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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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落日,嫣红如血。
管仲那句“你若想换解药,拿传国玉玺来”,当真是振聋发聩。
听了这话,鲍叔牙顿觉眼前一黑,心中大叫不好。管仲这老贼,究竟在哪里安插了眼线,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些,居然知道他们得了这宝贝。
还未来得及阻拦,鲍叔牙就看到公子小白将玉玺从内兜掏出,扔向了安然骑于马上的管仲。鲍叔牙顺着传国玉玺飞走的方向追了两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管仲手中。鲍叔牙顿觉周身血液逆流,心悸难耐,好似身中剧毒快撑不住了的不是绿姬,而是他。
鲍叔牙半回过身,指着公子小白,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鲍叔牙追悔莫及,直想以头抢地:千不该,万不该,实在不该将这传国玉玺交由公子小白保管,还让他贴身收着。如今真是肉包子打狗,白白便宜了管仲。
管仲未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接过飞来的玉玺。略愣神片刻,管仲一把扯下包裹着玉玺的绢帕,夕阳余晖中,这颗昆仑玉精雕而成的名贵玺印,自顾自霸气外露。
管仲和公子纠对视一眼,都有些难以置信:这象征着齐国公在那片广袤富饶土地上,享有至高无上尊严和权力的玉玺,竟然这样垂手可得?
忽然间,林间车轮滚滚,杀声震天,百乘之军倾巢而出,分列左右包夹了公子小白一行人。
鲍叔牙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胸口,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毫无疑问,管仲此行是有备而来,目标就是传国玉玺,现在玉玺到手,林间埋伏的百乘之兵便倾巢而出,为他保驾护航。
小白却像未看到周围铁桶似的人墙,执拗地盯着管仲,喝道:“解药拿来!”
管仲到底是大夫,言出必行,收起了传国玉玺,将小瓷瓶扔给了公子小白。
小白稳稳接住小瓷瓶,如获至宝,太过焦急以致双手打抖。他深呼吸定神,打开瓶盖,扶起绿姬,捏住她的小下巴,将解药悉数灌入了绿姬口中。
看着眼前这一幕幕,公子纠面色平静,心绪却是波涛汹涌。看到小白不顾一切只为救绿姬一命,纠终于意识到,小白早已不是那个追在他身后的孩子了。如今的小白,能做许多他这个兄长敢想却不敢做的事,着实令他钦佩,羡慕,甚至有几分嫉妒。
天边的晚霞从太阳落山之处漫散开,在黛蓝色的天空上勾勒出几丝妖异的酡红。等闲平地起波澜,一阵狂风肆虐而来,直吹得众人衣衫凌乱睁不开眼。
顷刻间,电闪雷鸣,不远处的曲阜城依然恬淡安然,唯独他们脚下这方丈之地,黑云压顶。
小白怀中的绿姬印堂发黑,眼窝乌青,不见丝毫起色。小白急了,用力掐绿姬的人中,绿姬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小白怒向管仲:“奸人!竟敢拿假药蒙蔽我!”
管仲一脸愤怒,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你不要含血喷人!”
眼见绿姬情况不妙,鲍叔牙暂将传国玉玺之事抛诸脑后,急问管仲道:“你这解药可有什么差错?怎么吃了还不如不吃?”
管仲抬眼看看天际那片形似通天神脉的晚霞,说道:“解药没有丝毫差错,问题只怕出在她自己身上。”
管仲话音才落,滚滚巨雷霹雳而下,百乘之兵四处逃窜,场面混乱至极。公子纠和管仲的坐骑虽训练有素,也吓得扬蹄嘶鸣浑身打抖,鲍叔牙禁不住后退几步。唯有公子小白,仍紧紧地抱着绿姬,岿然不动。
管仲指天誓日道:“毒杀妖卜一事,乃我一人所为,若有天谴,冲着我来!”
天边的晚霞渐渐散了,黑云强势扩张铺满了整个天幕,一时间四处漆黑如夜,混沌如鸿蒙未开。
哀莫大于心死。
在听到公子纠那一句“救不活也罢了”的时候,绿姬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坚持和倔强,都是可笑又无意义的。
身子又累又乏,似乎只有长眠避世才能缓解这份痛与苦。灵识摒弃了肉身,欲飞往压城黑云之后的光明之所。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着怀抱着绿姬的公子小白,小白无助又茫然地看着鲍叔牙,求道:“师父,你快来看看,她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摸不到她的呼吸了?”
鲍叔牙疾步上前,为绿姬搭脉。果然,脉搏已停。鲍叔牙再探向绿姬口鼻之间,气息全无。
黑暗中,小白看到了鲍叔牙眼底流动的不安和惊慌,将绿姬紧紧搂在怀中,不甘地晃着她的身子,哭骂道:“你个蠢女人,快点给我起来!”
可绿姬再也不会犟嘴回声,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窝在小白的怀中,没了生气。小白悲伤难忍,一边痛哭一边仍不甘地晃着她的身子。
鲍叔牙红了眼眶,哽咽道:“只怕真是她自己放弃了,不愿活了”。
听到这话,著山压低嗓子哭了起来,其他侍卫纷纷垂着头,心里颇不是滋味。
公子纠再也撑不住了,泪水喷薄而出,顾不上理会管仲,踉跄到绿姬身侧,却被公子小白狠狠推倒在地。
电闪雷鸣,瞬间照亮了公子小白的一脸狠绝:“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宰了你们师徒,为绿姬报仇!”
公子小白的样子落在众人眼中,简直比天上落下的雷暴还要吓人,他紧紧抱着绿姬不撒手,依然不放弃地掐她的人中。如星一般的眸子不住落下泪来,好似繁星坠落了银河。
半晌,绿姬仍没有任何反应,身子也开始渐渐冷了。公子小白疯了一般晃着她瘦弱的肩头,在她耳畔哭嚷:“小绿,小绿!”
仿佛回到了童年,绿姬还是那个扎着两个圆圆总角的小丫头,爷爷一声一声唤着她的乳名“小绿,小绿”,声声荡漾如涟漪,能涤净心头被蒙的一切灰埃。
是啊,这世上值得绿姬珍视的,何止公子纠一人,为何要为着他放弃她所爱的大千世界。
还有眼前的这个人,不知为何,看到他痛哭流泪的样子,绿姬竟心如刀割,万分不忍。
意识渐渐恢复,脸上冰凉凉的,不知何时起,大雨倾盆,雨水混着公子小白的泪水淌满了绿姬苍白的小脸。
绿姬微微睁开眼,眼前的公子小白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意气风发,颓然憔悴得像另一个人。可即便如此,他仍用力地搂着绿姬,面颊紧紧贴着她的额,一丝也不放松。
大雨毫无征兆地停了,太阳早已消失在了地平线下,乌云渐渐散开,露出一弯上弦月和几颗散落的星,绿姬努力抬眼,看到属于盖世英雄的那颗星正照耀着自己,仿佛在为她灌输无尽的力量。
绿姬费了好大的力气,动了几下手指。这轻微的动作立即被公子小白捕捉到,小白不知是哭是笑:“你醒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周边的一众人都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当然这并不能怪他们,方才大家都以为绿姬已经断了气,现下竟突然醒了,着实有些恐怖。
虽然剧毒已解,绿姬仍感觉难受的很,她微微张口,蠕动了几下薄唇。
没有人知道绿姬说了什么,除了公子小白。小白将绿姬抱起,对她说道:“好,我带你走,我们现在就走。”
小白抱着绿姬慢慢走向马车,鲍叔牙和一众侍卫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快步追上。
管仲、公子纠和他们所率领的百乘之军就这样站在原地,目送着公子小白一行离开,无人敢动。
马车上,小白来不及擦拭周身的雨水,用斗篷将绿姬紧紧地裹了起来,免得她着凉。
鲍叔牙也上了车,见公子小白全身湿透,他这作师父的到底心疼,赶忙从内兜掏出一块干手帕,递给了公子小白。小白接过手帕,没擦脸上的雨水,而是细心地为绿姬擦干脸蛋和长发。
鲍叔牙看着小白,心中滋味难辨。当初是他撺掇着公子小白去和公子纠抢绿姬,可他万万没想到,公子小白竟会陷得这样深。
事到如今鲍叔牙的目的全部达到了:公子小白已与公子纠反目,并对国君之位有了想法。
只是他们也丢了传国玉玺,当真是福祸相依让人难以预料。鲍叔牙和管仲之间这次不见刀光的较量,倒是管仲赢了。
可未来谁会登上国君之位,又有谁知道呢?
绿姬没有了生命危险,可身子依然不牢靠,为照顾她,一行人车行慢慢。
第二日晌午,公子小白的车马终于回到了莒国。才要进城,却意外被人拦了下来。
未曾露过面的莒国公,此时堵在城门外,对公子小白下了逐客令。
莒国公才过而立之年,不算仪表堂堂,但有身为人君的气势。莒国国弱,莒国公却是个极有正义感的人。当年公孙无知杀诸儿自立为君,公子小白逃难至此,莒国公力排众议,执意收留公子小白等人,虽未曾接济过他们,却让他们得以平安度日,韬光养晦。
今日管仲派人放话来,说公子小白为了个女子,居然将齐国传国玉玺给了他。不用说,管仲号准了莒国公的脉,知道他是个道义至上之人,定会因此厌弃公子小白。如此便可借力打力,一石二鸟。
果然,莒国公闻之大怒:一国公子为了个女子,将祖宗弘业拱手相让,实在是不肖子孙,令人不齿。
莒国公不愿再收留公子小白,立誓要将这贪色之徒即刻赶出莒国,甚至亲来城门等候,以表决心。
公子小白等人停了马车,鲍叔牙赶忙走下来,快步上前躬身一礼:“莒国公有礼,在下鲍叔牙,是公子小白的师父。”
莒国公听闻过鲍叔牙的贤名,他原本是个爱才之人,赶忙抬手道:“大夫有礼,快快请起。”
此时,公子小白抱着绿姬也下了马车,走上前来,与鲍叔牙并肩而立。
鲍叔牙没有起身,继续躬身道:“承蒙国君照顾,给我们栖身之所,在下感激不尽,今日怎么……”
莒国公与公子小白素未谋面,如今一见,确实被他容貌所震。小白气度不凡,单看外貌,着实是惊天伟地的奇男儿。小白怀中的绿姬虽十分憔悴,却彰显着病态美的极致。若小白不是齐国公子,此二人郎才女貌必成佳话。可身为公子,小白若是将这女子看得比齐国更重,又如何当得起一国之君的重担,又如何担得起齐国百姓的身家性命。
莒国公叹道:“江山美人难两全,如今你已做抉择,便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必再搅入夺位纷争中,我这里,也不留你了。”
鲍叔牙心知肚明,小白拿传国玉玺换解药之举,无论落在谁的眼里,都会觉得他太意气用事,情字当头鬼迷心窍,难当大任。
可眼下除了莒国外,他们别无去处,鲍叔牙央求道:“公子年轻不懂事,我这作师父的羞愧难当,只求国君再通融通融,我一定慢慢教他。”
绿姬虽然身子仍动不了,心中却急得要命。她已经害得公子小白丢了传国玉玺,如果小白再被驱逐出莒国,他就真的无路可退了。
鲍叔牙贤能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莒国公身为人父,自然能理解鲍叔牙身为人师的无奈与艰辛。莒国公叹口气,回头看看公子小白,却见他昂着头,面上没有一丝悔改之意。莒国公摆手道:“罢了,你们去别处吧,我这里再不收留。”
莒国公转身离去,众侍从忙低着头碎步跟上,鲍叔牙欲追,却只听公子小白一声呵斥:“师父,不必追了。他看中的只是那传国玉玺,并非真正看好我,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人,没什么好说的。”
莒国公脚步一滞,半回身道:“你做出如此不肖之事,竟还怪他人趋炎附势?”
小白一脸坚定:“莫说这一次,即便再有几次,我一样会做同样的事。人死不能复生,东西却可以失而复得,权衡之下,什么物件都能舍得。”
莒国公正过身子,问道:“失而复得?这物件落在管仲手中,如何失而复得?”
小白回道:“你们人人看重这传国玉玺,可若是昏君在位,如我哥哥诸儿,即便手握玉玺,终究被万民唾弃;若是明君在世,哪怕选糟木料雕个印,也一样国泰民安。”
小白能说出这一席话,倒确实出乎莒国公的意料,他怔在原地似在犹豫,事情或有转机。
小白怀中的绿姬硬撑着一口气,说道:“国公,小女子有礼了。我斗胆问你,今日公子以玉玺换解药,你们说他弃祖宗弘业于不顾,是不肖子孙。若是他没换,你们恐又说他薄情无义,总之公子如何做都会遭受非议。但依我看来,你与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交好,总好过与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交好。齐国乃是大国,兵力雄厚,他日公子若登基为齐国君,必定保全你莒国世代……”
绿姬身体孱弱,一席话似乎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还未说完,绿姬便晕了过去,脑中最后的记忆,定格的是莒国公那张若有所思的面庞。
绿姬再次醒来时,已是三天三夜之后。
空气中飘散着令人心神愉悦的香气,身下软榻舒适非常,身子轻飘飘好似没有重量。绿姬缓缓睁开眼,看着干净整洁的房间,瞪着大眼睛发呆。
公子小白的一张俊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绿姬视线内,见绿姬睁开了眼,小白喜道:“你可算是醒了。”
绿姬艰难撑起身子,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旁传来著山的声音:“姑娘昏睡了三日三夜,我们公子衣不解带一直守在姑娘身边呢。”
公子小白满眼血丝,俊朗的面庞上起了些青色的胡茬,可见这几日真把他熬得够呛。
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感动和愧疚,绿姬垂着头,强压住情绪,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著山仍抢着回道:“还是在莒国,莒国公那日听了公子和姑娘的话,非但没赶咱们走,反而更加厚待了几分。这院子是莒国公特意拨给咱们住的,比原先的茅草房不知好了多少。”
这几句话是鲍叔牙交代他,在绿姬醒了的时候一定要说的,可公子小白似乎不大高兴,转头瞪了他一眼。
小白和绿姬对坐着,两人都不说话,著山见状,赶忙找了个由头,逃也似的蹿了出去。
小白端起一旁案上的粥,拿起勺轻轻搅动:“睡了三日三夜,只怕是饿了吧,来,吃点粥。”
绿姬轻推了一下碗:“先放着吧,才起来不觉得饿。”
小白乖乖地把碗放下,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中,可这沉默不同于往常,有几分淡淡的温馨和暧昧。
绿姬幽幽开口问:“那日,你为何叫我小绿?你怎知我的乳名?”
说到这个话题,公子小白显得很兴奋:“是吗?小绿竟是你的乳名?太巧了,我原先就想着,我叫小白,你叫小绿,我们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绿姬脸一红,瞋了小白一眼,转过头去不理会他。
小白见绿姬面色红润,身体恢复了许多,心中痛快,直想逗弄她:“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种态度对我?”
绿姬哪知道他是在作弄自己,忙正色回道:“你救了我,我心中自然是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小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绿姬道:“不必,我也不是白救你,是看在你是我未来夫人的份上,才出手相救。”
绿姬啐道:“你浑说什么?谁是你未来夫人了?”
小白回道:“那日你当着几百人的面,说要让我带你走,苍天后土为证,你还想抵赖?”
话是自己说的没错,虽然事出有因,却也掰扯不清了,绿姬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小白见绿姬这样,反倒正了神色:“从我第一日见你,我就……”
绿姬打断了小白的话:“从你第一日见我,你就叫我瘸子,野嫂。”
小白被绿姬噎得几分尴尬,挠了挠头:“你听我说完。从我见你第一日,我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子,又傻又瘸的,我……”
绿姬脸色一变,难以想象这一席话竟出自一个愿以江山换取她性命之人口中。
小白似未察觉绿姬的不悦,继续道:“后来我也不知为何,就……,总之,此生我绝不负你,若负你,就让我饿死街头。”
小白越说越偏,搞得绿姬又羞又恼:“我又没要与你如何,你发毒誓做什么?”
小白笑嘻嘻捉住绿姬的手,赖皮道:“反正你又跑不了。”
绿姬才欲回嘴,著山忽然闯了进来,绿姬赶忙抽了手,闭口不言,继续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公子小白睨着著山,问道:“不曾有人教你敲门吗?”
著山知道自己又闯了祸,一脸惶恐:“公子莫怪,只是,门外来了个客人,实在是棘手得很。” 风透湘帘花满庭:英雄出世