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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马槽圣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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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畜舍位于突出岩石下面的一个低浅岩洞里,洞口拦着一排雪松木栅栏,栅栏钉在紧实的泥土上,有两英尺深,坚固得能够抵御最有决心的熊。光线从畜舍门敞开着的上半部分溢出来,而被光照亮的烟雾飘动到上方的悬崖岩面上,荡漾得就像石头上的明亮流水。

  “为什么要在上下分别做两扇门?”她曾经问过他。做这种门似乎非常浪费劳力,对于这个粗糙的畜舍来说显得多余。

  “得留出空间,让牲口能够往外面看。”父亲当时解释着,向她展示如何把皮合叶平整钉紧在木头的弯曲处。他拿起锤子,把皮合叶钉下去,然后朝她微笑,跪在那扇还未完成的大门上方。“得让它们开心,是吧?”

  她不知道动物在畜舍里是否开心,但是她在里面时会感觉开心。畜舍里幽暗凉爽,散发着碎干草和食草动物粪便的刺鼻气味。白天,动物都出去草地上吃草时,这里就是个宁静的庇护所。天气不好,或者在晚上时,这个畜舍就是个温暖舒适的小地方。她曾经在天黑后从这个畜舍旁边路过,看到那些动物在秋天的寒冷中温暖地熟睡,它们呼出的薄雾般的轻柔气息飘过木材和石头中间的间隙,就好像大地本身在通过它们那噘起的嘴唇呼吸。

  今晚天气寒冷,星辰挂在凛冽而明澈的天空。从房子走到畜舍只需要五分钟,但是在到达畜舍时,布丽安娜却在披风下面瑟瑟发抖。从里面照出来的光线不只是来自灯笼,也来自角落里那个临时代用的小火盆。这个小火盆,为畜舍里的守夜提供了光和热。

  她父亲蜷缩着睡在干草床上,披肩搭在身上,离那只有斑纹的小母牛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那头小母牛胸脯贴地躺着,四条腿蜷在身侧,不时发出呼噜声,宽大的白色脸庞上露出有些专注的神情。

  他听到踩在沙砾上发出的脚步声,条件反射般地伸手到披肩下面的腰带上。

  “是我。”她说道,然后在走进光亮中时,看到他放松下来。她走了进来,仔细地将身后较低的那部分大门闩上。他把双脚抬到旁边,坐了起来。

  “你母亲还没回来?”

  显然她是只身前来的,但他还是朝她身后看了看,似乎是希望克莱尔从黑暗中出现。

  布丽安娜摇了摇头。克莱尔在丽琦的陪伴下,去小路山谷那端的拉克兰家接生了。如果孩子在日落前没有出生,那么她们就会在那里过夜。

  “没回来。但是她说过如果她没有回来,那么我就给你送些晚饭上来。”她跪下去,开始打开她带来的那个小篮子,摆出几条塞着奶酪和腌西红柿的小面包条、一个苹果干馅饼,以及两个石头瓶子——一瓶里装着蔬菜高汤,一瓶装着苹果酒。

  “你真好,姑娘。”他朝她微笑,然后拿起其中一个瓶子,“你自己吃了吗?”

  “噢,我吃过了,”她安慰道,“吃了很多。”她已经吃了饭,但是忍不住渴望地瞥了瞥那些新鲜的面包条,之前那种隐约的莫名不安感觉已经离开了她,取而代之的是强烈得有些令人担忧的食欲。

  他看到了她的目光,然后微笑着取出自己的短剑,把其中一条面包切成两截,然后把较大的那截递给了她。

  他们并排坐在干草床上,像同伴那样大声咀嚼了一会儿,而打破沉默的只有畜舍里动物的轻柔抽鼻子声音和呼噜声。畜舍远端被围成一个猪圈,关着那头大母猪和它新生的一窝猪崽;在昏暗的光线中,布丽安娜刚好可以看清它们——胖乎乎的躯体在干草里挤成一排,看上去就和香肠一个样。

  畜舍的其他空间被大致分成三个牲口棚。其中一个关着那头红色的母牛莫德林,安静地躺在干草里,咀嚼着反刍食物;那头才出生一个月的小牛蜷缩着身子,偎依在它那巨大的胸脯上睡着。第二个牲口棚里没有动物,而是装满了新的干草,准备用来给那头斑纹奶牛和它迟迟没有出生的小牛铺圈。第三个牲口棚里关着伊恩的母马,它怀着即将出生的沉重马驹,肚子鼓起来,两侧显得有光泽。

  “这里像个产科病房。”布丽安娜说着,朝莫德林点点头,同时把裙子上的面包屑掸掉。詹米微笑起来,扬起眉毛。在听不懂布丽安娜的话时,他总是表现出这副样子。

  “噢,是吗?”

  “产科病房是医院里面的特殊病房,刚生产完的母亲和孩子都住在那里,”她解释道,“妈妈有时候会带我去陪她工作,在她巡视时让我去看看婴儿室。”

  她突然回忆起医院走廊里的那种味道,因为消毒液和地板蜡的气味有些刺鼻而让人印象十分深刻。那些婴儿裹着蓝色或粉色的毯子,躺在婴儿摇篮里,就像猪崽那样胖乎乎的。她总是会在婴儿房里来回走很久,思考如果能够带一个回家的话,自己会选择哪一个。

  是裹蓝色毯子的男孩,还是裹粉色毯子的女孩呢?现在,她第一次想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以后会穿什么颜色。思考孩子的性别让她感觉到奇怪的困恼,于是她开口说话,把这段思绪撇开了。

  “婴儿放在玻璃墙后面,那样你就能看到他们,同时不会因为呼吸而让细菌飞到他们身上。”她说道,然后看了看莫德林。它宁静地动着嘴巴,显得很惬意,没有察觉到从嘴中流到牛犊头上的绿色唾液。

  “细菌,”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嗯,我听说过细菌。它们对小牲口来说很危险,是吧?”

  “有可能。”她生动地回忆起母亲在去拉克兰家之前所做的准备——检查装着药品的箱子,从食物储藏间里的大桶中舀出蒸馏酒精,细心地把那个大玻璃瓶重新装满。她还同样生动地回忆起更久远的事情——她母亲向罗杰·韦克菲尔德解释历史。

  “分娩是女人能做的最危险的事情,”克莱尔当时说道,皱着眉头回忆起自己见过的场面。“感染、胎盘破裂、临产胎位异常、流产、大出血、产褥热——在大多数情况下,分娩存活率大概在百分之五十。”

  布丽安娜感觉手指冰冷,尽管松木块还在火盆里烧得咝咝作响,而且本来极强的食欲似乎突然就弃她而去了。她把没吃完的面包放到干草上,用力吞咽,感觉像是有块粗面包卡在喉咙里一般。

  她父亲伸出大手摸了摸她的膝盖。即使隔着羊毛裙子,她也能感到那只手的温暖。

  “你母亲不会让你受伤害的,”他粗哑地说道,“她之前就阻挡过细菌,我见过。他没有让细菌挫败我,也不会让它们伤害你的,她是个特别固执的人,不是吗?”

  她大笑起来,那种哽咽的感觉减轻了。

  “她会说你这是乌鸦笑猪黑。”

  “我想她说得不错。”他站起来,绕到斑纹母牛的那头,蹲下去眯眼看着它的尾巴,然后他又摇着头站了起来,走回来坐下了。他舒适地向后靠,然后拿起了布丽安娜没吃完的那根面包。

  “它没问题吧?”布丽安娜弯下腰,捧起一团干草,引诱地递到母牛的鼻子下面。它沉重地呼吸着,把气息吹到她的指关节上,但还是无视了她的照料,那双长着长长睫毛的棕色眼睛不安地来回转动,鼓起的斑纹躯体的侧面偶尔会颤动。冬季的牛皮厚实粗糙,但是在悬挂着的灯笼的光线里,却显得有光泽。

  詹米稍微皱起眉头。

  “是的,我觉得它应该没问题。这是它第一次生牛犊,年龄还偏小。它自己也才一两岁,不应该这么早繁殖,但是……”他耸了耸肩,然后又咬了一口面包。

  布丽安娜在裙子上擦干了手上黏黏的湿气。她突然感觉到不安,站起来朝猪圈走去。

  那头母猪的硕大肚子在干草中鼓出来,就好像膨胀的气球,粉色的皮肤在柔软、稀疏的白色猪毛下清晰可见。它体面地昏睡着,缓慢而深沉地呼吸,无视那群饥饿的猪崽在体侧寻摸时的蠕动和尖叫。一只猪崽儿被其他同胞挤得太狠,暂时被挤出了自己吃奶的位置,发出尖锐的抗议叫声,丢掉了口中的乳头,一股奶从突然松开的乳头中喷了出来,洒进干草里,发出轻柔的咝咝声。

  布丽安娜感觉到自己乳房中有些轻微的刺痛,在她向前倚靠在栅栏上时,靠在她抱着的前臂上,似乎突然变得比平常更重了。

  这幅展示母性的画面并不是特别有美感,也并不神圣,但是那头母猪的冷漠和懒散中,隐约有些令人安慰的东西——粗心却显得有信心,盲目地信任自然的进程。

  詹米又检查了那头斑纹母牛,然后朝猪圈走过去,站到布丽安娜旁边。

  “这是个好姑娘。”他赞赏地说着,朝那头母猪点了点头。它似乎是在回应他,放了个长长的响屁,然后稍微动了动身子,在干草里伸展四肢,发出舒适的叹息声。

  “嗯,它看上去像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布丽安娜咬着嘴唇同意道。

  “它就是这样,虽然脾气很暴躁,但是很能生猪崽。这是它的第四窝崽,而且还没有崽子夭折过,也没有让最小的崽子断过奶。”他赞赏地朝那头母猪点点头,然后又看了看那头斑纹母牛,“希望它能够做到一半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要是没有做到呢?”

  他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倚靠栅栏站着,向下看着那窝轻轻蠕动的幼崽。然后他稍微抬起了肩膀。

  “如果它没法独自生产,那么我可以帮它把牛犊拉出来,然后我就得把它杀了,”他不动感情地说道,“如果我能救下牛犊,那我或许可以让莫德林来养它。”

  她的肠胃揪紧起来,吃下的东西在里面难以消化。她之前当然看到过他腰带上的短剑,但这是他平常装扮的一部分,所以她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带短剑来畜舍。她微微隆起的肚子里的小东西静止而沉重,就好像一颗在计时的定时炸弹。

  他蹲到那头斑纹母牛旁边,然后轻轻地抚摸它鼓起来的侧面。他显然暂时还觉得满意,挠了挠它额头,用盖尔语低声对它说话。

  她心想,在几个小时内他有可能把短剑切入它的血肉中时,他怎么能对它说爱慕的话?这种做法显得非常冷血,屠夫会对刀下的牲口耳语“亲爱的姑娘”吗?一小块怀疑的冰锥掉进她的内心,加入本来存在于那里的其他冰冷重物中,好似一堆滚珠。

  他站起来,呻吟着伸展身体,脊柱发出啪啪的声响。他动了动双肩,然后停下来,眨了眨眼睛,朝她微笑。

  “要不我送你回屋里去,姑娘?这里暂时不会有事。”

  她抬头看她,有些犹豫,但紧接着便下了决心。“不用,我和你在这里待会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心血来潮地打算现在就问。等待合适的时机已经好几天了,但是对于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有合适的时机呢?至少现在就只有他们俩在场,不会被别人打扰。

  “你喜欢就好。有你陪着我会很开心。”

  会很快的,她心想道。他转身去她带来的那个篮子里翻找。她本来更宁愿在黑暗中提问。在那条回屋的黑暗小路上,询问她想知道的事情或许会轻松很多。但是,光是话语并不足够,她必须要看到他的面容神色。

  她的嘴巴干燥,他递来一杯苹果酒,她感激地接了过来。苹果酒强烈而浓郁的气味似乎稍微减轻了她肚子里的重量。

  她把杯子递给他,没有等他喝完,害怕她自己还没有把话说出来,苹果酒那种短暂的刺激作用就离她而去。

  “爸……”

  “怎么了?”他又倒了些苹果酒,双眼盯着那流动的浑浊、金色液体。

  “有些事情我要问你。”

  “嗯?”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迅速吐了出来。“你杀死杰克·兰德尔了吗?”

  他凝滞了片刻,酒壶仍然倾斜在酒杯上方。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酒壶直立回去,把它放到了地上。

  “你在哪里听说这个名字的?”他问道,他径直看着她,声音和目光一样平静,“从你父亲那儿听到的?从弗兰克·兰德尔那里?”

  “母亲跟我讲过他的事情。”

  他嘴角旁边的肌肉抽动,这是能够表明他感到震惊的仅有迹象。“是吗?”

  这不是个问题,但她还是回答了:“她讲过……讲过发生的事情。讲过他……在温特沃思监狱对你做过的事情。”

  她迸发出来的少许勇气耗尽了,但是没有关系,现在已经走得足够深,没法回去了。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葫芦酒杯遗忘在手里。她渴望把酒杯接过来,然后喝干里面的酒,但是她不敢那样做。

  她这才为时已晚地想到,他或许会觉得克莱尔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是背叛,更不用说是告诉她。她继续匆忙地说话,紧张得胡言乱语。

  “她不是最近跟我说的,是在之前……我那时候还不认识你……她以为我永远也不会见到你。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她不是故意要……”

  他朝她扬起了一只眉毛,说道:“别说了,好吗?”

  她非常愿意停止说话。她不能看他,而是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大腿,手指拧着赤褐色的裙子。沉默越来越久,打破这种沉默的,只有那些猪崽挪动身体的声音和模糊的尖叫声,以及莫德林的肚子消化时偶尔发出的咕噜咕噜声。

  她为什么不寻找其他办法呢?她心想道,现在的气氛尴尬得令人痛苦。《圣经》里说:“不可露你母亲的下体,羞辱了你父亲。”提起杰克·兰德尔的名字,就是唤起他所作所为的画面——而这种事情她甚至想都不敢想。本应该去问母亲的,让母亲去问他……但是那样不行。她别无选择,她必须从他那里知道……

  她的奔涌思绪被他平静说出来的话语打断。

  “为什么要这么问呢,姑娘?”

  她猛地抬起头,发现他端着没有喝过的苹果酒,观察着她。他并没有显得沮丧,她的抖动稍微缓和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让自己稳定下来,然后径直看着他的眼睛。

  “我想知道那样做有没有用。我想杀了……他,杀了那个男人……”她大致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然后用力吞咽,“但是如果我杀了他,结果又没有用……”她说不下去了。

  他并没有显得震惊,反而在沉思。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小口。

  “嗯。你之前有杀过人吗?”他用疑问的语气说道,但是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个问题。他嘴角旁边的肌肉再次抽动——他好像有种被逗乐的意味,并没有震惊,她心想——然后她突然感觉到了恼怒。

  “你觉得我杀不了人?我可以的。你最好相信我,我可以的!”她张开宽大而有力的双手,抓住自己的双膝。她觉得自己能够杀死那个男人,尽管她显得踌躇不决。冷血地用枪打死他是最好的,或许还是唯一确定的方法。但是她试想,生动地意识到了“被枪打死简直是便宜他”这句老话的真理。

  被枪打死或许是便宜博内了,但对她来说则完全不够。在夜晚中,在无法忍受毯子的轻微重量和那种束缚感,于是将毯子掀开的时候,她就不只是想要他死——她想要纯粹而且带有激情地杀死他——用双手杀死他,要有血有肉地让他偿还痛苦债。

  但是……如果他仍然能够阴魂不散,那么杀死他又有什么用呢?没法知道答案,除非她父亲能够告诉她。

  “你能告诉我吗?”她脱口说道,“你最终杀死他了吗?有用吗?”

  他似乎在反复思考,目光慢慢地在她身上移动,眯眼打量着她。

  “杀死他会有什么用呢?”他问道,“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会在,你的童贞也拿不回来。”

  “我知道!”她感觉自己的脸庞变得火烫,于是转过头去,为了他和自己而感到愤怒。他们谈论的是强奸和杀人,而她却会因为让他提及她失去童贞而感觉到窘迫。她强迫自己转回去看他。

  “妈妈说你在巴黎试过用决斗的方式杀死杰克·兰德尔。你当时觉得你会拿回什么东西吗?”

  他用力揉搓自己的下巴,然后深深地吸气,再慢慢地呼出来,凝视着畜舍顶部满是污痕的岩石。

  “我想要拿回我的男人气概,拿回我的荣誉。”他轻柔地说道。

  “你觉得我的荣誉不值得拿回来吗?或者你觉得它和童贞那样,拿不回来了?”她恶意地模仿着他的口音说道。

  他那双犀利的蓝色眼睛迅速转过来看着她。“对你来说它们是一样的吗?”

  “不,不一样!”她咬着牙齿说道。

  “那就好。”他简单地说道。

  “那你回答我啊,该死!”她用拳头击打到干草上,毫无声响的击打让她没有感到满意,“把他杀死让你拿回荣誉了吗?有用吗?讲真话!”

  她停了下来,沉重地呼吸着。她怒视着他,他也冷峻地凝视着她。然后他突然把杯子端到嘴边,一口喝干里面的苹果酒,然后把杯子放到身边的干草上。

  “真话?真话就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杀死他。”

  她惊讶地张开了嘴巴。“你不知道有没有杀死他?”

  “没错。”他的肩膀轻微地动了动,说明了他的不耐烦。他突然站起来,似乎无法继续坐着一样。

  “他死在卡洛登了,我当时也在那里。战斗过后我在高沼地上醒来,兰德尔的尸体压在我的身上。我知道的就这些,其他的都不知道了。”他停顿下来,似乎是在思考,然后他下定决心,把一只膝盖伸出去,拉起短裙,然后向下点点头,“你看。”

  那是一条陈旧的伤疤,但是仍然很明显。伤疤在大腿内侧,几乎有一英尺长,底端是星形和肿块,就好像狼牙棒的头。伤疤的其他部分是较为清晰的线,但是粗大而弯曲。

  “应该是刺刀留下的伤。”他说道,冷静地看着伤疤。他放下短裙,把伤疤再次遮掩住。

  “我只记得刀插到骨头上的感觉,之前和之后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他深深地吸口气,然后她才初次意识到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够保持镇静。

  “我觉得,记不起来那些事情是一种福气。”他最终说道,他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畜舍末端的阴影,“有些英勇的人死在了那里,他们都是我很敬佩的人。如果我不知道他们的死亡,如果我无法回忆起他们或者在脑海中想到他们,那么我就不会觉得他们都死去了。这或许是懦弱的表现,也可能不是。或许我选择记不得那天的事情,或许我想回忆起,但只是做不到。”他低头看着他,眼神变得柔和,然后不等她回答,他就又转了过去,披肩也随着甩了起来。

  “后来……复仇似乎就不再重要了。那片战场上死了上千人,有些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是其中之一。杰克·兰德尔……”他做了个不耐烦的奇怪手势,就像在挥手赶走鹿虻,撇开了关于杰克·兰德尔的思绪,“他是其中之一。我想我可以把他交给上帝去惩罚。”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她的好奇心与同情心,在与难以抑制的沮丧感做斗争。

  “但是你……没事。我是说……尽管他对你……做过那些事情?”他恼怒地看着她,对她的理解中混杂着有些生气的可笑感,“并没有许多人因此而死,姑娘。我没有,你也没有。”

  “还没有。”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肚子,然后抬头注视着他,“我想再等六个月就可以知道我会不会因此而死了。”

  这话令他立刻不安起来,她能够看得出来。他重重地吐出气息,然后怒视着她。

  “你不会有事的,”他唐突地说道,“你的臀部比那头小母牛的还要宽。”

  “像你母亲那样?大家都说我很像她。我猜她的臀部也很宽,但是这并没有让她活下来,是吧?”

  他突然向后退缩,就好像她用荨麻扇了他耳光一样。相反,他充满了恐慌,而非她所期待的满足感。然后她理解到,他所许诺的保护她,在很大程度上是幻想。他会为她去杀人,没错。他甚至会牺牲自己的生命,这点也毋庸置疑。如果她允许的话,他会为了她的荣誉去复仇,摧毁敌人。但是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令他束手无策,没法让她避免那种威胁,就好像她从未找到他那样。

  “我会死的,”她说道,言辞肯定,就像冻结的水银充满了她全身,“我知道我会死的。”

  “你不会的!”他突然猛烈地说,她感觉到他的双手都抓进了自己的胳膊里,“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本应该无条件地相信他,但嘴唇麻木而僵硬,愤怒变成了冷冰冰的绝望。

  “你帮不了我,”她说道,“你什么也做不了!”

  “你母亲能够帮你!”他说道,但是听起来并没有那么确信。他的双手放松了,然后她挣扎开来。

  “不,她帮不了,这里没有医院,没有药,也没有设备。如果……如果事情不顺,她能做的就是保住孩子。”她不禁看了看放在干草上的短剑,刀刃在干草的映衬下闪着冷光。

  她感觉双膝发软,突然坐了下去。他一把抓起酒壶,泼洒着把苹果酒倒进酒杯,然后端到她的鼻子下面。

  “喝了,喝光它,姑娘,你的脸色白得就像我的衬衣。”他伸手到她的后脑勺督促她。她喝了一小口,但是被呛到,然后向后退,挥手让他把酒杯拿开。她用衣袖擦拭被苹果酒打湿的下巴。

  “你知道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吗?你说不是我的错,但其实就是。”

  “不是!”

  她伸手拍打他,让他别说话。

  “刚才说到懦弱,你知道什么是懦弱。嗯,我就很懦弱。我本应该反抗的,我不应该让他……但是我害怕他。如果我足够勇敢,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但是我不勇敢,我当时很害怕!现在我甚至更害怕了。”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淡定下来,把双手撑在干草上面。

  “你帮不了忙,妈妈也帮不了,而我也无能为力。还有罗杰……”她的声音显得很沙哑,然后她用力咬着嘴唇,抑制住自己的泪水。

  “布丽安娜……亲爱的……”他想要安慰她,但是她向后躲开了,双手紧紧地抱在肚子上面。

  “我不停地想……我可以杀了他,我能做的就只有杀了他。如果我……如果我注定要死,那么我至少能够带上他。如果我不会死,那么只要他死了,我或许就能忘记。”

  “你不会忘记的。”这句话直接而强硬,就好像在她肚子上击了一拳。他仍然端着那杯苹果酒,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但是没关系,”他说着,干脆而断然地把杯子放下,“我们会给你找个丈夫,孩子一出生,你就没有太多时间去焦虑了。”

  “什么?”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什么意思?给我找个丈夫?”

  “你会需要丈夫,不是吗?”他语气有些惊讶地说,“孩子必须要有父亲。你不跟我说那个把你肚子弄大的男人是谁,让我可以去让他承担起对你的责任,那么……”

  “你觉得我会和那个干了这件事情的人结婚?”她的声音再次变得嘶哑,而且还带着惊讶。

  他稍微加重了语气。“嗯,我在想……你是不是没有说出实情,姑娘?或许不是强奸,或许只是你厌恶了那个男人,然后跑掉……才编造了这个故事,毕竟你身上也没有伤。你这么高大的女生,如果你完全不愿意的话,很难想象有男人能够强迫你。”

  “你觉得我在说谎?”

  他怀疑地扬起了一只眉毛。她特别愤怒地挥手打他,但是手腕被他抓住了。

  “啊,好了,”他责备地说道,“你又不是第一个失足后想要掩饰的女生,但是……”她用另外那只手打他,然后又被他抓住了,然后他把她的两只手腕猛地拉了起来。

  “你不要大惊小怪,或者是你想要那个男人,而他却把你抛弃了?是这样吗?”他问道。

  她在他的手里转动,利用体重向旁边摆动,然后用膝盖狠狠地向上顶。他只是稍微转动身子,她的膝盖顶到了他的大腿,而不是她所瞄准的他两腿中间的脆弱部分。

  她肯定撞疼了他,但是他丝毫没有松动握着她手腕的手。她用力地挣扎、乱踢,在他的小腿上狠狠踢了至少两次,但是他只是轻声笑了笑,似乎觉得她的挣扎很滑稽。

  “你就这点能耐,姑娘?”他松开了手,但只是为了把她的手腕换到另外那只手里。然后,他用另外那只手嬉戏地戳她的肋骨。

  “斯尼高沼地有个大男人。他有长匕首,而我并没有;但我扑向他,用拇指戳他。噢,你知道吗,我用匕首捅了他,用匕首捅了他,用匕首捅了他?”

  他边重复,边用力将拇指往她的肋骨中间的深处按。

  “该死的浑蛋!”她尖叫道。她站稳双脚,用尽全力向下猛拉他的胳膊,拉到可以咬得到的地方,然后猛地朝他的手腕咬去,但是她的牙齿还没碰到,她就被提了起来,在空中打转。

  她的双膝狠狠地撞到地上,一只手臂被紧紧地拧在身后,把肩关节都拧出了咔嚓声,手肘被拉得生疼,她扭动身体,想要扭转回去,但却动弹不得。詹米的手臂像铁棍那样压在她的肩膀上,迫使她不断地低头。

  她的下巴贴到了胸口上,没法呼吸。但是他还在往下压她的头。她的膝盖逐渐分开,大腿也被也因为向下的压力而被迫张开。

  “停!”她咕哝着说道,通过被压缩的气管用力说话很疼,“求你啦,停下来!”

  持续的压力停顿了下来,但是疼痛并没有减轻。她能够感觉到她在身后,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她用空闲的那只手伸到后面去,胡乱摸索可以击打或者弄弯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我可以折断你的脖子。”他特别轻声地说道。他那只胳膊的重量离开了她的肩膀,但是他仍然拧着她的手臂,迫使她低着头,头发散乱下来,几乎触碰到了地板。詹米伸手捏住她的颈子。她能够感受到他的拇指和食指在颈子的两侧,轻轻地按在她的动脉血管上。他捏了捏,然后她的视线中泛起了许多黑点。

  “我能够这样杀死你。”

  詹米把手从她颈子上拿开,然后从容不迫地摸她的膝盖、肩膀、脸颊和下巴,强调她的无助。她把头甩开,不让他摸到自己愤怒的泪水。然后他突然残忍地按压她的后腰。她发出低沉的哽咽声,弓起后背,不让手臂被折断,把臀部向后突了出来,双腿分开保持着平衡。

  “我能够随心所欲地处理你,”他说道,声音中有种冷峻的感觉,“你能阻止我吗,布丽安娜?”

  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愤怒和羞耻憋死了。

  “回答我。”詹米又抓住她的颈子,然后向下捏。

  “不能!”

  詹米放开了她。他的手松开得那么突然,让她向前跌倒,脸撞到了地上,几乎没有时间伸手去撑住自己。

  她倒在干草上抽泣,喘着粗气。她的耳边有响亮的呼吸声——被吵醒的莫德林从圈里探出来观察。她缓慢而痛苦地让自己坐了起来。

  他抱着双臂,站在她旁边。

  “去死吧!”她喘着气大吼,并拍打干草,“天啊,我想杀了你!”

  他站着一动不动,低头看着她,“是啊,”他安静地说道,“但是你做不到,是吧?”

  她不理解地抬头盯着他看。

  “你做不到!”他加重语气重复道。

  然后她领悟了,那种领悟沿着她疼痛的双臂,奔涌到青肿的双拳上。

  “噢,上帝啊,”她说道,“是的,我做不到,我当时也做不到。即使我反抗了他……我做不到。”

  突然她就哭了起来,心中的郁结被解开,轻松了不少,令人宁静的宽慰传遍了全身。那不是她的错,如果她当时用尽全力反抗,就像刚才那样反抗的话……

  “做不到……”她说道,然后用力吞咽,大口喘气,“我阻止不了他,我之前不停地想,如果我能再用力些反抗就好了……但是那不会有什么区别,我没法阻止他。”

  他伸出大手,特别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庞。

  “你是个优秀的好姑娘,”他耳语道,“但始终是姑娘。你会因为没法赤手空拳赶走狮子而特别苦恼,觉得自己很懦弱吗?道理是一样的。别犯傻了。”

  她用手擦拭鼻子,然后用力吸气。

  他伸手扶她站了起来,他的力量不再是威胁和嘲笑,而是难以形容的安慰。布丽安娜的双膝擦破的地方生疼,双腿打战地走到了干草堆,在他的搀扶下坐了下去。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知道的,”她说道,“告诉我那不是我的错。”

  他淡然地微笑起来。“我说了,但是你不相信,你需要亲自去弄懂。”

  “是的,我想是的。”一种深沉但宁静的疲惫感像毯子那样盖到她的身上。这次她不再想要把这张毯子掀掉了。

  她看着,感觉特别无力。他从水槽里打湿一块布帮她擦脸,整理她变形的裙摆,然后给她倒了一杯酒。他把倒满的酒杯递给她,她却把手放到了他的手臂上。骨骼和肌肉在她手下显得结实而温暖。

  “你本应该反抗的,但是你没有。”

  他把大手放到她的手上,捏了捏,然后松了手。

  “是的。我没有反抗,”他安静地说道,“我许下过承诺……为了你母亲的性命,”他直视着她眼睛,双眼不再冷淡,也没有宝蓝色,但是清澈如水,“我不后悔。”

  他抓住她的肩膀,轻柔地让她坐到干草堆上。“休息会儿吧,亲爱的。”

  她躺了下去,但是在他跪到身旁时,她伸手摸了他。

  “是真的吗?我真的不会忘记吗?”

  他停顿了片刻,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是的,没错,但是过段时间就没事了。”

  “是吗?”她疲惫不堪,甚至都不想去思考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感觉几乎失重,有种奇怪的遥远感,似乎她自己不再栖居于那令人烦恼的肉体里。

  “即使我不够强壮,没法杀死他,也会没事吗?”

  一阵清冷的风从敞开的门中吹进来,打破了这温暖的氛围,让畜舍里的动物全都动了动。那头斑纹母牛突然生气地挪动身子,发出低沉的叫声,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不满而抱怨。

  她感觉父亲看了看那头母牛,然后转过来看着她。

  “你是个特别坚强的女人,姑娘。”他最终特别轻柔地说道。

  “我不坚强。你刚才就证明了我不……”

  他伸手到她肩膀上,让她停了下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停顿下来,思考着,反复抚摸她的头发。

  “我们的母亲去世时,詹妮才十岁,”他最终说道,“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去厨房,就发现詹妮跪在凳子上,以便可以搅拌桌上的盆。”

  “她当时围着我母亲的围裙,”他轻柔地说道,“围到了胳膊下面,系带在腰上绕了两圈。我看得出来她就像我一样,一直在哭,因为她脸上全是泪痕,双眼红肿。但是她只是继续搅拌,低头盯着盆里面,她对我说:‘去洗洗吧,詹米,我会直接给你和爸做好晚饭。’”

  他紧闭着双眼,吞咽了一口唾液。然后睁开眼睛,再次低头看她。

  “是的,我很清楚坚强的女人是什么样,”他安静地说道,“你坚强到做了该做的事情,我最亲爱的,相信我。”

  然后他站了起来,朝那头母牛走去。它已经站了起来,不安宁地绕着圈,在绳索的束缚下摇动。他拉住母牛的拴绳,用双手轻轻地安抚它,然后绕到它的后面,专注地皱起了眉头观察,检查他的短剑,然后嘟哝着转了回去。

  他不是一个有爱的屠夫。行事方式更像是一个外科医生,就像她的母亲。带着奇怪的超然感,她能够看到,她那脾气和举止迥异的父母,在这点上面却特别相似,拥有那种奇怪的能力,能够将怜悯与十足的残忍相融合。

  即使在这个方面,他们也有所不同。克莱尔的双手掌控着生死,同时还能够保护自己,保持冷静;医生必须活下去,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病人。詹米会对自己残忍,就像他对待别人时那样,甚至比对待别人时还残忍。

  他已经扔掉了披肩,不慌不忙地解开衬衫,但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把白色的亚麻衬衫从头上拉下来,整齐地放到旁边,然后回到那头母牛的后面观察,准备好助产。

  母牛浑圆的身体侧面有条长长的波纹,摇曳的火光把他胸口上的那个小疤照得发白。露出自己赤裸的身子,如果他觉得必要,他会把自己剥到只剩骨头。而且,有点让人不那么舒服的是,如果他觉得有必要,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对待她。

  他伸手安抚地摸着母牛的臀部,用盖尔语对它说着话,安慰它,鼓励它。布丽安娜似乎觉得自己差不多能够理解他的话语,但又没法完全理解。

  一切或许都会好的,但或许不会。但是无论发生什么,詹米·弗雷泽都会在那里反抗。这就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

  在房子上面的山岗上,詹米在牛圈的栅栏旁边停了下来。天色已晚,虽然已经特别劳累,但是他的理智让他保持着清醒。牛犊已经生了下来,他把在怀里熟睡得像个孩子的布丽安娜抱到了下面的小屋里,然后再次出来,在夜晚的独处中寻找宽慰。

  小腿肚上被她踢过的地方发疼,大腿上有深色的擦伤。作为女人,她的力量大得让人称奇。其实,这些丝毫没有让他觉得心烦,反而表明了她有力量,让他有种奇怪且意外的自豪感。她会没事的,他心想,肯定会没事的。

  他这种想法的背后有更多的期许。然而,他没有睡意,却是因为他自己的缘故。在知道布丽安娜的事情以后,他感到非常的烦恼和不知所措。他之前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痊愈,旧伤被抛在遥远的脑后,能够安全地从脑中消失。他的想法错了,并且令他心绪不宁的是那些已经被遗忘的记忆又重新浮现。

  如果他今晚想要安宁,那么就必须把那些记忆挖掘出来,必须召集起那些鬼魂,才能让它们再次宁静下去。没错,他跟布丽安娜说过这需要力量。他停了下来,紧抓住栅栏。

  他等待着,用耳朵搜寻那个声音,夜晚的窸窣声也逐渐从他脑海中淡去。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了,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听到,但是今晚他听到了那个声音的回响;在女儿的双眼中,他看到了那种怒火的幻象,感觉到了它的火焰在燎烧他的心。

  宁愿把它召唤出来,勇敢地面对,也不要被它伏击。如果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心魔,那么他就无法征服布丽安娜的心魔。他摸了摸大腿上的擦伤,在疼痛中找到了奇怪的慰藉感。

  没有人会因此而死,他之前说过。你不会,我也不会。

  那个声音最初并没有出现。有那么一刻,他希望它不会出现——或许已经过去得足够久了——但是紧接着它就出现了,在他的耳中低语,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它那些旁敲侧击的话语就像是爱抚,灼烧着他的记忆,就好像它们曾经灼烧他的皮肤一样。

  “刚开始要温柔,”那个声音低声说道,“要轻柔,慈爱得就好像你是我才出生的儿子。温柔,但是时间要长,让你忘记我曾经并不拥有你的身体。”

  夜晚环绕在他四周,就好像很久以前时间停顿那样,停顿在恐惧深渊的边缘,等待着,等待接下来的话语。这些话语他已经知道,也已经预料到,但是……

  “然后,”那个声音带着爱意说道,“然后我会特别狠地伤害你,而你会感谢我,让我不要停下来。”

  他站着纹丝不动,仰头面对星辰。那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回忆在血液中搏动,他努力抑制着迸发的怒火。然后,他迫使自己屈服,让它到来。回忆起那种无助,他颤抖起来,愤怒地咬紧了牙齿,但是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头顶的星辰,把它们的名字当作祷词念出来,让自己屈从于天空的浩瀚,同时设法在大地上迷失自己。

  参宿四、天狼星、猎户座、心宿二。天空特别浩瀚,你们特别渺小。让那些话语从他身体里冲刷而过,让那个声音及其记忆从他身上经过,就像鬼魂的抚摸那样让他的皮肤颤抖,消失到黑暗当中。

  昴星团、仙后座、金牛座。天堂宽广,你们特别渺小。已经死亡,却因为死亡而有力量。他张开双手,抓住栅栏——这双手也有力量,足以打死人,掐死活物。但是,即使是死亡,也不足以击散愤怒。

  他特别费力地让自己松开了手,将手掌向上翻,做出祈祷的手势。他将手伸到星辰之外搜寻。祈祷词在他脑海中习惯性地显现,它们显现得如此安静,让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直到他发现自己的嘴唇低声地将它们重复念出来。

  “‘……请宽恕我们的过错,如同我们宽恕别人的过错。’”他缓慢地深呼吸,搜寻,挣扎,挣扎着放手。

  “‘引导我们不要被引诱,而是帮我们脱离凶恶。’”

  他在空旷中真诚地等待。然后上帝的恩宠到来,以必要的视角,看到杰克·兰德尔在爱丁堡时的面容——杰克·兰德尔知道了自己弟弟的死亡后面容瘦削到只剩下了骨头。然后他再次感觉到了天赋的同情,它镇静地降临,就像鸽子落地一样。

  他闭上双眼,感受着心魔将爪子从他的心脏上抽离,伤口上的血液再次流干。

  他叹了一口气,将双手翻回来,粗糙的栅栏在手掌下面显得坚实。心魔离开了。杰克·兰德尔也是凡人,仅此而已。在认出了那种常见的脆弱性后,过去的恐惧和疼痛的所有力量全都像烟雾那样消失了。

  他耷拉下不再承担重负的肩膀。

  “安宁地去吧,”他对那个死去的人和自己说道,“你被宽恕了。”

  夜晚的声音回来了,猎食的野猫发出尖厉的叫声;他朝屋子走回去时,正在腐烂的树叶在脚下发出轻柔的碎裂声。窗户上用油处理过的兽皮在黑暗中发着金色的光芒,屋里的蜡烛还燃烧着,他之前离开时并未吹灭,期望可以庇护他的克莱尔能够回来。

  他觉得他或许应该把这一切告诉布丽安娜,但是行不通。她没法理解他说过的话,刚才还得用行动来告诉她。那么,他亲自从疼痛和恩惠中学到的东西——她只有在原谅之后才能忘记,以及原谅不是单独的动作,而是持续的练习——他要如何用话语来告诉她呢?

  或许她自己会找到这种恩惠,或许这个未知的罗杰·韦克菲尔德能够庇护她,就好像克莱尔能庇护他一样。他发现,自己对于罗杰的那种本能的嫉妒,融解成了一种热情的愿望,希望他自己无法给予布丽安娜的东西,罗杰能够给她。希望上帝保佑,让他早日到来,希望上帝保佑,让他最终是一个正派的男人。

  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他慢慢地走下山岗,无视大风在他的短裙四周吹动,将衬衫和披肩吹鼓起来。这里的事情必须完成,冬天要来了,他不能把妻女丢在这里,让伊恩独自去给她们打猎和保护她们。他不能离开去寻找韦克菲尔德。

  但是,如果韦克菲尔德不来呢?或许还有其他办法。无论如何,他都会保护好布丽安娜和孩子。至少她不会再被那个伤害她的人侵扰,永远不会。他伸手擦脸,闻到了牛犊出生时遗留在他皮肤上的血液。

  宽恕我们的过错,如同我们宽恕别人的过错。是的,但是如果别人的过错伤害的是我们所爱的人呢?我们不能代表别人原谅——就算能够代表,他也不会那么做。但如果是这样……那他又怎么可以指望别人反过来原谅自己呢?

  他曾在巴黎接受的大学教育,是多位君王的轻信,是许多哲学家的朋友,但他仍然是苏格兰高地人,生来就有血性,看重荣誉。勇士的躯体,绅士的心智,以及野蛮人的灵魂,他啼笑皆非地心想。对于苏格兰高地人而言,无论是上帝还是尘世的律法,都不会比血缘关系更神圣。

  是的,原谅是存在的。她必须为了自己,想办法原谅那个男人。但是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报应在我,我将回报。’”他低声地自言自语道。然后他向上看,目光离开壁炉和家中安全、暗淡的亮光,朝上方那些星辰的炽热荣光看去。

  “说得真他妈对!”他大声地说道,羞愧却蔑视。他知道这样是忘恩负义,而且还是不对的。但是事情就是那样,没有必要对上帝或者自己撒谎。

  他静止地站了片刻,看着上方,但是星辰没有给出答案。他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回应,然后继续下山,将冷风留在了身后。 异乡人8:穿越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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