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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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望君和栖梧君并坐于雪檐之下,看着纷纷乱乱的东都城被这场大雪盖了个干干净净。
“真可消停了。”崖望君枕着双手,一声长叹。
“未必吧。”栖梧君并不赞同,“妖使,还在呢。”
“命不久矣了!本来指望姬玄玞引祝孟桢自尽,但咱们的提灯侍者不同意呀,央央这才吹了祝如诲的长命灯,好给祝孟桢一个寻死的机会。”
“寻死?祝孟桢确实危在旦夕了已经,可那也是因为试药,何来寻死一说?”
崖望君笑道:“你呀,怎么也不想想,她身为圣姑,深谙药性,怎么会试错了药,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是试错了药,可动机都站不住脚,说研制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她是妖使啊,也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这世间究竟有没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她不知道嘛,为何做这样的傻事,分明在找借口自尽罢了,反正颜面已经荡然无存,活的越久,折磨越深。”
“那我觉得也悬。”
“什么意思?”崖望君忽然来了精神。
“你没有看见刚刚风雪之中走过一道身影?那是段家二小姐去找圣姑救四姑娘的性命去了。”
“我还当什么呢,她又不是什么医家圣手,救不回祝孟桢的。”
“也对,她连圣姑在哪里都不知道,奔着姬家就去了,如此糊涂,大抵也成不了事。”
“什么,姬家!完了,我好似记得,姬元锦大婚之时,祝孟桢曾将缓息散作为贺礼送给姬家来着,哎,看来还得指望姬玄玞,但愿他晚些醒来罢。”
祝孟桢用尽了全部力气,强撑着身子坐起。
她双目浑浊,依稀泛着死白,枯瘦发黑的五指死死拽住祝闵忱的领子:“人呢,人呢?让他来见我!快……”
祝闵忱吓得不轻,点头如捣蒜:“长姐,你稍等,我这就去请他们进来。”
话音才落,桥二爷和仙儿姑娘就闯进来了,看到祝孟桢一天之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着实意外。
本来还想威胁一番,直到她答应去救四姑娘再给她药来的,可不想,人已经成了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人命关天,他从怀中取出了缓息散,塞到了祝闵忱的手里:“去,用水冲了给圣姑服下。”
祝闵忱不敢耽搁,立马用水冲了,妥妥端到祝孟桢面前。
但祝孟桢看也不看一眼,那双眼睛用力地张望,张望着桥二爷和仙儿姑娘的身后。
可他们身后,什么都没有。
她抓住祝闵忱递药的手,声音暗哑道:“四爷呢,不是说他来了嘛?”
祝闵忱不忍心,可也不得不说实话:“长姐,四爷没有来,来的是桥二爷。”
“我刚刚明明听见你说……”
“我没有说过,长姐,我没有!是你自己盼着他来,所以听到姬家两字,理所当然想到是他,可他没有来,长姐,死了这个心吧。”
他说着说着忽然哭了出来,是对长姐的可怜,也是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最痛彻的憎恶和悔恨,祝家成了如今的光景,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即使现在如他所愿,长姐管不了家,祝闵恪卧病在床,也几近废了,连父亲都走了,再没有人跟他抢家主的位子,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懦弱,和不堪一击。
“不可能,他听闻我病重,怎么会看也不来看我一眼!”
芙若也早已哭肿了双眼,但还坚持把药碗递到她唇边:“姑娘,您用了吧,四爷不是不来见您,他真的昏过去了,想来依旧不省人事呢。”
桥二爷没有想到,仅仅老四没来迎亲,对她的伤害竟如此之大,连忙劝道:“是啊,圣姑,老四他真的是因为身体不适晕过去了,才没有来迎亲,待他醒来,我让他过来见你一面便是,有什么恩怨,你们自己说清楚了,可好?”
她只一味地摇头:“怎么可能,你们哄我是么?当年水淹东都的时候,他站在堤坝上指挥作战,七天七夜不休不眠都没有倒下,只不过上回云山修个坟而已,一夜功夫都不到,竟然倒下了?分明是不想来见我……”
仙儿姑娘也急了,端着药碗道:“圣姑切莫胡乱揣测,四爷兴许真有不适呢,你还是要养好身子,等他来见你呀,快把药喝了罢,喝了这碗药,我还有事要求你呢,救命的事情啊,耽搁不得。”
“原来如此!”她冷笑间,嘴角的灰紫更加浓重了,显然毒已攻心,“有谁的性命不是这碗缓息散能够解救的,倒巴巴拿来给我?”
仙儿姑娘也急了,急得和盘托出:“是我四妹妹,她并非危在旦夕,可得的却是要命的病,坊间称之为花柳病,不是靠缓息散就能救治的。”
“原来是四姑娘,我还以为是她呢,罢了,扶我去吧。”她气若游丝,接过了仙儿手里的碗。
仙儿终于笑了,边笑边抹着眼泪,桥二爷悬着的心也落地了。
忍受不了车马颠簸,桥二爷亲自把她给背过去的,雪天路滑,段家与祝家又相隔甚远,这一趟真是要了命了。
“二爷,出了那样的事,他肯定很讨厌我吧?”伏在他耳边,祝孟桢依旧不死心。
若是能哄住她还好,可桥二爷偏是个不会扯谎的:“这个,你问他自己吧,不过我劝你看开点,他在意的根本不是你出了那样的事,而是你当初骗了他,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骗他,更何况骗他的人还是你呢,所以呀,他对你根本谈不上什么讨厌不讨厌,说到底是恨,恨你的背叛。”
仿佛五雷轰顶那般,祝孟桢的意识忽然坍塌:“他知道了?预儿的事……”
“没错,才知道的。”
连仙儿都听不下去了:“二爷说什么呢,四爷究竟是恨还是讨厌,得让四爷自己来说,您多的哪门子的嘴呀。”
“怎么算我多嘴呢,是她自己问的。”
“哎呀,圣姑,不要着急,四爷马上就醒了,等他醒了,我替您问去,肯定不是二爷说的那个意思,您放心。”
“不必安慰我,他的心思,他的性情,我最清楚不过。”说罢凄惨一笑,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才这般释然。
好容易到了段家,桥二爷累得喘不过气,肺疼得快要炸掉了,可还是坚持把她背去了四姑娘所居的苹鹿堂。
苹鹿堂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段恨惜就躺在那里,窗外风雪刚过,她却还睡着薄如草履的枕席。
祝孟桢把了她的脉,也看了她的口舌眼睑,神色不善。
仙儿紧张到不行:“圣姑,你听我说,惜儿她之所以会得这样的病,并非因为她……”
“并非因为她不检点。”她皱眉道,“她的病情算轻的,若真是行为不检,当不会是这个样子,恐怕半身早已溃烂,应该只是沾惹了病患的衣物而已。”
桥二爷愤恨:“她平白无端怎会沾惹那些病患的衣物?!”
“二爷,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仙儿巴巴问道,“可有法子救吗?”
“不难,我给你个方子,抓来药熬了便是。”
“多谢圣姑,多谢圣姑!”仙儿喜不自禁。
“方子给我,我去抓药吧。”桥二爷已经累到直不起腰,却还是揽过了这桩。
可窃露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圣姑手里接过了药方:“桥二爷脸色怎的这样白?肯定是这一路过来累着了吧,抓药这种事还是我去吧,二爷您好生休息。”
“人命关天的事,你一个小丫头怎么能行,何况外面还下着雪,给我吧。”
“二爷不必辛苦了,还是我去吧,我不怕雪天路滑。”
两人争执间,竟然撕碎了药方!
窃露吓得动弹不得,眼神惊恐,生怕二爷把她生吞活剥了。
“窃露,你怎么在这?大姐让你过来侍候的?”仙儿这时才注意到她。
“大小姐没有让我过来,是我自己要过来的。”她止不住地颤抖,跪地拾起了药方,捧在手心,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为什么?”
她眼神无助,自知已经犯了大错,决不能再错了:“姑娘,您赶紧带着四姑娘走吧,大小姐说四姑娘不知廉耻,得了这样的脏病,丢尽了段家的脸面,为了不让宗族蒙羞,也不让病情蔓延,说要活活烧死四姑娘,干柴和火油已经堆满了苹鹿堂的外围,只待寅时方会动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什么?都是同胞姊妹,大姐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二小姐,您知道的,大小姐从不当四姑娘是自家姐妹,还说四姑娘的娘亲之前就是得了这样的脏病,才被扔到城外的林子葬了,如今四姑娘也得了这样的病,果然贱人生贱种,说要不烧死她,对不起列祖列宗。”
仙儿气得浑身发抖:“这样的难听话你不必说与我听,我只想知道,四妹无端得了这样的病,是不是大姐干的?”
窃露唇色发白,紧张到汗水都迷了眼睛:“是我干的,大小姐让我去城外林子的乱葬坟上找染了脏病的衣物,如果我不照做,我弟弟就没命了,我不得已才……可我经手的时候没有注意,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也染了病,这才想来抢药方,二小姐,我知道错了,求你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还有弟弟要照顾。”
桥二爷向来爱憎分明,当然不会为难一个丫头:“去吧,那药方虽然碎了,但字迹尚且能看清,每样都抓两服回来,你知道轻重。”
“谢二爷不追究,我知道轻重的。”窃露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攥着药方冲了出去。
“二爷你信她?”
“为什么不信,她已经告诉我们你大姐的那些勾当了,难不成还能回去吗?恐怕以后要仰仗你了,别废话了,赶紧走吧。”桥二爷说罢,从床上抱起了段恨惜。
段恨惜微微睁眼,看到是他,不明所以,满是干皮的嘴唇一张一合,气息十分微弱:“二爷,你怎么在这?”
桥二爷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逗趣道:“还不是你长久不答应我,我来抢亲了,趁夜半人静,把你抱回去,看你还怎么拒绝。”
知道他在开玩笑,段恨惜双眼像蒙了层水雾,结结巴巴道:“二爷,你相信我,这病……”
“我相信你,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自始至终都相信你!”
凡他所到之处,皆飞起一脚,踢翻了地上立着的灯龛,还未到寅时,火势就从苹鹿堂一直蔓延到了东偏殿的芍药居。
风火怒号,人语喧嚣,不过半刻的功夫,阖府上下闹出了惊天的动静,段存熙被一群家奴拥着往外跑,衣衫不整的样子着实滑稽。
仙儿可没时间看热闹,拉着祝孟桢往外走,举步维艰,心里正记挂着段临湘呢,这就遇见了兰茵:“兰茵,没见府内失了火嘛,赶紧去救三妹妹出来,再晚些时候,恐怕就烧到了春棠苑,春棠苑栽了那么多花木,一旦烧起来,再无逃生之可能了。”
兰茵看着浓烟滚滚处的二姑娘,越来越模糊,摇落了满眼的泪珠儿:“不必了,姑娘她……已经咽气了。”
仙儿身形一颤,险些没有站稳,虽然知道三妹的病不省心,怕命不久矣,可这也太突然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方才,我本想着下雪了夜里冷,起来给姑娘换个汤婆子,可…摸到她手脚冰凉,叫也叫不醒,再探鼻息……已经没有呼吸了,我连夜出来春棠苑,就是想找二姑娘你的,没想到却起了大火。”
祝孟桢的心彻底凉透了,满世界天旋地转,再听不清出她们的对话,身在人间,可却像到了阎罗殿。
众叛亲离,阴阳两隔,这世间最难以忍受的苦难,全都向她劈头盖脸袭来,她虽活着,却生不如死。
已经到了段府的门前,再走一步,可生,原地不动,必死!
她望着那洞生门,竟然觉得隔了几世那么长。
“段府”两个字映着火光,红得发烫,活像那小鬼的脸,来索她的命了。
直到此刻,她才理解了月未央撕掉的那页命策,拙劣的画技并没有影响此刻的结局。
“四爷,我等不了你了。”
万念俱灰,谈何逆天改命,纵然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也再没有翻盘的可能。
段幼仪本想等到寅时再起,可没想到已经着了火,而且火势那么急,想问清楚怎么回事,家奴却只顾自己逃命,也不管她的死活,形势危急,计较不了那么多,也拼了命地向外逃去。
可,桥二爷正站在门口,看到奔过来的是她,抬脚把门给顶住了,无论里面传来的是刺耳的怒骂还是凄厉的哭喊,他都没有松开,只啐了一口,道:“毒妇!”
直至烽烟渐歇,府内彻底安静了下来,他才放下了腿脚,心里的怨愤也随之平息。
看着睡倒在旁边的段恨惜,他心疼不已,方才袭上心头的一丝丝愧疚,此刻也当然无存,就这样,他抱着段恨惜回了姬家。
鸡鸣三声,天欲大白,粉紫的云霞从最东边慢慢侵染过来,好美呀,像天际裂开了道口子,有亡魂归去,也有仙子降世。
昨夜风雪未平,又起大火,段家成了一片焦土,焚尽了不可一世的泼天富贵,也焚尽了生为女子的可悲。
“听说圣姑也在里面?”
看热闹的人总也没完,里三层外三层给围了个严实。
“不如咱们进去看看,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对呀,对呀,万一、万一还有人没咽气呢,是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算行善积德了。”
“走走走。”
说是救命,有多少人是冲着捡漏去的,总期望这场大火过后还能留下点值钱的东西,毕竟是段家呀,东都顶富贵的存在。
姬玄玞一袭素衣站在门前,他青丝混着白发落在腰间,回首时,满是不怒自威的凌然。
虽然缱绻病色未消,可足矣令那些宵小之辈不敢上前。
他指节分明的手落在焦黑的门上,推开的时候仍止不住地颤抖,他提了口气,又用了些力。
终于,烧焦的门板扑倒在地,露出难以置信的满目疮痍,尸身横在庭前,都是些来不急逃出去的倒霉鬼,可阶前这具尸身怎么回事?
她明明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
头上的珠钗烧得焦黑,但依旧能辨认出来,她戴的凤冠,待嫁的凤冠。
仙儿姑娘满脸尘灰,眼泪划过,泪痕不能再明显了:“对不起四爷,我没能救下圣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她死活都不肯跟我走。”
姬玄玞漠然,回头的时候眼睛拼命地在眨:“没关系,我带她走。”
他好恨祝孟桢,不等到他回来,就敢擅自了结自己,当年的恩恩怨怨还都没有说清楚,她怎么能死!
他翻身上了晨凫马,又将祝孟桢的尸身放在身前,像那晚送她回祝家一样,在她耳边又是威胁,又是道歉,看她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那*******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