坐回去,不安地看着她的肚子。“星期五。”

  “他现在在威尔明顿吗?”

  她的镇静让他稍感安心,于是他才伸手去拿来刚才放下的酒杯。他呷了一口,然后摇了摇头,感受到白兰地温暖而舒适地在胸中扩散开来。

  “没有,还在十字溪,他不需要审判,因为之前就被判过了。”

  “所以他们要把他押送去威尔明顿处决?什么时候呢?”

  “我不知道。”

  她那种恍惚的神情又回来了,带着深深的疑惑,他这次认出了那种神情——不是属于母亲的发呆神情,而是算计的神情。

  “我想见他。”

  他小心翼翼地吞下了剩下的白兰地。

  “不行,”他明确地说道,然后放下杯子,“就算你的状态允许你去威尔明顿——但其实并不行,”他补充道,侧眼看了看她那显得很危险的肚子,“观看处决对孩子的影响只会特别不好。好了,我特别能理解你的感受,亲爱的,但是……”

  “不,你不理解。你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感受。”她的语气并不激动,但是十分肯定。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站起来去拿酒瓶。

  她看着琥珀色的酒在玻璃瓶里潺潺晃动,等着他拿起了酒壶,她才继续说话。

  “我不想看他死。”她说道。

  “感谢上帝。”他嘟哝道,然后喝了一口白兰地。

  “我想和他说话。”

  他被这句话呛到,把白兰地喷出来,溅到了她裙子的饰边上。

  “或许你应该坐下来,”她说道,眯眼看着他,“你脸色不太好。”

  “脸色好才怪。”但他还是坐了下去,忙乱地摸索手帕来擦脸。

  “好了,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她坚决地说道,“所以你不用说了。在他被押送去威尔明顿之前,你能安排我去见他吗?先别急着拒绝。先问问你自己,如果你拒绝了我会怎么做。”

  已经张嘴打算拒绝的约翰勋爵又闭上了嘴,然后沉默地打量了她一会儿。

  “想来你没有打算再威胁我,是吧?”他亲和地问道,“因为如果你威胁我的话……”

  “当然没有。”听到他那么说,她知趣地脸红了。

  “好吧,那我承认我确实不太明白你……”

  “我会跟我姨婆、法科尔德·坎贝尔、杰拉尔德·福布斯,还有奥德戴斯法官说史蒂芬·博内是孩子的父亲。然后我会去驻军总部——他肯定在那里——告诉默奇森中士。如果他不让我进去,我会去找坎贝尔先生写一封令状,让他放我进去。我有权见博内。”

  他仔细地看着她,明白这不是空谈的威胁。她坐在那里,牢固而静止,好似大理石塑像,而且和塑像一样听不进任何劝说。

  “你不害怕搞出大丑闻吗?”这是个反问,他只是为了让自己有片刻思考的时间。

  “不害怕,”她镇静地说道,“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她有些幽默地扬起一只眉毛。

  “如此一来,你就得终止我们的婚约。如果整个县的人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也有着与婚约相同的作用,能够让人们不再想娶我。”

  “你的名声……”他绝望地开口说道。

  “我的名声本来就不好。但是,说到名声的问题,为什么被海盗强奸怀孕,会比因为我浪荡——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而怀孕糟糕呢?”她的声音里有些苦楚,让他没有再多说。

  “反正乔卡斯塔姨婆不可能因为我的丑闻就把我赶出去。我不会饿肚子,孩子也不会。而且,我也不在意麦克尼尔家的两位小姐来不来看我。”

  他又端起酒杯喝酒,这次很小心,眼睛盯着她,以免再被呛到。他想知道她和她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没有那么鲁莽,所以没问。相反,他放下酒杯,然后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觉得必须要和博内说话?你说我不知道你的感受,确实。”他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些许揶揄,“但是不管你的感受是什么,它们肯定都很急迫,才会让你想到那么极端的做法。”

  她的嘴唇上缓缓露出微笑,然后笑意扩散到她的眼眸中。

  “我真的喜欢你说话的方式。”她说道。

  “这让我受宠若惊。但是,如果你想要回答我的问题……”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甚至吹动了蜡烛的火焰。她笨拙地站起来,然后在衣服的线缝里摸索。她显然在里面缝了一个口袋,因为她掏出了一小张纸。那张纸折叠着,因为触摸太频繁而显得破旧。

  “你拿去读。”她把纸递给了他,转身走到房间的远端,她的颜料和画架放在那边火炉旁的角落里。

  那些黑色的文字让他感到一阵熟悉。詹米·弗雷泽的字迹他只见过一次,但是一次就足够了——他的字迹潦草得很有特色。

  女儿:

  我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你。我特别希望能够再见到你,希望我们之间和好如初,但是这必须交给上帝来决定。我现在写下这封信,否则不能如愿。

  你曾经问我是否应该通过杀戮来报复那些对你做过极大坏事的人。我现在告诉你,不能那样做。为了你的灵魂,为了你自己的生活,你必须学会宽恕。自由来之不易,但它不应该是杀戮的果实。

  别担心这个人会逃脱报应,恶人终有恶报。如果他不死在我的手里,也会死在别人的手里。但是,你不能是击倒他的那个人。

  看在我爱你的分儿上,听我的话。

  ****

  在正文下面,他曾经写下“最关爱你的父亲,詹姆斯·弗雷泽”,但是这行字被划掉,下面简单地写着“爸”。

  “我没有跟他告别。”

  约翰勋爵惊讶地抬起头。她背对着他,正注视着画架上未完成的风景画,似乎那是一扇窗。

  他从地毯上走过去,站到她的身后。火炉里的火变小了,房间里越来越冷。她转身面对着他,抱着手肘御寒。

  “我想要自由,”她低声说道,“无论罗杰回不回来,无论发生什么事。”

  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安分,他能够看到孩子在她交叉的双臂下踢踹和蠕动,就像装在袋子里的猫。他深呼吸,感觉到寒冷和担心。

  “你确定你必须见博内?”

  她忧郁地盯着他。“爸爸说我必须找到原谅他的办法。他们离开后我就一直在尝试,但是我做不到。或许见到了他,我就能原谅他。我必须去试一试。”

  “好吧。”他长长地叹息,吐出了一口气,屈服地耸了耸肩膀。

  她眼睛里出现了微弱的亮光——是宽慰吗?——然后他试着朝她微笑。

  “你会替我安排?”

  “会。天知道怎么做,但是我会替你安排。”

  他把蜡烛吹灭到只剩一根,留着微弱的光照亮去床上的路。他把手臂伸给她挽住,然后他们沉默着穿过空荡荡的走廊,寂静将他们包裹在宁静当中。走到楼梯脚下时,他停了下来,让她走在前面。

  “布丽安娜。”

  她站在楼梯上,带着疑问转过身来。他站在那里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将他突然特别想做的事情说出口。他伸出一只手,灵巧地保持着平衡。

  “我可以……”

  她没有说话,拉住他的手,按到她的肚子上。她的肚子温暖,特别结实。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他们格外静止地站了片刻。然后他感觉到了,有个小东西有力地推动他的手,让他心里感到一阵震颤。

  “我的上帝啊,”他说道,感觉有些愉悦,“他很真实。”

  她悲伤却又愉悦地看着他的眼睛。

  “是的,”她说道,“我知道。”

  ****

  他们驱车抵达驻军总部旁边的建筑时,已经天黑很久了。那是一座不起眼的小楼,与赫然立在它背后的仓库相形见绌。布丽安娜不以为然地打量着它。

  “他被关在这里?”尽管她把双手捂在披风里面,但还是感觉冰冷。

  “没有。”约翰勋爵看了看四周,下车去把马拴起来。窗户里有光亮,但是那个不大的泥土庭院空荡荡的,狭窄的街道也空寂无人。附近没有住房和商铺,管理仓库的人也早就回家去吃晚饭和睡觉了。

  他伸双手上去扶她下车,与走出车厢相比,下车显得更容易,但也不那么轻松。

  “在仓库的地窖里,”他压低声音告诉她,“我贿赂了值班的士兵,他会让我们进去。”

  “不是我们,”她说道,声音压得和他的同样低,但是更加坚决,“是我!我要独自去见他。”

  她看见他把嘴唇紧闭了片刻,然后松开,点了点头。

  “列兵霍齐派尔跟我说过博内是被锁链拴住的,不然我不会支持你这个提议。实际上……”他耸了耸肩,有些生气,然后扶着她的手臂,带她从有车辙的地面上走过。

  “霍齐派尔?”

  “列兵埃尔文·霍齐派尔。怎么了?你认识他吗?”

  她摇了摇头,用空闲的那只手拉起裙摆。

  “不认识。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

  那栋房子的门打开了,光亮照到了庭院里。

  “是你吧,勋爵大人?”一位士兵谨慎地探头出来看。他就是霍齐派尔,身材瘦小,面孔狭长,关节细小,就像提线木偶。他看到布丽安娜,惊吓得猛然一动。

  “噢!我不知道……”

  “你不用知道。”约翰勋爵的声音很冷酷,“请给我们带路。”

  霍齐派尔担忧地看了看布丽安娜的硕大身躯,然后拿出灯笼,带领他们朝仓库的一扇小门走去。

  他矮小而瘦削,却把身体挺得比平时更笔直,以弥补身材上的不足。他屁股上挂着推弹杆。没错,她心想,同时好奇地观察他在前面行进。这肯定就是罗尼·辛克莱向她母亲描述的那个人。毕竟,姓霍齐派尔的人又会有多少呢?或许她可以和他说两句话,不过她得先……霍齐派尔打开仓库门,她的思绪突然停止了。

  四月的夜晚凉爽而清新,但是仓库里面却充满了沥青和松脂的臭味。布丽安娜感觉到呼吸困难。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飘浮在空气里的树脂分子,贴到她的皮肤上,她幻想到自己被困在正在凝固的琥珀里,这种幻想令人窒息,于是她突然向前走,几乎将约翰勋爵拖着前进。

  仓库差不多满了,巨大的空间里拥挤地堆着硕大的东西。在最远处的昏暗角落里,许多小桶正流着黏糊糊的黑色沥青;前面那扇巨大双开门的旁边有几个木架,上面摆放着许多木桶,桶里面装的是白兰地和朗姆酒。这些木桶准备从斜坡上滚下去,滚到码头,然后装到在河里等待着的驳船上。

  霍齐派尔从那些高耸的酒桶和木箱中间走过,他的影子被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地面上那层厚厚的锯末减弱了他的脚步声。

  “……必须注意火……”他那尖细的声音向后飘到她的耳朵里,她看见他那木偶般的身影无力地挥了挥手,“放灯笼的时候要小心,好吗?尽管在下面不会有危险,完全不会有危险……”

  仓库建在河上,以便装卸货物,仓库前面部分的地板是木头,后面部分则是砖块。跨过界线时,布丽安娜听到他们脚步声的回响有了变化。霍齐派尔在砖铺地板里的活板门旁边停了下来。

  “你们不会太久吧,大人?”

  “我们尽快。”约翰勋爵简短地回答道。他把灯笼接过来,沉默着等霍齐派尔拉起并支住的板门。布丽安娜心跳剧烈,她能够感受到,每次心跳,就好像有东西击打在胸上。

  一层红砖楼梯向下延伸到黑暗中。霍齐派尔拿出他的那串钥匙,在灯笼光线里数,确保找到了正确的那把钥匙后才下去。他可疑地眯眼看了看布丽安娜,然后才示意他们跟上。

  “还好他们为了搬运朗姆酒桶,把楼梯建得足够宽。”她低声对约翰勋爵说道,抓住他的胳膊,慢慢地向下走,一次向下跨一个阶梯。

  她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霍齐派尔不担心下面失火。地下室里的空气特别潮湿,在看到墙壁上长出蘑菇时,她也没有觉得奇怪。下面有滴水声,灯笼的光线照在潮湿的砖墙上反射回来。蟑螂被光照得惊慌地四下逃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真菌和发霉的气味。

  她短暂地想到了她母亲的青霉素储藏室,然后又更短暂地想到了她母亲,感觉到有些哽咽。他们到达了地下室,她不能再让自己分心而不去想自己在做什么了。

  霍齐派尔吃力地用钥匙开锁。她压抑了整天的恐慌感席卷了她的全身,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她在这里做什么?

  约翰勋爵捏了捏她的胳膊,表示鼓励。她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然后低头走了进去。

  博内坐在牢房远端的长凳上,目光固定在那扇门上。显然知道有人要来——他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但是他不知道进来的会是布丽安娜。这令他大吃一惊,光线照到他身上时,他的双眼短暂地反射出了绿光。

  她听到了金属的微弱叮当声。当然会有叮当声,他们说过他戴着锁链。想到这里,她有了些许勇气。她从霍齐派尔手里接过灯笼,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门。

  她倚靠在那扇木门上,沉默地打量着他。他似乎比她记忆中更矮小,这或许只是因为她现在的身材比之前大了许多。

  “你知道我是谁吗?”牢房很小,天花板低垂,所以没有回声。她的声音显得低弱,却很清晰。

  他偏头思考着,慢慢地打量她的全身。

  “你说了名字我才能知道你是谁啊,亲爱的。”

  “别那样叫我!”她惊讶于自己爆发出来的愤怒,然后抑制了回去,双手在身后紧紧握成拳头。如果她来这里是为了原谅,那么就不应该这样开头。

  他耸了耸肩,显得温和,却又冷酷。

  “随便你了。我不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这张脸,还有其他的东西,”——他的牙齿在金色的胡楂儿里短暂地露了出来——“但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想来你也会告诉我吧?”

  “你认不出我?”

  他吸气,然后噘嘴吐出来,谨慎地打量着她。他显得特别憔悴,但是这并不可以妨碍他那种自信的样子。

  “噢,我认得出来。”他似乎觉得好笑。她想走过去狠狠地扇他。但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该深呼吸——她能够闻到他的气味。

  她的胃突然剧烈地翻滚起来,本来没有觉得想吐,但是他的那种恶臭让她想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她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胆汁和未消化完的食物就猛地冒了出来,喷到潮湿的砖块地面上。

  他仍然坐在那里观察着她。她把灯笼放在地上。它向上照出摇曳的黄光,将他在阴影中的脸庞照得清晰可见。他或许就是一头畜生,被链条拴在圈里,那双浅绿色的眼睛里只显露出警惕的神情。

  “我叫布丽安娜·弗雷泽。”

  他点了点头,复读了她的名字。

  “布丽安娜·弗雷泽。确实是个好名字。”他闭着嘴,短暂地微笑,“然后呢?”

  “我父母是詹姆斯·弗雷泽和克莱尔·弗雷泽。他们救过你的命,你抢劫过他们。”

  “是的。”他说得特别冷淡。

  她注视着他。他也同样注视着她。

  她突然特别想要大笑,这就像刚才的恶心感一样出乎意料。他是个强盗,她期待他做什么?忏悔?找借口?

  “如果你来这里是想要把那些宝石拿回去,恐怕你来得太迟了,”他友好地说道,“我把一颗宝石卖掉买了一艘船,另外两颗被偷走了。或许你会觉得那是正义,我自己觉得那是意外得到的慰藉。”

  她吞了一口唾液,尝到了胆汁的味道。

  “被偷了。什么时候?”

  罗杰曾经说过,别担心那个拿着宝石的人,很可能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博内在长木凳上动了动身子,然后耸了耸肩。“四个月前。怎么了?”

  “没怎么。”那么说罗杰成功偷到了那几颗可以让他们俩都安全回去的宝石。这也是意外的慰藉。

  “我记得还有个小首饰,一枚戒指,是吧?但是你已经拿回去了。”他微笑起来,这次露出了牙齿。

  “我不是白拿的。”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到了肚子上,它又圆又紧,就好像衣服下面的一个篮球。

  他仍然注视着她的脸,显得有些好奇。“那我们还有买卖要做吗,亲爱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次用的是嘴。

  “他们说你要被绞死了。”

  “他们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又在坚固的木凳上挪动了身子,把脑袋朝侧面伸展,放松颈部的肌肉,然后侧眼向上看她,“但是你不是因为可怜我才来的。”

  “不是,”她说道,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老实说,你死了我会睡得更好。”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大笑起来,笑得特别用力,甚至笑出了眼泪。他随便地擦掉眼泪,埋头在耸起来的肩膀上擦了擦脸,然后坐直身子,脸上仍然还有大笑的痕迹。

  “那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她张嘴想要回应,然后特别突然地,他们之间的联系断开了。她没有移动,却感觉像是跨过了一个无法逾越的深渊。她现在安全地站在深渊的那头,独自一人无忧无虑。他再也无法触碰她了。

  “什么也不想要,”她说道,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显得很清晰,“我什么都不想要你的。我来这里是为了给你一个东西。”

  她解开披风,用双手抚摸肚子。里面的小家伙伸展身体,然后翻身,盲目地触摸到她的手和子宫,既显得亲密,又显得抽象。

  “你的孩子。”她说道。

  他看着她的肚子,然后又看看她。“之前有过很多妓女想把孩子强加给我。”他说道,但是话里面并没有恶毒,她觉得他那双谨慎的眼睛后面新出现了一种宁静。

  “你觉得我是妓女?”她无所谓,尽管她怀疑他确实那样觉得,“我没必要撒谎。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什么都不想要。”

  她把披风拉回去,盖住她自己。然后她伸直身体,感觉这个动作让背上的疼痛减缓了。事情已经了结,她准备要走了。

  “你要死了。”她对他说道,她不是出于怜悯来这里的,竟然有了些许怜悯,“如果知道你在人世间留下了你的血脉,能够让你死得轻松一些的话,那么我很乐意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是我现在和你已经了结了。”

  她转身拿起灯笼,惊讶地发现门微开着。她还没来得及责备约翰勋爵偷听,牢房的门就完全打开了。

  “好,讲得真好啊,夫人,”默奇森中士明断地说道,紧接着,他灿烂地微笑起来,把火枪的枪托抬得与她的肚子持平,“但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还不算完全了结。”

  她迅速后退一步,下意识地进行防卫,将灯笼朝他的头部挥舞过去。他惊叫着低头躲开,然后有只手牢固地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没法再次用灯笼攻击他。

  “上帝啊,差一点!姑娘,你动作很快嘛,只是没有厉害的中士那么快。”博内从她手里把灯笼拿过去,然后松开了她的手腕。

  “你竟然没有戴锁链。”她愚蠢地说道,注视着他。然后她搞清楚了状况,于是迅速转身,朝门口冲去。默奇森用火枪挡住了她的去路,但她还是看到了门外黑暗的走廊,以及那个四肢张开趴在外面砖块地面上的昏暗身影。

  “你杀了他,”她低声说道,她的嘴唇因为震惊而变得麻木,一阵比恶心更厉害的恐惧感渗入了她的骨头,“噢,上帝啊,你杀了他。”

  “杀了谁?”博内提起灯笼,打量着那摊散开的、沾着血迹的浅黄色头发,“那他妈是谁?”

  “爱管闲事的人。”默奇森斥责道,“搞快点,伙计!没时间浪费了。我已经搞定霍齐派尔,导火索也点燃了。”

  “等等!”博内皱着眉头,看看默奇森,又看看布丽安娜。

  “跟你说没时间了啊。”默奇森拿起火枪,检查了引火药,“别担心,没人会找到他们。”

  布丽安娜能够闻到火枪火药池里的硫黄味。默奇森把枪托端到肩部,然后朝她转过身去,但是牢房太狭小,布丽安娜挺着大肚子,他没有空间把长长的枪管抬起来。

  默奇森生气地哼了一声,将火枪翻转过来,然后举高枪托,准备用力砸她。

  她都没有意识到,就伸手去抓住了枪管。所有事物似乎都移动得特别缓慢,默奇森和博内都呆呆地站着。她自己感觉特别超脱,就好像站在旁边观看一样。

  她像从扫帚里抽出麦秆一样,将火枪从默奇森手里拉过来,高高地挥舞起来,然后用力砸了下去。重击带来震颤沿着双臂传上去,传到她的身体里,让她整个身体颤动起来,就好像有人打开了开关,让白热的电流震颤着穿过她的身体。

  她特别清晰地看到默奇森的脸在她面前目瞪口呆地悬在空中,他的眼神从惊讶变成惊恐,再变成昏迷的迟钝,速度慢得让她看清了那种变化,让她有时间看到他脸上的鲜艳色彩——紫红色的嘴唇讥笑般地半张着,一颗黄色的牙齿飞了出来,鬓角上缓慢地冒出鲜红的色彩,形成一条优雅的曲线,就好像许多红花在一片青紫色的土地上绽放。

  她特别镇静,展现出那种古老的残暴,男人们将这种残暴称作母性,而且他们往往将母性的温柔误认为是柔弱。她看到自己的双手,指关节发白,肌腱紧绷得显而易见。她感觉到力量涌上双腿和后背,贯穿腰部、双臂和肩膀,于是她再次挥动枪托,动作显得那么缓慢。默奇森还在空中,枪托再次击中他时,他还没有完全挨到地面。

  有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它隐隐约约地穿透了围在她四周的那种水晶般的嗡嗡声。

  “住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女人……布丽安娜……住手!”

  一双手伸到她的肩膀上,拉拽她,摇晃她。她挣脱那双手,然后转过身去,火枪仍然拿在手里。

  “别碰我。”她说道。他迅速后退一步,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和警惕,或许还有一丝害怕。害怕她?为什么有人会害怕她?她模糊地心想。他在说话,她看到他的嘴在动,但是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到了模糊的噪声。她体内的电流在消失,让她头晕目眩。

  然后时间变得正常了。她的肌肉颤抖起来,肌肉纤维全都变得柔软无力。她把沾着血的火枪托杵在地上,让自己站稳。

  “你说什么?”

  他脸上闪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我说,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你没有听见那个人说吗?导火索已经点燃了!”

  “什么导火索?怎么了?”她看见他的目光迅速朝她身后的门移去。他还没来得及移动,她就退到了走廊里,抬起了枪管。他本能地向后退远离她,双腿撞到了长凳。他向后倒下去,撞到了挂在墙上的链条。空荡荡的镣铐撞在砖墙上叮当作响。

  她开始感到震惊,但是刚才那种白热电流仍然残留在她的脊柱里,让她站得笔直。

  “你肯定没有打算杀死我吧?”他试着微笑,却失败了,他无法让自己的眼神不显得恐慌。她刚才说过,他死了后她会睡得更好。

  自由来之不易,但它不应该是杀戮的果实。她现在已经拥有了来之不易的自由,不会再将它交还给他。

  “没有,”她说道,然后把枪握得更紧了,让枪托坚实地靠在肩膀上,“但是我发誓,如果你不马上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我就打残你的膝盖,把你丢在这里!”

  他让自己站稳,但并未站直巨大的身躯,浅色的眼睛紧盯着她,在做判断。她的身体挤满整扇门,将门完全挡住。她觉得他的姿态可疑,动了动肩膀,像是想要朝她冲来,于是她扣上扳机准备射击,扳机发出响亮的咔哒声!

  他站在离枪口六英尺远的地方,距离太远,没法冲过去夺枪。他只要一动,她就会扣下扳机。她不会打偏,这点他也清楚。

  他放低了肩膀。“上面的仓库里堆着火药和导火索,”他迅速而严厉地说道,急切地想要结束,“我不知道导火索有多长,但是爆炸起来可不得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我出去吧!”

  “为什么?”她的双手在冒汗,但是火枪仍然稳稳地握在她的手里。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动,也在提醒她没时间可以浪费了。但是,她可以冒险,花一分钟去知道为什么。约翰·格雷的身体无力地躺在她身后的地板上,她必须知道为什么,“你们杀死了这个好人,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懊恼地挥了挥手。“走私!”他说道,“我和中士是合作伙伴。我要给他运来便宜的走私货,然后他在货上面盖国王的印章。他也会去偷有许可的货物,我给他卖个好价钱,然后和他分钱。”

  “继续说。”

  他不耐烦得快要跳了起来。“有个士兵——霍齐派尔——他知道这件事情,问了许多问题。默奇森不知道他会不会告诉别人,但是也不能干等着啊,毕竟我被抓住了。默奇森把剩下的酒搬出了仓库,用装着松脂的木桶来替换,然后布置了引线。炸翻这里,也没人会说不是白兰地爆炸——没有证据证明是偷窃。就是这样,就是这些。快让我走!”

  “好。”她稍微放低火枪,但是并没有把手指从扳机上拿开,“那他怎么办?”她朝倒在地上的默奇森点了点头,他现在开始呻吟和嘟哝了。她茫然地看着他。

  “什么他怎么办?”

  “你不带他走吗?”

  “不。”他走到旁边,寻找从她旁边出去的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这个女人,快让我走,你自己留下来吧!头上可有十二英担的沥青和松脂啊。炸开了就像炸弹那样!”

  “但是他还是活人啊!我们不能把他丢在这里!”

  博内特别恼怒地看了看她,然后两大步穿过牢房,弯下腰,从默奇森腰带上拔出匕首,贴着默奇森的皮领巾,在他那肥胖的喉咙上用力地割了一刀。一大股血液冒出来,浸湿了博内的衬衫,喷洒到墙壁上。

  “好了,”他说着,站直身体,“他不是活人了。别管他了。”

  他扔下匕首,把她推开,猛冲进走廊里。她能够听到他走远的脚步声,在砖块上面急促而响亮。

  因为博内的行为,以及自己的反应,她震惊得浑身颤抖。静止地站了片刻,向下注视着约翰·格雷的身体。悲伤撕扯着她的身体,她的子宫也揪紧了,她没有感受到疼痛,但是肌肉的每根纤维都收缩了。她的肚子鼓起来,就好像她吞下了一个篮球一样。她感觉呼吸困难,无法移动。

  不,她在心里很清楚地对肚子里的孩子说。我现在不会生,绝对、肯定不会生。我不要现在分娩。稳住,我现在没有时间。

  她朝黑暗的走廊里走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她至少得去检查,确定一下。她转过身,跪到约翰勋爵的身体旁边。最先看到他躺在那里时,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经死了,现在看上去也一样;自从她看到他的身体以后,他就丝毫没有移动或抽动过。

  她向前倾身,但是因为挺着大肚子,她要伸出手去很困难。所以,她抓住了他的胳膊拉他,试着把他翻过来。尽管骨架和身材都不大,但他还是很重。他的身体向上侧翻,软绵绵地面对着她,脑袋无力地垂着。看到他半闭着的双眼和松弛的嘴巴,她的心再次往下沉。然而,她还是伸手到他的下巴下面,疯狂地摸索脉搏点。

  该死的在哪儿?她见过母亲在急救是那样做过,她当时说过,那样比寻找手腕上的脉搏点更快。她找不到脉搏点。那些导火索有多长呢?

  她用披风擦了擦湿腻腻的脸,努力去思考。她回头观察,判断到楼梯的距离。天啊,她能够独自冒险那样做吗?想到自己被炸到上面的仓库里……她向上看了看,然后又弯腰再次尝试,将他的脑袋用力向后仰。找到了!她能够看到他皮肤下那条该死的血管——脉搏点就应该在那里,是吗?

  她刚开始有些不确定地感觉到了脉搏——有可能只是她在指尖上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但是不对,那种脉搏的节奏有所不同,微弱而颤动。他可能快死了,但是肯定没有死。

  “差一点儿,”她低声说道,“但是还活着。”她感觉特别害怕,没法感觉到特别欣慰。现在她还得把他弄出去。她慌乱地站起来,伸手下去拉住他的双臂,用力拉拽他。但是,她紧接着停了下来,回忆起片刻之前她看见的东西,让她不再那么惊慌了。

  她转过身,匆忙却笨拙地走回牢房。她不去看那堆被血打湿的东西,一把抓起灯笼,然后回到走廊。她把灯笼举高,照亮低矮的砖块天花板。没错,她想得没错。

  地面的砖块呈曲线形向上延伸,形成穹棱结构,所以走廊两侧都是拱形,被隔成存储东西用的壁凹和牢房。但是,在穹棱结构上方,横着八英寸粗的结实松木。松木上面是厚实的木板——木板上面则是仓库地板的那层砖块。

  博内刚才说会像炸弹那样爆炸——真的会吗?松脂会燃烧,沥青也会,确实没错,如果在压力下燃烧,它们有可能爆炸,但是不会像炸弹那样,不会!导火索。不止一根导火索,显然是很长的导火索,连接的可能是小堆小堆的火药,那才是默奇森拥有的爆炸物。这里没有剧烈的爆炸物。那么,火药会在几个地方爆炸,点燃附近的木桶。但是,那些木桶燃烧得会很慢。她见过辛克莱制作木桶,桶板有半英寸厚,非常防水。她回忆起走进仓库时闻到的那种臭味,没错,默奇森或许已经打开了少数木桶的塞子,让松脂流出来助燃。

  那些木桶会燃烧,但是它们很有可能不会爆炸——或者,就算它们会爆炸,也不会同时爆炸。她估量着,呼吸稍微轻松了一些。不像炸弹,或许像一串鞭炮。

  那就好。她深呼吸,挺着大肚子尽可能地深呼吸。她把双手伸到肚子上,快速跳动的心脏开始慢下来。

  就算有些木桶爆炸了,冲击力也会是向上扩散,穿过薄墙壁和屋顶,下面几乎不会受影响。而且,就算受到影响——她伸手上去推了推一根横梁,让自己确信它的强度。

  她突然地坐到了地上,裙摆铺展在身体四周。

  “我觉得不会有事。”她低声说道,不确定是在对约翰勋爵,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对她自己说。

  她蜷缩着坐了片刻,放松下来仍颤抖着,然后再次笨拙地翻身跪着,开始笨手笨脚地给约翰勋爵急救。

  听到脚步声时,她仍然在挣扎着从衬裙下摆上面撕下一条布。那个脚步声很快,几乎是在奔跑。她猛地朝楼梯转过身去,但是不对——那个脚步声是从另外那个方向传来的,在她身后。

  她迅速转身,看到了史蒂芬·博内的身影从黑暗中冒出来。

  “快跑!”他朝她大喊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为什么还没走?”

  “因为这里安全,”她说道,弯下腰,将放到约翰勋爵旁边火枪捡起来,然后抬到肩膀上,“走开!”

  他注视着她,在昏暗中半张着嘴。

  “安全?你这个女人,就是蠢货!你没有听到……”

  “我听到了,但是你说得不对。不会爆炸的,就算爆炸了,这下面也很安全。”

  “安全个鬼!天啊!就算这下面不爆炸,那地板被烧穿了怎么办?”

  “不会的,地板是砖块。”她向上抬了抬下巴,眼睛仍然盯着他。

  “这里的是砖块,在前面的河边都是木板,就像码头,会被烧穿,然后塌掉。到那个时候这里会是什么样,啊?浓烟会卷过来闷死你,那时候上面的天花板是没用的!”

  她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

  “地下室敞开的?没有密封?走廊那头是开着的?”即使在说话时,她也知道走廊那头当然是开着的——他刚才就是朝那个方向,朝河边跑去的,没有去楼梯那边的。

  “没错!赶紧走吧!”他向前冲,伸手去拉她的胳膊,但是她挣脱开来,向后靠着墙壁,枪口对准着他。

  “我不会丢下他。”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朝地下点了点头。

  “他已经死了!”

  “没有!把他抱起来!”

  博内脸上表现出各种各样的情绪,其中的愤怒和惊讶最为明显。

  “把他抱起来!”她又凶狠地说道。他站着没动,注视着她。然后,他特别缓慢地蹲下去,用双臂抱起约翰勋爵软绵绵的身体,用肩膀顶着他的肚子,将他扛了起来。

  “走吧。”他说道,然后出发走进黑暗当中,没有再看她一眼。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抓起灯笼,跟了上去。

  才走五十英尺远,她就闻到了烟味。砖砌的走廊并不是直的,有分路和拐弯,连接了地窖的大部分区域。但是它一直在向下倾斜,朝河岸延伸过去。他们向下穿过了几个弯儿,烟味变浓了。刺鼻的烟雾缓慢地在他们身边飘动,在灯笼的光线里清晰可见。

  布丽安娜屏住呼吸。博内尽管扛着约翰勋爵,但仍然走得很快。她拿着枪和灯笼,几乎跟不上他,但是这两样东西她暂时都不打算扔掉。她的肚子又揪紧了,让她再次感到呼吸困难。

  “我说过,不要现在生!”她咬着牙齿低声说道。

  她不得不停顿片刻,博内已经消失在前面的烟雾中了。但是,他显然注意到了灯笼的光线越来越暗了——她听到他在前面某个地方大喊。

  “女人!布丽安娜!”

  “我要生了!”她喊道,然后尽可能快得向前走,步履蹒跚,不再管样子是否优雅。烟变浓了许多,她能够听到微弱的炸裂声,有些遥远——在头顶上?还是在他们前方?

  尽管烟很浓,她还是喘着粗气。她不顺畅地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水的气味。湿气、泥土、枯叶,还有新鲜空气,它们的气味就像一把刀那样,刺穿朦胧的烟雾。

  烟雾中出现微弱的亮光,他们匆匆朝那边走去,亮光越来越强,压过了灯笼的光线。然后前面出现了一片幽暗的地方。博内转身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出了烟雾。

  她意识到,他们在码头下面,深色的河水在他们前方拍打,河面上闪着的亮光是反光。河面上的亮光是从上面照下来的,燃烧的炸裂声也是。博内没有停下来,也没有放开她的胳膊,他拉着她朝旁边走,走到河岸上湿冷的野草和泥泞中。走了几步后,他放开了她,但是她还是跟着他。她喘着粗气,被打湿的裙摆绊着,差点滑下去摔倒。

  他最终在树荫里停了下来。他弯下腰,让约翰·格雷的身体滑到地上。他继续弯腰片刻,胸脯起伏,试着喘过气来。

  布丽安娜意识到自己能够看清博内和约翰勋爵,能够看到树枝上的每个嫩芽。她转身回望,看到仓库燃烧得像南瓜灯,火焰从木墙的缝隙里冒出来。那扇巨大的门仍然微微打开着,在她看着的时候,一阵爆炸的热气冲开了其中的一扇,细小的火舌开始蔓延过码头,微小得具有欺骗性,看上去像是在嬉戏。

  她感觉到有只手在摸她的肩膀,于是迅速转身,向上看着博内的面孔。

  “有艘船在等我,”他说道,“就在上游不远的地方。你要和我走吗?”

  她摇了摇头。她仍然拿着枪,但是现在不需要了。他威胁不了她。

  他还是没有走,而是在那里徘徊,低头看着她,稍微皱起了眉头。他面容憔悴,显得空洞,被远处的火光照出了阴影。河面现在也燃了起来,一层松脂漂浮在河面上,细小的火舌在深色的河水上摇曳。

  “是真的吗?”他突然问道。他没有询问布丽安娜,便将双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她的肚子在触摸下收紧,挤压得更圆,让她呼吸困难,但是并不疼痛。博内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她猛地避开他的触摸,将披风拉拢,然后点了点头,说不出话。

  他用手抓住她的下巴,盯着她的脸——或许是在判断她是否诚实?然后他又放开手,将一根手指伸到嘴里,在脸颊后面摸索。

  他拉起她的手,将从嘴里抠出来的湿哒哒的硬物放到她手里。

  “拿去当生活费,”他说道,然后朝她咧嘴笑,“照顾好他,亲爱的!”

  然后他就走了,迈着长腿朝上游走去,摇曳火光里的身影就像一个恶魔。流进河水里的松脂已经被点燃,翻滚的猩红火焰冒了起来,像许多漂浮着的火柱,将河岸照亮得就像白天。

  她稍微抬起火枪,手指扣在扳机上。他离她至多二十码远,距离特别适合射击。“不要由你动手。”她放下枪,让他走了。

  仓库现在已经全部燃了起来,燃烧产生的热气拍打着她的脸颊,将她脸上的头发吹到了后面。

  “我在上游有船。”他刚才说过。她眯眼看着火焰。整个河面几乎都燃了起来,面积巨大的浮油铺满了整个河面,燃烧起来就像一个着火的花园。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穿过这道刺眼的火墙。

  她的另外那只手仍然紧握着他给她的东西。她张开那只手,低头看着那颗在她手掌里闪闪发光的黑宝石,火光在它的刻面上照出血液般的红色。 异乡人8:穿越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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