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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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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起了雾。到了黎明时分,格洛丽安娜号航行在特别浓的雾气里,连栏杆下面的海水都看不见了,只有潺潺的水声说明船舶仍然漂浮在水上,而不是空中。

  没有太阳,风也很小,船帆软绵绵地挂在桅杆上,偶尔被短暂的微风吹动。男人们因为昏暗的光线而感到压抑,像鬼魂一样在甲板上散步,在阴暗中出现得突兀,惊吓着彼此。

  昏暗的环境对罗杰很有帮助,他能够在船上行走而不被人发现就溜进船舱,从自己的餐饭里省出来的少量食物就藏在他的衬衫里。

  雾气也钻进了船舱。湿乎乎的缕缕白雾从黑漆漆的水桶中间飘出来,触摸他的脸庞,然后盘旋在他的双脚附近。这下面的光线比往常都要黑暗,木板由金黄的土色逐渐变成了又湿又凉的黑棕色。

  孩子睡着了,罗杰只看到了他的脸颊,上面仍然有零零落落的红疹,看上去红肿发炎。莫拉格看到了他的疑虑神情,但是她没有说什么,而是将他的手拉过去,按到孩子的脖子上。

  微小的脉搏在他手指下跳动,柔软、发皱的皮肤温暖却潮湿。他放下心来,朝她微笑,她也露出了微弱的笑意。

  她在统舱里度过了一个月,变得又瘦又脏。过去两天的事情在她脸上留下了永久的恐惧皱纹。她的长发散乱在脸庞周围,被污垢凝结成块,长满了虱子。她的双眼里充满了疲惫的血丝,身上散发着粪便、尿液、变质奶水和沤馊汗水的气味。她的嘴唇和脸一样紧绷着,显得苍白。罗杰特别温柔地抓着她的双肩,低头亲吻了她的嘴。

  走到楼梯顶上时,他回头看。她仍然站在那里,抬头看着他,怀里抱着孩子。

  甲板上十分安静,只有舵轮旁边看不见的舵手和水手长在喃喃低语。罗杰慢慢地将舱口封板放回去,心跳开始慢下来,她的触摸仍然在温暖他的双手。两天,或许三天,或许他们能够成功。罗杰至少坚信她说得不错,那个孩子没有患天花。

  最近没人会去那个船舱,他们昨天才新搬了一桶水上来。他能够设法给她送饭——只要她能足够长久地保持不睡……船舶的响亮钟声穿透雾气,向他提醒着似乎不再存在的时光,光影的变化都没有标示出它的流逝。

  在朝船尾走去时,罗杰听到了那种声音,那种巨大的哗哗声从栏杆外面的迷雾里突然传来,近在咫尺。紧接着,脚下的船舶稍微颤动,某种巨大的东西从船身上擦过。

  “鲸鱼!”上面有人叫喊道。他能够看到主桅旁边有两个水手,身影在雾中隐约可见。听到那声叫喊后,那两个水手定住了,他意识到自己也在僵硬地站着聆听。

  附近又传来哗哗声,紧接着更远些的地方也传来同样的声响。格洛丽安娜号的船员全都沉默地站着,每个人都在脑中描绘吐气的鲸鱼,绘制一幅看不见的地图。在地图上,格洛丽安娜号漂流着穿过游动的鲸鱼群,穿过那一座座沉默的、有才智的血肉山峰。

  它们有多大?罗杰心想。大到足以损毁这艘船?他用力观察,徒劳地想要在浓雾中看到什么东西。

  那种撞击又来了,厉害得足以震动他握着的栏杆,紧接着又是长时间的刮擦声,让船板全都抖动起来。下面有听不清的恐惧尖叫声。对那些在统舱里的人来说,鲸鱼就在他们身边,就隔着船身的木板。船身如果破裂,可怕的海水就会突然奔涌而入。三英寸厚的橡树木板,对于那些游动在附近、隐身在雾气中呼吸的巨大动物来说,就像是面巾纸。

  “船底有藤壶。”一个轻柔的爱尔兰人的声音在他身后的雾气中响起。罗杰不禁吓了一跳,然后随着一个低沉的咯咯笑声,高大的博内从阴暗的雾气中冒了出来。他咬着雪茄,手里拿着从厨房火炉里拿出来的纸捻。他的面容被纸捻照亮,在红光里显得放荡。那种刮擦的颤抖再次传了上来。

  “它们要把身上的寄生虫擦掉,”博内漫不经心地说道,“对它们来说,我们就是一块漂浮的石头。”他用力吸气,将雪茄点燃,吐出芳香的烟雾,然后把纸捻扔到船外。纸捻像流星那样,消失在雾气当中。

  罗杰吐出一口气,声音只比鲸鱼的呼吸声小一点。博内刚才离得有多近?看到他从船舱里出来了吗?

  “所以他们不会把船弄坏?”他说道,语气也像博内那样漫不经心。

  博内沉默不语,专心地抽了一会儿雪茄。没有明火的照亮,他又变成了一个阴影,只能看到发红的烟头。

  “谁知道呢?”他最终说道,小股的烟从牙齿中间喷出来,“如果这些巨兽懂得恶作剧,那么随便来一头就可以让我们翻船。我见过一艘船——或者说见过那艘船的残骸——被一头愤怒的鲸鱼撞成了碎片。浮在水上的就只剩下三英尺的船板,还有一些船柱。两百来个人,全都沉了。”

  “你好像并不担心这种可能性。”

  博内噘嘴吐烟,发出长长的出气声,微弱地附和着鲸鱼的叹息。

  “担心就是浪费精力。聪明人把这些无法掌控的事情交到众神的手里,祈祷达努[1]女神保佑。”博内的帽檐朝他转过来,“你知道达努女神吧,麦肯锡?”

  “达努女神?”罗杰愚蠢地说道,然后恍然大悟,回想起了童年模糊记忆里的古老歌曲——格雷厄姆太太教他唱的歌曲:“达努保佑我,赐我好运,让我勇敢,给我财富,爱我船舶。”

  烟头后面传来被逗乐的哼声。“噢,你都不是爱尔兰人。但是,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学识,麦肯锡。”

  “我知道好运女神达努。”罗杰说道,特别希望这个凯尔特女神能保佑水手,也能保佑他。他后退一步,想要离开,但是一只手落到他的手腕上,紧紧地握住。

  “有学识,”博内轻柔地重复道,声音中的轻率全部消失了,“但是不聪明。你到底信不信神的保佑,麦肯锡。”

  他紧张起来,但是感觉到了博内的握力,所以没有向后拉。力量在他的四肢上聚集,他的身体先于大脑知道战斗已经到来。

  “我说过聪明人不会去操心无法掌控的事情,但是在这艘船上,所有事情,以及所有人,都由我掌控。”博内更用力地握紧了罗杰的手腕。

  罗杰朝侧面猛拉手腕,挣脱开来。他独自站着,知道没有人帮忙,也没办法逃跑。这艘船就是整个世界,而且博内说得不错,船上的一切都由他掌控。他如果死了,就不能再帮助莫拉格了——但是他已经做了决定。

  “为什么?”博内说道,语气中只有些许好奇,“那个女人又不好看,而你又是有学识的人。只因为一副温暖的身体,你就要把我的船和我的事业置于危险当中?”

  “没有危险。”罗杰费力地从紧绷的喉咙里吐出了这几个沙哑的字。冲过来吧,他心想,双手在身侧握成了拳头。冲过来吧,给我机会与你同归于尽,“那个孩子没有得天花,他生的疹子没有危害。”

  “抱歉,我觉得我的无知见解比你的看法更重要,麦肯锡先生,毕竟我是船长。”博内的声音仍然轻柔,但是其中的恶毒很明显。

  “他只是个孩子,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是的,但是没有价值。”

  “对你来说或许是没有!”

  他们沉默了片刻,只听到远处空荡荡的白雾中的哗哗水声。

  只因为一副温暖的身体。这点没错。因为人性的感觉,因为温柔的回忆,因为生命在面对死亡时的倔强感觉。

  “因为怜悯,”他说道,“她很穷,没人帮助她。”

  浓郁的烟香味飘过来,致幻而迷人。他将它呼吸进去,从中汲取力量。

  博内挪动身子,他也动了动,让自己做好准备。但是博内没有扑过来,他将幽灵般的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了一把东西,在漫射的灯笼光线里闪亮——硬币、杂物,以及亮得像是珠宝的东西。接着,他拿出一个先令银币,又将剩下的东西装回口袋里。

  “噢,怜悯?有没有人说过你是赌徒,麦肯锡?”

  他将那个银币递过来,松手扔掉。仅仅是出于本能,罗杰接住了它。

  “那就赌那个孩子的命吧,”博内说道,又有了那种带着轻微乐趣的语气,“两个绅士打赌,这样说可以吗?正面孩子活,背面孩子死。”

  那个银币在他手掌里,温暖而结实,与这个漂泊着的寒冷的世界格格不入。他的双手被汗打湿,但是他的思维已经变得冷酷而敏锐,注意力特别集中。

  正面他活,背面他死,罗杰十分冷静地想,而他所指的不是下面的那个孩子。他看准了博内的喉咙和裤裆;只用抓稳猛冲,再用力往外抬——顶多一英尺远的地方就是栏杆,再往外就是属于那些鲸鱼的空旷领域了。

  脑海中没有考虑恐惧感的余地了。他看到银币转动着飞起来——似乎不是由他抛起来的一样——然后落到了甲板上。他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慢慢跳动起来。

  “看样子达努今晚在你那边,先生。”博内弯腰捡起那枚银币,他那种柔和的爱尔兰声音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的一样。

  博内抓住他的肩膀,让他朝甲板那边转身,这时他才逐渐有了认知。

  “陪我走会儿,麦肯锡。”

  他的膝盖有了变化,他感觉似乎每走一步都会往下沉,但他还是想办法保持着直立,跟上了博内的步伐。船上寂静无声,脚下的甲板似乎很遥远,但是,船外的大海却有生命,在不停地呼吸。他感受到自己肺部的呼吸在随着甲板的晃动而起伏,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身体没有界限。从他的感觉来看,他脚下可能是木板,可能是海水。

  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听懂了博内正在说的话,隐约有些震惊地意识到,博内是在以一种平静的、不动感情的方式叙述人生故事。

  他说,他小时候在斯莱戈失去双亲,很快就学会了自谋生计,在许多商船上当男服务员。但是有一年的冬天,商船很少,于是他便上岸在因弗内斯找工作,给城镇旁边在建的一座豪宅挖地基。

  “我那时候才十七岁,是工人里面最小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我。或许是因为我的举止特别粗野;或许是因为我体格高大,有力气;他们全都不走运,脸色苍白;或者是因为姑娘们都对我笑;又或者只是因为我是陌生人。”

  “我很清楚我不受他们欢迎,但是直到挖完地窖,准备打地基那天,我才知道我到底有多么不受欢迎。”

  博内停顿下来抽烟,然后将烟雾从嘴角吐出来,缕缕白烟缭绕着从他脑袋旁边飘过,融入更白的雾气里。

  他咬着雪茄,继续说道:“我们挖好壕沟,开始垒墙,也准备好了那块巨大的基石。我吃了晚饭,朝睡觉的地方走去。然后让我惊讶的是,我在路上遇到了两个和我一起工作的小伙。”

  “他们有一瓶酒。他们坐在墙上,劝我去和他们喝酒。我应该早就知道更好,因为他们表现得很友好,不像平常那样。但我还是喝了,喝了又喝,然后我很快就醉了,因为我从来没钱买烈酒,所以酒量不好。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已经醉糊涂了,所以在他们扶着我的胳膊,急忙把我拉上小路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想到要挣扎。后来他们抓着我,把我扔到一堵没有建完的墙壁那边。让我惊讶的是,我发现我被扔到先前帮忙挖出来的地窖的湿泥巴里面了。”

  “他们全都在那里,那些工人。另外还有个男人;有个工人拿着灯笼,在他举起灯笼的时候,我能够看到那个男人是大傻乔伊。大傻乔伊是住在桥下的乞丐——他没有牙齿,只能吃腐烂的鱼肉和河上漂来的垃圾,他比关乌鸫的货舱还要臭。”

  “我喝了酒,又被摔了那一下,所以晕乎乎的,只隐约听到了他们说话,或者说是争论,因为那群人的头目很生气,那两个人把我带过去,他说有大傻乔伊就够了!他那么说,还真是仁慈。但是那两个把我带去的家伙说不行,说最好用我。他们说可能会有人发现大傻失踪。然后有人大笑起来,说可以,而且他们还不用付我上个星期的工资。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明白他们打算弄死我。”

  “之前在我们工作时,他们就讨论过。他们说要给地基献祭,以免地震墙倒。但是我那时候没有仔细听——如果仔细听了,我就不会以为他们只是想要像通常那样,剁掉一只小公鸡的脑袋,把它埋在下面。”

  在叙述的过程中,他没有抬头看罗杰,而是将目光固定在迷雾上,似乎在白色雾幔之外的某个地方,他所描述的事情正在再次发生。

  罗杰的衣服被雾气和冷汗打湿,紧贴在身上。他的肚子揪紧起来,统舱里的污水臭味或许就是大傻乔伊在地窖里散发的臭味。

  “所以他们空谈了一会儿,然后那个乞丐开始吵闹,还想要喝酒。最终那个头目说不值得废话,要抛硬币做决定。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先令硬币,大笑着对我说:‘老兄,你选正面还是反面?’”

  “我头晕到说不出话。天空漆黑,不停旋转,零星的光线在我眼前不停地闪,就像流星那样。所以他就替我选择了。如果是正面,我就活下来,如果是反面,我就得死。然后他把硬币抛到空中。硬币落到我脑袋旁边的泥土上,但是我没有力气转头去看。”

  “他低头去看,哼了一声,然后站起来,就再也没有管我了。”

  他们已经平静地走到了船尾。博内在那里停下来,双手抓着栏杆,沉默着吸烟。然后他把雪茄从嘴上拿了下来,接着讲:“他们把大傻乔伊拉到在建的墙边,让他坐在墙角的地上。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张傻傻的脸,”他轻声说道,“他喝了一口酒,然后和他们大笑,松弛的嘴巴大张着,流着口水。接下来,那块基石就从上面被推下来,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水汽在罗杰后脑勺的发梢上凝结成水滴,他能够感觉到它们一次一滴地落下,然后沿着后背冰冷地流下去。

  “他们把我翻过来暴打,”博内继续不带感情地说道,“我醒过来时,我在一艘渔船的船底。那个渔民把我留在彼得黑德附近的岸上,建议我另外找艘船。他说他看得出来,我天生不属于陆地。”博内拿起雪茄,用手指轻敲,抖掉烟灰。

  “但是,他们确实付了工资,我后来发现那枚一先令硬币就在我的口袋里。啊,他们确实都是诚实的人。”

  罗杰倚靠在木质的栏杆上,用力抓着它,感觉在这个变得柔软、模糊的世界里,只有它是坚实的。

  “你后来回去那片土地了吗?”罗杰问道,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它平静得不同寻常,似乎来自于其他人。

  “你的意思是我有没有找到他们?”博内转身倚靠栏杆,半个身子面对着罗杰,“噢,找到了。几年过后的事情,虽然每次只找到一个,但是全都找到了。”他张开那只握着硬币的手,然后若有所思地捧着抬在面前,来回翻动,让那枚银硬币在灯笼光线里闪亮。

  “正面你活下来,背面你就死。很公平的概率,你说呢,麦肯锡?”

  “对他们吗?”

  “对你。”那个柔和的爱尔兰声音平淡得就像谈论天气。

  就像做梦那样,罗杰感觉到那枚硬币再次落到他的手里。他听到船下的水声,听到那些鲸鱼的呼吸声,还听到博内抽雪茄时的咝咝声。七头鲸鱼填饱一个大蛇妖。

  “机会均等,很公平,”博内说道,“刚才你就很走运,麦肯锡。看看是达努再次保佑你,还是你好运耗尽?”

  浓雾笼罩在甲板上。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博内燃着的雪茄,在雾里就像燃烧着的独眼巨人。这个男人或许是恶魔,一只眼睛无视人类疾苦,一只眼睛关注黑暗。在这里,罗杰是真的站到了恶魔和深蓝海洋的中间,命运在手掌里闪着银光。

  “我的命,所以我来选择,”他说道,讶异于自己声音中的平静和稳健,“背面,我选背面。”他向上抛硬币,然后抓住它,用力拍在另外那只手的手背上,压住那个硬币和未知的判决。

  他闭上双眼,想了一次布丽安娜。我很抱歉,他在心里对她说,然后将手抬了起来。

  一股温暖的气息从他的皮肤上掠过,那枚硬币被拿了起来,他背上的有个地方感觉到了凉意,但是他没有动,没有睁眼。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博内已经离开了。

  注释

  [1]达努(Danu),爱尔兰神话中的母亲女神。 异乡人8:穿越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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