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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经略撤退至云中岗一带,明枢密所部......”士兵艰涩,“明枢密所部大败于西段,明公重伤,为国......为国捐躯了。”
朝臣们怔住。
王舣定神,问道:“明经略所部如何?”
“在来云中岗的路上,”士兵道,“此外,沃多重伤昏迷,暂由卢图母节制两路军马,已渡过黄河往京北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倒吸了一口冷气,颐年殿内骤然死寂,像在殿外竖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石墙,朝臣们的目光灰暗下去,崇溥也沉了脸,道:“曹氏其罪当诛......曹氏其罪当诛!”
“曹骅业已叛逃,追责于事无补,”孙靳道,“眼下最要紧是做好守备工作,等待勤王军的到来。”
崇溥不赞同:“明公是武威军名将,武威军又是禁军精锐中的精锐,他战死,各部士气都将大受影响,若不尽快严惩曹氏,何以安抚军心?何以提振国威?”
“追责不如追赠要紧,”王舣劝和道,“尽早加优赠,亦可安抚军心。”
“楫之说的是,”孙靳接,“加优赠、追责曹骅两者同时进行,让礼部和禁军的人去办,都堂与枢密院要以城防为重。”
崇溥锁起了眉:“时穷节乃见......明公烈烈大丈夫,曹骅这等奸人......”他叹息,“这口气我实难咽下。”
孙靳看向崇溥:“明潭将军当年战死沙场,因为解士海的干预,追赠一事一拖再拖。我们将明公的后事安排好,守住祁京,也好告慰明氏的在天之灵了。”
崇溥点头,散朝后,王舣与他往城防司走。
进入十一月,冰冷的雪云长久地徘徊在祁京上空。王舣许多年未曾见过这样密集的雪,从廿七开始,延续到初一,断断续续的大雪泄愤般淹没了祁京的每条街道。
雪花在空中盘旋,阳光下,像蚕丝一样透明、轻盈。路过外城灰褐色的街道时,衣衫褴褛的孩童卧倒在角落,已经死去。王舣与尸体对视,没有挪开眼睛。镇定、平静、宿命般的虔敬,前所未有的清晰感受驻扎在胸膛,崇溥的悲愤未能影响他的情绪。
大雪持续五日,掩盖了肮脏的街道与长满荒草的屋顶,孩童的尸体很快被洁净的冰雪所覆盖。这样沉默的墓碑无处不在。靺鞨人来临前,寒冷造成的死亡十分可观。
两大将门相继衰落,从南方赶来的勤王军被大雪困在路上,祁京无疑成为了一座孤岛。
崇溥让崇家的女眷在街头施粥,王舣匆匆经过,看见二鲤三鲤蹲在粥棚下,扒着碗粥发愣,似乎没想好怎么分,他正要走上前询问两句,崇以绮忽然撩开棉帘打粥棚的后院出来,往两人身上扔了包圆滚滚的东西。
“收好,”崇以绮道,“够你俩吃个三四天的。”
二鲤乜崇以绮一眼,收起东西不说话。
城防司的官员被王舣训过,不敢再在司里玩牌,这时都到各自岗位上去了。
祁京最薄弱的地方在北壁,壕沟与护城河的深度不如其他三壁,每到冬季护城河结冰,过河如履平地,大雪头几日,王舣发现了这点,让士兵下城凿冰。
今日来看,又冻上了。
“把火油喷到冰上,”崇溥说,“省的让士兵下城,鞑子随时会来,要保存兵力。”
王舣嗯了声,手下士兵取了军巡铺救火用的溅筒,灌满火油,架在垛口上往外喷。
溅筒射程有限,没挨上护城河就洒在了泥地里。
王舣皱眉:“换箭,把火油吊在箭尾。”
“太浪费了,”崇溥打断,“箭留到鞑子来了再用,用单梢炮。”
单梢炮体积大,士兵们拽拉半晌,张开五台,总算缓慢地将火油砸在冰面上,射箭点火燃烧起来。
橙蓝交织的火焰熊熊燃烧,光亮在驳杂的冰面上闪烁了一会儿,很快熄灭。
不到一个时辰,河面再度冻结。
崇溥扶住城墙,忽然有些站不住。远方的飞絮落在眉梢,像泪水一样融化在眼角。他的面孔抽动几下,决然道:“我们下城,必须凿穿冰面。”
下城时崇以绮带着女眷来给北壁的流民施粥,二鲤三鲤跟在身后帮忙。崇以绮看爹来了,凑上前道:“环娘做了雕花蜜煎,晚上早点回府。”
身侧士兵投来目光,崇溥止住崇以绮,愠道:“回去!女孩子家还在外城乱逛。”
崇以绮拧眉,在府外不敢瞪崇溥,悻悻然转身离去,继续施粥。
崇溥看崇以绮还不走,吩咐士兵送她。崇以绮像只兔子,一矮身从粥棚下蹿出,喊完一声“那我把蜜煎拿来”,就和二鲤三鲤跑得没了影。
崇溥回头看王舣,笑得勉强:“见笑了。”
王舣失笑,和崇溥走到北门前。
城门徐徐打开,露出一条细窄的缝。崇溥披甲走到门外,拦住抬步欲行的王舣:“城内需由你照应。”
说完,他头也不回,跟着士兵们往护城河的方向走。
日光穿透了冰面,炫目斑斓的白光随着河水的流动不断变化,最初是飞快的,但雪云飘来,这个过程变得缓慢,使人眩晕的光斑逐渐消散,冰面复归沉寂。
崇溥走上冰面,雪靴擦过冰碴咔嚓咔擦响。士兵们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凿冰,一部分点火。事情比想象中更艰难,冻硬的河冰坚如磐石,铁锤砸下去,只溅起细碎的冰碴,像大地随意抖落的几块皮屑,杯水车薪。
崇溥提起锤子和士兵们一块凿冰,从河的北岸到南岸,士兵们冻得腿脚发麻,抡锤的手黏在锤柄上,目光麻木,像在凿挖坟冢一样毫无生气。
凿下来的冰堆在河岸边,崇溥让人敲碎了,免得靺鞨人拿去重新填塞河道。
傍晚的余晖洒向护城河,雪停了一阵,在天空完全暗下来后,继续盘旋。星星点点的白芒飞过漆黑的城壁,落在王舣脚下。白日的最后一点温度被拂去,士兵凿挖的速度赶不上冻结的速度,南端的河道再度冻上。
哒哒的马蹄声,崇以绮拎着食盒下马,对着城墙喊:“王大人!我要见我爹!”
士兵们垂头丧气,崇溥活了下僵硬的手脚,抬头往城上看。
“枢相,继续用单梢炮,”王舣喊道,“您带人先回来。”
话音刚落,连天的雪花颤抖一下,像受惊的蠓虫,毫无缘由地乱舞起来。
王舣微怔,他凝视黑夜,雪花的震颤富有规律,震颤的源头不是风。
而是地面。
一下,一下,像蚊群飞过,嗡嗡的振动激起远方的黄尘。
铁甲,黑马,弯刀。
靺鞨人——
来了。
从窸窣作响的密林策马而来,重甲覆身的武士骑着雄健的马匹,手执浓腥刺鼻的马刀,收割了南岳关守军的性命,越过河水与旷野,像卷地的狂风骤雨,吹断沿途的草木花枝,势不可挡,直直刮向祁京。
崇溥瞳孔剧张:“回城!”
“拿下他们!”马上的黑甲将领举起弯刀,露出与沃多相似的眉眼。
厉喝完,卢图母骤马狂奔,一刀削去一名北岸士兵的头颅!
血浆迸溅,头颅滚地。
梁兵们大梦初醒,丢开铁锤,拔腿飞奔。
“弓/弩手!”王舣喝道,“放箭!”
箭雨落下,驱逐第一批涌至北岸的靺鞨人。卢图母回马高喊:“洞屋!鹅车!”
黑暗中,无数只庞然大物缓缓破开人群,碾压雪地,从军队的末尾探出头颅。
黑色的铁皮包裹前方,一个结构复杂、有着近一人高的滚轮的巨屋,碾碎沿途石块,向城壁逼近。靺鞨士兵藏在坚实的铁皮下,抱起薪柴与石块,丢入壕沟。
紧随其后,鹅车伸长颈项,尖喙对准墙缝,飞快推进,很快轧过护城河,逼近壕沟。
“开门!”
“开门!”
城下的梁兵咆哮。
手放在门链上,门内的士兵脸色发白,战栗道:“开门全城人陪葬!你们别喊了!”
“开门!”
“开门......”
巍峨的城门在风雪中轻微晃动,如同哀伤的巨人,俯瞰脚下痛苦挣扎的士兵,发出受伤的低泣。
王舣跨下石阶,吼道:“开!把城门打开!”
“但是大人......”士兵话没说完,王舣道:“崇枢密还在门外,动作快!”
士兵的手犹豫地搭在门链上,脸涨得紫红,却不动手开门。
“让开!”
崇以绮抡起食盒砸在士兵身上,士兵趔趄一下,这个瞬间,她扑向门链。
一声断喝从门外传来。
“不准开门!”
崇以绮吓得手指滑脱下去,随即对门外的崇溥道:“就那么一下的功夫!没事的!”
崇溥听到崇以绮的声音,怔住,下一刻,嘴唇微抖,说:“你来掺和什么!给我回去!”
崇以绮恍若未闻,又去扒门链。崇溥察觉了崇以绮的沉默,转头对王舣道:“楫之,给我拦住她!不准开门!”
崇溥是城防司的最高长官,守城的士兵受他节制,上前挡住崇以绮,虚虚抓起她的手:“枢相有令,小娘子请回吧。”
卢图母的刀锋流星般滑过南岸,奔逃的梁兵接连扑倒在地,砸出血水。
素白的雪地淤满鲜血,在冷却前就已冻结。巨大、猩红的血洼沿着北岸铺往城根,最后的梁兵,背对城墙,手脚僵硬。寒冷让他们丧失挣扎的力气,在死亡来临前的风雪声,他们绝望地蜷缩起身体,接受命运。
忽然,单梢炮的巨响掠过头顶,砸向洞屋下的士兵。
梁兵们双眼微睁。
——砲雨声如惊雷、山崩、地陷,硕大无朋的七梢炮被运至城下,数百人一同发力,巨石雪崩般冲向靺鞨人,将武士砸得人仰马翻,洞屋的铁皮深深凹陷,鹅车的长颈被砸断,倒在路边,化作废铁。
卢图母挥舞马刀,急遽扫视战场。
夜色下,崇溥紫亮的官服泛着微光,被他捕捉入眼。
“那是大官,”卢图母咆哮,“抓他!”
士兵们蜂拥而上,洞屋与鹅车引走了大部分砲石,他们快马疾行,溅起飞雪,冲向崇溥!
马蹄声渐近,崇溥转身,风雪狂舞,紫色的宽袍猎猎作响。
他抬手,扶正因奔跑而欹斜的黑色纱帽。
弥散在天地间、白茫茫的沉默,卷起碎石与雪沫,吹过干枯的眼角,归于永恒。崇溥背对城墙,跨出第一步。
“枢相!”
王舣太阳穴猛跳。
第二、第三、第四......
第五。
崇溥停在一具尸首前。
他举起铁锤——
砰。
崇以绮捂住嘴,下一刻,她热泪涌出,昏倒在地。
*
卢图母的后续部队被护城河破碎的冰面拦截在北岸,第一轮攻击后,靺鞨人收兵整队,退回营地。
王舣站在漆黑的夜风里,浑身冰冷。
“王大人......”
片刻,“......王大人!”
——王舣猛然回神。
“......什么事?”
士兵道:“孙相到了,请大人下城,有事相商。”
下了城,孙靳的车马停在城防司的衙门前。
两人没有提起崇溥的事,禁军的气氛已然低迷不振,再提只会雪上加霜。
“楫之,眼下士气不振,我担心久则生变,”孙靳道,“得请陛下出面,上前线安抚将士。”
皇上缠绵病榻,出面安抚谈何容易。王舣听出了孙靳的未尽之言,抬头看他:“您想请贵妃代为出面?”
“贵妃资格不够,但陛下尚无皇嗣,若要请贵妃出面,她的品阶......”
“皇后。”孙靳轻声说,“请陛下封贵妃为后。”
“曹氏狡诈,”王舣摇头,“封她为后无异于放虎归山,要留后患的。”
孙靳讳莫如深,转身拉起帐帘:“未必。”
王舣微怔:“您说。”
“如今兵权在咱们手中,也就是在陛下手中,她掀不起什么风浪,若陛下无力动手,”孙靳沉声,“便——先斩后奏。”
到了现在,君父无力主持朝政,政事堂便成了朝廷的中枢,孙靳先斩后奏并非不可,只是若日后宣珩回味过来,疑心孙靳擅权,孙靳便有乌纱帽不保的风险。
王舣道:“朝廷诸事要仰仗您,若真到那一步,请您让晚辈动这个手。”
孙靳沉默片刻,没有作答,转开话题,说:“肃王殿下的人傍晚来了。”
王舣心漏跳一拍,压了压心绪,听孙靳道:“殿下募集了四万义军,四日前刚过武威。”
“四日前,”王舣想了想说,“最快八日,最慢十日。”
孙靳却摇摇头:“今年这雪来得早,南下的多条官道堵塞,十日恐怕赶不到。”
“我忽略了,您说的是,”王舣垂眸,“诸路勤王军亦如此,祁京要熬过这十几天,熬过了......”
孙靳笑笑:“熬过了就有希望。”
*
帐外飞雪连天,卢图母退走后,士兵们下城打扫战场。雪地残留着废弃的鹅车与弯刀,收进来能继续用,王舣让人捡了,堆在垛口旁。
孙璁带着从魏瑾瑜身上抄来的乌木莲,装车送到北壁,见王舣站在雪里,跑了几步搭住他肩道:“东西我给你送到了,做什么用的?”
“下下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舣道,“若外城保不住,就留下被污染的粮食给卢图母。”
“行啊,”孙璁搓搓冻红的手,“你娘还在外城,我跟叔叔说一声,让人把她接到府上。”
王舣一笑:“我还怕你记恨我关了你媳妇儿。”
“说话注意点!”孙靳拍他一把,放低声音,“现在还不是媳妇儿,不过......以后会是的。”
王舣笑得眯缝起眼,看着他说:“我等你的喜宴请帖。”
“可别等我,”孙靳边哈气边跺脚,“你说你,挺好看一人儿,怎么还没娶上媳妇儿?走得近的也没一个。”
王舣忍笑忍出半滴泪,他伸手揩了,道:“我心里有数,您就别瞎操心了。”
“不是,我必须给你撮合一个,”孙靳认真道,“眼下情形这么坏,万一......算了没有万一,你早点找了对你娘也算有个交代。”
“行行,你找,”王舣无奈了,“我看你能找个什么给我。”
“你先忙着——”
孙靳拉紧大氅,跳上马:“走了!去给你找美若天仙的姑娘!”
王舣回到那阵孤冷之中,将双手抄进袖中。他沿着城墙往下走,曹漓的车驾从御街驶来,站在城上一清二楚。
视野之内,是祁京的全貌,像经纬交错的棋局,或是纹样繁复的织锦。由外至内,祁京的色彩逐渐艳丽,宫城最浓烈,黄琉璃瓦绿剪边,朱红的宫墙是佳人遗失的面幂,而他与宣伽行走过的退思堂早已不复存在,像无法抹去的伤疤,绮丽得近乎哀伤。
想到这,王舣端起了烟枪,抽的并非乌木莲,而是那种贩夫走卒日常吸食的烟丝。他神思不属,不断地添着烟丝,一管接一管地抽,直到手边的烟丝消耗殆尽。
曹漓的车驾到了城防司,他收起烟枪,捻碎香粉丢进香囊,点燃了,驱散身上的烟味。
走到城下,曹漓被人搀扶,从马车上跨下。
“大人带路吧。”曹漓穿了件浅红色的褙子,素白绸裙,未施粉黛,看上去异常疲惫。
她的腹部一天天隆起,像厄运来临前的某种预告,王舣眼皮微跳,不再看,领她往军营走。
“崇枢密尽忠伏死,他该垂名千载,”曹漓轻轻地说,“但今日我不该来。”
王舣诧异于曹漓的坦然,侧头去看,曹漓神色平静、恬淡,像新丧的寡妇,有一种沉淀后的平静。
曹漓携带宫内的犒赏而来。她听说士兵们没有过冬的衣鞋,便让宫女们不分昼夜地赶制,今日带到军营,分给士兵,以昭皇恩。
士兵们三五星散,用没磨过的小麦的煮粥。曹漓添了一碗,坐在道边,象征性地抿了抿,随即放下。有士兵走过,语气不冷不热,说:“施恩就要施到底嘛,一碗粥而已,有什么喝不下的?还是嫌弃军粮差。”
有士兵低声接道:“是嘛,乌木莲怎么没毒死某家人反而毒死了武威军呢?”
侍卫恍若未闻,继续守在曹漓身侧。
曹漓端起粥碗,麦粥寡淡如水,带着霉旧的气息。她忍了会,扶着肚子,骤然干呕。
“圣人您怎么了!”侍卫惊叫。
王舣走上前,让宫女扶住曹漓。士兵们冷面相对,站在一旁看热闹。侍卫终于忍不住发火:“你们这些赤佬也配对圣人说三道四?还要不要脑袋了?”
士兵们看曹漓虚弱,又只带着六七名随从,胆子便大了些,回骂道:“没有我们这些赤佬,你们早被鞑子开膛破肚抢回去当老婆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禁军头上拉屎撒尿!”
侍卫面色涨红,拔出腰间佩刀便往那人跟前走。王舣快步拦住,对两边道:“诸位冷静!”
他对士兵快声道:“城防司有余粮,今日圣人来此也带了宫内膳食,诸位对军粮有什么不满,尽管告诉城防司与圣人。圣人怀胎八月,太医嘱咐了不能吃冷食,还请诸位体谅。”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惨叫了一声——
士兵们退开几步,一名胸口染血的士兵手指颤抖,指向一侧。
身穿侍卫服的男人狂奔而逃,手中握着带血的短刃。
“是曹氏的侍卫!”有士兵喝道。
黑沉沉的人群扭头看向曹漓一行人,与士兵对峙的侍卫退后两步,扫视身后一圈,扭回头涩声道:“我们这儿根本没那个人,你们别误会了!”
王舣心头一跳。
下一刻,士兵们上前摁倒侍卫,王舣挤进人群,勉强抱起曹漓冲到开阔地,身后的侍卫惊叫一声,被士兵们扒了衣服,丢在雪地里。
“竟是个阉人!”士兵们一阵大笑,“曹氏是没人了么?”
曹漓半昏半醒,靠在王舣颈边,艰难道:“是奸细......阻、阻......”
话音方落,斗大的巨石飞过城壁,猛然砸进地面!
转瞬间,骤雨般的石块继踵而至。被巨石砸中脊柱的流民血溅当场,鲜红的惨白的浆液喷了一地。手脚被砸断、卧倒在地的百姓不住哀嚎与惨叫,抓过士兵掉落的大刀切喉自尽。鲜血沿着雪地肆意流淌,弹指间,北壁化为人间炼狱。
路人的惊叫镇住了士兵,他们丢开侍卫的衣物,抓起武器往城壁赶。王舣将曹漓送上马车,翻身上马,跟在士兵身后,向城防司奔去。
卢图母立马中军,轰隆的震地声里,洞屋开道,鹅车随后,推向护城河,一步步缩短距离。
崇溥带队的凿冰在头一个晚上起了作用,护城河如今复又冻结,无数漆黑的庞然大物以滚汤泼雪之势碾过冰面,直奔壕沟。
“单梢炮!”王舣对城下喊,“五梢炮七梢炮准备!”
士兵张开弹兜,石块雪花一样落进兜中。另一端,砲手蓄势待发,牵动砲索向后拉扯。砲索粗实,绷紧后,砲梢迅速抬向高空。
“发!”
砲石如疾雷,砸在冰上,白光四溅,砸入敌军,如嗜血的巨兽,猎取无数性命。
城内大大小小的石块都被寻来堆在梢砲边,而靺鞨人却也从奚人那里学会了投石机的用法,巨石来往,撞在一处,化为齑粉,而洞屋就在飞石与流矢的掩护下不断推进。
这次,卢图母对洞屋进行了改造,铁皮加厚,尺寸扩大,能容纳的士兵与填塞物更多。一座洞屋下有近五十名士兵,如同一座移动的巨型堡垒,危险而致命。
北门前的壕沟很快被填平,士兵踩住薪柴与稻草,跨过壕沟撞向北门——
碰。
北门剧烈摇晃,门后的士兵受力摔倒在地,发出惊呼。
副官道:“大人,必须派敢死士下城保护壕沟!”
“还不到时候,”王舣蹙眉,“现在开门太危险。”
石块几近枯竭,城内的砖瓦被送进弹兜,但砖瓦的硬度不敌石块,在半空便已碎裂,士兵便捡靺鞨人抛入的石块利用。卢图母很快发现这点,投石机逐步停止运转,城壁的摇晃遽然止息。
但下一个弹指,成千上万装有热油的火罐如蝗雨疾射、升空,飞入城内,引燃民居。
霎时,腾飞的火焰将外城点燃,街道化作沸腾的锅炉,急遽燃烧。红光流过街道,焦黑、滚烫的屋舍逼出了梁兵们的汗水,有人喊道:“狗日的填壕沟啊!”
附和声渐起,淹过原本嘈杂的城壁,如烈火烹油。
副官焦灼道:“大人,战机不可失!”
远方马蹄声如潮吼,沿墙的壕沟即将彻底沦陷。满目喧嚣里,王舣攥紧手心,喝道:“敢死士下城!”
城门滑开一道缝隙,敢死士矮身避开箭雨,挥开大斧砍向洞屋外层的铁皮。
如注的石雨下,铁皮已变得坑坑洼洼,敢死士轻易砍死第一层士兵,跳向洞屋被严密保护的四轮,巨斧挥动,木屑飞溅,洞屋的步伐逐渐阻滞,最终彻底停在北门前。
洞屋止步,鹅车被迫停下。
城内,所有人的呼吸都静止下来。王舣缓慢勾唇——
然而下一瞬。
黑甲铁骑撞碎箭雨,猛然杀向敢死士!
刀光剑影疾驰而过,一团接一团的血雾怦然作响。
敢死士接连软倒在地,幸存者尚未举起长刀,便被飞掷的疾刃急速射杀。
铁骑向北门逼近,洞屋重新振作,士兵们更换车轮,片刻后,所有洞屋运转如常,紧随铁骑之后,汹涌而至。
王舣的冷汗打湿衣襟——卢图母抱着孤注一掷、不死不休的决心。
铁骑的数量最少,本该留到最后使用,但卢图母显然是个惊天赌徒,不管不顾地放出杀手锏,要毕其功于一役!
北门的震颤勾连全壁,城墙很快产生细微的颤抖。尘土与碎石簌簌而落,弓/弩手失去稳定的重心,箭雨歪斜,射入雪地。王舣疾奔下城,副官已在城下指挥堵门。
梁兵自动汇于北门的瓮城上,檑木滚石铺天盖地,铁疙瘩却纹丝不动。
洞屋下的靺鞨人抡起了巨锤与铁凿,他们臂力惊人,不畏惧冰天雪地,在体力上远胜梁兵。北门犹如逐渐沉没的巨轮,船底绽开细小的裂口,接着裂口不断生长,形如蛛网,向边缘蔓延。
梁兵杀红了眼,他们举起铁盾,撞向缝隙中的刀剑,用身躯与刀盾阻碍、压制敌军。北门浸透了鲜血,巨轮无法遏制自身的沉沦与倾覆,在一声轰响里,门扇炸裂,密如棘丛的刀剑穿透梁兵的肉/体,突入瓮城!
*
靺鞨人登上城壁,绞杀一切可见的梁兵,很快,马面被尽数占领,城壁竖起明黄色的鹰旗,楼橹碎裂在刀剑里,坠落万丈。
如水中浮萍,城防司瞬间便被漆黑的兵流吞噬,彻底湮没。
通往内城的道路上,逃亡的车马挤作一团,官员挤占了宽阔的大道,百姓只得缀在尾后艰难跟随。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包袱像贸然生长的霉菌,挨挨挤挤,从北门一路铺向内城。
副官背后中了箭,他将王舣推上马车,随即淹没在人群之中。
王舣脸色苍白,心跳声几乎穿透耳膜。
他辜负了明瀚与崇溥......
不。
不。
他推开车门,跳上疾冲的战马。
灰色的雪云再度麇集、凝聚。烈火在他身后燃烧。他用尽全力抽动马鞭,驱使战马奔往通往军器监的道路。这条道路坎坷艰难,他如啮雪,如餐毯。汗水打湿他的脊背,紧接着是一片霜冻似的寒冷。风雪声漫天卷地,想到身后的这座即将沦为废墟的都邑,骤然之间,他变得平静。
他擦燃火把,倾倒火油,刺鼻的气味溢满这座军器之墓。
*
初冬的最后一朵桂花已然凋零。
血线在她脚下蜿蜒,缠绕,流过脚趾,汇入雪地。
曹漓往前看,内城漂亮的宫殿不止一处,这是一座华美的囚笼。从一开始就是。
她无法令自己的双腿重新变直,于是将腰抻拉到最大幅度,用手去触碰那件衮衣。
她将它披在肩头,走出睿思殿。逃难的宫人慌不择路,打翻了沿路的花盆,她视若无物,踩过那些破碎的瓷片,走向宫殿的尽头。
阶下是大雪覆盖的石道,通往太庙,这个令她憎恶却又不得不依附于其羽翼之下的怪物。
腹中的生命在缓慢流逝。她能感觉到。她的生命随它而流逝。有一刻,她想亲手结果这条附属于她的、赘余的生命,但它的孱弱让她感到了一丝惊讶。她最终没能下手。
她迈过殿阶,扑打的风雪让一切变得宁静与纯粹,她回忆起宣珩未衰弱前的模样,露出笑容。她也可以拥有这样轻松的时刻,未曾想却是死亡带来的。
太庙的巍峨再度超乎她的想象。她匍匐前进,大雪为她穿上寿衣,狂风为她指明前路。她啃咬雪花,爬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血珠在她腿边凝结,她听到孩童尖锐的哭叫声。
天哪。天哪。
她捂住双耳,雪水漫过腹部,她痛得尖叫起来。
尖刺般的哭声扎穿了她的手脚,她咬碎嘴唇,用后背去拱,用小腿去蹭,她一点点移向太庙,移向那座温暖的殿宇。
多么温暖,多么炙热.....
她爬过红色的门槛......
她闭上眼......
两行泪水蜿蜒而下。
*
街角已堆了足够多的火/药。
王舣看向撤入宫城的朝臣、士兵与百姓。
——周梦昌的身影骤然闪出。他怀抱一团血淋淋的婴儿,跌跌撞撞,摔倒在人群中,却很快从中挤出,爬向河岸,最终跌入祁水。
王舣不再看他,转身擦燃火绒。要知道,远方烈火燃烧,落日与残阳不肯离去,一定是在等待未知的消息。
噼啪。
火星飞溅。
噼啪。
噼啪。
他丢开火绒,击打火石。
再一次。
*
踏过北门的遗骸,宣伽策马狂奔。
远处的爆炸震动了整座祁京,抬头凝视火焰的百姓眼底映出红光,祁京已被血红的火光所覆盖。
宣伽心脏狂跳,沿途,卧倒的靺鞨士兵多如牛毛,尸体散发着乌木莲的香气,萦绕每条街道。
浓烈的不安摧垮了他的一切防线,陈延桥砍倒从背后袭来的靺鞨人,对他道:“您先进内城!”
愈往北,爆炸所摧毁的民居愈加密集,一切了无生机,又温热得匪夷所思。宣伽拨开废墟,成千上万具靺鞨人的尸体像石块一样散落一地,被压在战马下的,挤在屋墙下的,飘在河水上的,无所不在。
焦黑的民居在内城前终止,城门毫发无损。他推开城门,惊恐的人群作鸟兽散。
残余的禁军缓缓出城,与义军共同绞杀最后的敌人、清扫街道。
宣伽茫然四顾,猛然,瞳孔微缩——
细窄的抹额像只红鸟,轻轻飘过城楼,落入祁水。
他跳下马,祁水的坚冰已经融化,抹额被他抓回手中,烈火烧灼的痕迹清晰可见。
他摔倒在地,窒息感一丝一缕,层层叠叠,爬上心头。
不可能......
收起抹额,他狂奔,冲入承德门,撞开纷乱的人群,逆流而上。
不可能!
他听到风雪的呼唤,遥远但清晰,从季节的深处。风在为他引路。
殿阁楼宇满目疮痍,风声依然如临耳畔。他拂开风雪,眼前,恍惚升起一盏明灯。
灯火温存如水,点点玉屑四散星落。他伸指触摸,黑漆的木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
“今子有大树......” 代马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